有著“世界工廠”之稱的東莞,一直以來都是珠三角、中國乃至全世界的重要製造業基地。憑借完善的產業鏈、強大的加工能力和開放的營商環境,東莞製造業工廠吸引了大量外來務工人口,他們在此奮鬥數十載。
但好景難以常存。近兩年,出口外貿生意發生巨變,國內經濟增速大幅放緩,那些曾經不分晝夜運轉的工廠,正在悄然倒下。2025年4月2日,一家位於東莞厚街鎮的造紙廠——東莞市森和紙業有限公司(下稱“森和紙業”)爆發工人討Xin事件。已經4個月未收到工資的工人和中層管理者們意識到了不對勁:老板陳兆和許多時日未出現,而近日連電話也不接。工廠岌岌可危。
3月27日,森和紙業的部分中層員工曾接到消息,稱公司經營不善,將要申請破產清算。清明節前後,事態急轉直下。森和紙業及其注冊於肇慶的兩家子公司,分別為廣寧縣森益紙業有限公司(下稱“森益紙業”)、廣寧縣和盛木業有限公司(下稱“和盛木業”),三家工廠共有五百餘名工人發起維Quan,以求領取到數月未發放的工資和變相解雇的經濟補償金。
這是涉及五百多個家庭生計的一場別無選擇的對峙,也是如今國際經濟博弈大局之下,東莞這類典型製造業城市所麵臨的困境寫照。

工廠瀕臨倒閉,兩地工人奮起自救
“我們現在就是要工資!我們現在就是要工資!”4月7日下午,在廣寧縣石澗工業園區,森益紙業的一間會議室裏,年過五旬的工人代表張濤大聲講出了自己的訴求。
當天上午,近300名工人趕到工廠,堵住工廠大門,攔截載貨出廠的貨車,以保住工廠資產。有特警趕到現場維持秩序。為了敦促政府介入,他們還步行前往廣寧縣政府,當日下午,縣委、縣政府的特派人員到達工廠。
此前,3月26日,森益紙業造紙廠的工人們收到了書麵通知,廠方要求他們“停工待產”一周。眼看一周時間到了,工人們沒有等來複工的消息,又收到另一張書麵通知,讓他們“停工待產”至5月6日。4月清明節期間,工人們發現,工廠頻頻有貨車載貨離開,除了原材料、廢紙等貨品外,還運走了廠裏的機器。張濤覺得事情不對勁,尤其工廠還欠著工人們5個月的工資未發放,他認為“他們應該是在轉移資產”。
張濤告訴水瓶紀元,從去年9月開始,森益紙業就已出現拖欠工人工資的情況。去年9月份的工資,直到除夕前一天,他才收到一半,年後3月份又發了剩下的一半,但仍有去年10月到今年3月的工資一直被廠方拖欠。“清明節前,大家收到了10月份的工資,才接受停工一周的事情,沒想到,我們被忽悠了”,張濤講到。
工人們不願意被蒙在鼓裏,於是在清明節後的第一個工作日發起行動。他們的集體聲討引起了肇慶市廣寧縣政府、賓亨鎮政府多部門的關注,包括縣委、縣政府、勞動監察局、社保局等部門,聯合派遣了工作小組到工廠,以協商、解決問題。
協商初期,由於各方參與的閉門會議中沒有職工代表參會,工人們群情激憤地闖入會議室表達立場,認為協商過程嚴重缺乏透明度。廠方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工人們的神經,張濤提到,當天有疑似廠方派來的采購商,企圖低價收購工廠貨品。他強調,工人們必須保全這些資產,大家的工資才有保障。最終,政府工作小組承諾,會在當周給出工人工資的償還方案。
據悉,森益紙業估算約有5000噸成品紙、900噸廢紙,按照正常市場價變現,這些貨值足以支付工人們的工資。森益紙業的中層員工王霄告訴水瓶紀元,公司拖欠的職工工資總額約為1000萬元,其中他本人尚有7萬多元工資未收到。
“我甚至打電話給(廣東)省府的巡視組了,希望特事特辦,快點解決大家工資發放的問題,因為這關係到每個家庭的正常運轉。半個多月了,我們耗不起了,沒法找工作,每天‘隻出不進’”,張濤說到,“我們迫切地想做個了斷”。
4月8日上午,勞動監察局找到張濤等職工代表,獲取了工人相關信息以向法院申請財產保全。當晚7點到8點左右,法院前往森益紙業,連同屬於森和紙業的另一子公司,相距僅幾百米的和盛木業,一並貼上了封條。
經過張濤等工廠員工的一係列積極行動,4月10日下午3點半,廣寧縣縣委及賓亨鎮政府召集了廠長、副總經理、職工代表等人開會,給出了一份《工人工資清償專項方案》。方案明確了工資清償實施流程,張濤等職工代表將監督資產核查、處置過程,最終回款也會劃到縣人社部門設立的專項帳戶中,再發放給工人個人帳戶。方案同時注明,“工人工資將於2025年4月30日之前支付完畢”。

工人工資清償專項方案(圖_森益紙業員工提供)
水瓶紀元獲悉,4月11日,該工資清償方案已經進入實施程序。當晚8點,一家經銷商購買了森益紙業的900噸廢紙,達成買賣合同。
與森益紙業的工人境遇有所不同,總公司森和紙業的工人們行動更加迅速,他們在四天內領到了工資,但未能獲得足額款項。
4月3日下午,水瓶紀元前往位於東莞厚街鎮的森和紙業工廠,目睹幾十名身穿藍色工服的工人正守候在工廠門口的馬路兩側,或站或坐。工廠大門時而開啟,載著紙品的貨車不斷開出,大門內側也有工人坐著,時刻監督著運貨工作。

森和紙業工廠門口(圖_作者/攝)
現場工人稱,4月2日,厚街鎮寶塘村村委曾派人到工廠,與公司財務、業務經理等數名中層員工,以及公司法人兼董事長陳兆和委派的律師進行了三方協商,最終決定由中層員工自行聯係采購商購買庫存貨品,每日所得回款用以發放職工工資。多名工人證實,4月2日晚,他們收到了12月份的工資,但仍剩下1月至3月的工資未發放。工人們因此早晚蹲候在工廠門前,等待工資結清。
等發工資的工人們(圖_作者/攝)
4月3日晚上10點多,工廠門口仍有數位工人守候,工人趙凡正坐在電瓶車上跟工友們交流。他提到,幾日來工人們為了保住工廠庫存貨品,商議在工廠輪流值班進行監督,他自己也參與了輪班。因為擔心工廠被法院查封無法出貨,他們通宵裝貨,等到白天賣出。
然而,由於希望快速出貨、快速打款,中層員工們決定以低價出售庫存貨品,導致所得貨款無法償還所有的職工工資。“貨值隻剩2月的工資夠發,3月的就很難說了”,趙凡說道,“我也不管他們賣多少錢,到賬多少都可以,能拿一點是一點”。
工人組織者和研究者祥子對此次事件中工人們的做法表示讚同。他認為,現階段工廠仍未正式進入破產清算程序,一旦進入法律流程,賠償等待時間會更加難以估算,如果工廠已經到了無力償還的地步,工人就應該積極進行自救,推動工廠財產保全。“大家都要找飯吃,很難長期以一個集體的方式去走法律途徑。現階段最重要的是維Quan,先讓工廠能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要主張自己的權益,讓資方、政府給出賠償的確切承諾,簽訂賠償的協議,明確賠償的名目、數額、日程等,否則後續流程是無法保證的。”
水瓶紀元經交談了解到,森和紙業有不少工人來自湖南,在工廠長期做工,他們的工齡少則三五年,多則超過二十年。一位老齡工人出示的勞動合同顯示,其工作起始年份為2004年,且已經是無固定期限合同。
“(我們的)青春都在這裏度過了,(因此)之前都很信任老板。他說遇到困難了沒法發工資,讓我們理解一下,我們就相信了,繼續給他幹活。現在我們後悔了,但這已經沒有後悔藥可以治了”,趙凡說道。
4月7日,水瓶紀元獲悉,森和紙業的工人們領到了2月份的工資,而3月份工資隻發了原工資數額的47%,剩下的53%無法發出。
工人討Xin之難:社保存缺口,補償金不明晰
森和紙業及其子公司的兩地工廠,涉及被拖欠薪資的員工超過500人,他們月薪從三四千到一萬元不等,找回四五個月的工資,關乎著每個人的家庭生計。泰和泰(重慶)律師事務所的張律師告訴水瓶紀元,根據“普通破產債權”之規定,除了別除權和建工優先權等特定優先權之外,職工債權在破產程序中處於第一受償順位。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破產法》第四十八條,員工的職工債權無需申報,由管理人調查後列出清單並予以公示,供應商等普通債權人應當在人民法院確定的債權申報期限內向管理人申報債權。
一旦工廠進入破產清算階段,職工除了工資和社保的基礎權益外,還可依據工齡獲得相對應的經濟補償金。但有多名工人向水瓶紀元表示,森和紙業及其子公司僅為部分工人購買了社保,除此之外,工廠自行購買了團體商業保險。
張濤也證實了這一點,子公司森益紙業共有職工約290人,但並非每個人都購買了社保,“入職的時候(工廠)不會問員工買不買社保,默認不買,隻有(員工)申請了,工廠才會給你買。”森和紙業一位工齡超過七年的工人稱,入職之後,工廠曾發給他一張社保卡,卻從未實際繳納過社保,如今他隻有老家自己購買的“新農合”保險。
工人們希望工廠就補繳社保和經濟補償金問題做出承諾,但就目前工資發放尚未足額的情況來看,維Quan前路仍然漫長。
“工人可以去社保局查詢社保記錄,打印過去的社保繳納清單,搞清楚這個工廠繳納社保的真實情況,是否存在欺瞞行為等”,祥子評論道,“如果這家公司沒有為職工繳納社保,那工人就需要打官司認定勞動關係,令其補齊職工社保”。
他指出,工廠另行購買團體商業保險,更多是出於減輕企業運作風險的考量,不能成為不為職工購買社保的理由,因為後者乃屬法律規定的責任。“公司如果沒有給職工繳納社保,一年下來可以節省很多成本,而商業保險很便宜,表麵上看是福利,其實工人是損失的”,祥子補充,“例如一旦有工傷發生,政府的工傷保障會定級,一次可能賠償十幾萬元,但沒有繳納社保的工人沒辦法享受這項保障。”
2008年就曾到東莞打工,張濤對於職工權益等方麵的法律知識了解得更多,工人們信任他。由張濤寫下的一份包含六項訴求的訴求書,要求政府保障工人多方麵的權益,尤其是工資、社保、賠償金等幾大內容。

工人訴求書(圖_張濤提供)
關於訴求書第五點,“因廠方原因,多次忽悠、隱瞞的方式造成多次放假”,祥子認為,這有可能導致後續經濟補償金基數大打折扣,因為該基數是由解除勞動合同前12個月的平均月薪來計算,如廠方有意為之,最終工人可以領取的經濟賠償金將大大減少。他強調說,工人應該設法保全勞動合同、社保記錄、員工名冊和工卡等能夠證明工齡的證據,通過積極地談判,盡可能提高經濟補償金基數。
“如果一個工人在工廠工作了10年,月薪5000元,那這筆補償金就有5萬元了,這不是一筆小數目。即使隻能爭取到50%,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成功”,祥子說道。
4月7日,經森和紙業的財務人員計算,廠方拖欠職工各項款項共計2000萬元。工廠員工目前已經向勞動局申請了仲裁,並提交了相關證據。
但子公司森益紙業的工人們還沒走到這一步。張濤稱,當前的《工人工資清償專項方案》已經反饋了工資支付的訴求,有關社保暫停的工人,工廠也會補繳社保至4月底,5月工人們將正式解除勞動合同。“等我們拿到了工資,解除了勞動合同,我們肯定會去勞動仲裁,申請我們合法應得的賠償金。”但張濤擔心,到認定月薪基數時,又會是一次艱難的拉鋸戰。
“拆東牆補西牆”,二十年造紙生意落敗
4月18日,水瓶紀元查詢“全國企業破產重整案件信息網”,仍未見到東莞市森和紙業有限公司破產清算的立案信息。
森和紙業注冊於2003年,已經營二十餘載,其餘兩家子工廠涵蓋了造紙產業鏈的多個環節:和盛木業負責生產原材料,森益紙業負責造紙,森和紙業則負責加工,生產成品紙。森和紙業公司法人兼董事長陳兆和於2011年收購了森益紙業,初期生產的紙都由森和紙業加工,基本屬於自產自銷。2019年,森益紙業提升產能後,還會將紙出售給其他公司,例如精品紙包裝的龍頭企業深圳市裕同包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就是其主要客戶之一。

東莞市森和紙業有限公司(圖_作者/攝)
多位中層管理員工表示,去年年底,工廠資金鏈斷裂情況已現端倪,董事長陳兆和在經營上多次做出不利決策,又通過員工、親友等進行高利息的個人融資,最終導致森和紙業走向末路。
2018年,王霄入職森益紙業,負責生產線管理工作。工作的前幾年裏,森和、森益兩家工廠運作良好。2019年,陳兆和花費了一兩千萬用於更新森益紙業設備,盡管當年出現了虧損,但工廠月產能一度從幾千噸增加到一萬噸,而森和紙業更是9條生產線同時運轉,有違《勞動法》規定地讓兩班工人輪班,24小時不停歇,一個月生產出一萬多張成品紙。
李達是陳兆和的遠房親戚,2020年,李達入職了森益紙業,主要負責廢紙采購等工作。入職頭兩年,他短暫擔任過管理層。他透露,期間公司一年流水就超過10億元,一年營業收入達3000多萬元。
然而,到了2023年,陳兆和又希望增加產能、擴大規模,投入了六七千萬元進行機器改製。改製持續了11個月,一直到2024年,期間耽誤了大半年的生產。王霄解釋道:“原本(森益)有兩條生產線,改製的時候剩下一條線在生產,無論生產多少都是虧損的。因為生產設備能耗高,兩台設備一起開工可以分攤(電費等)成本。造紙的利潤本來就低,成本增加一兩百元都會沒有利潤。”
李達認為,就是這次改製,讓公司陷入無可挽回的地步。“全世界都知道擴大產能,可以降低成本。但一天生產100萬噸,賣不出去有什麽用呢?”李達談到,由於外貿和內需市場的日益緊縮,成品紙價格一路下跌,已經從以往的3700元/噸降至2200元/噸,而廢紙的價格卻在上漲,導致成品紙的生產成本不斷上升。王霄稱,近一年裏公司業績最少下滑了30%。
正是在這次改製中,工人們成為首當其衝受影響的角色。據張濤所言,訴求書第五點正是基於改製造成的工人停薪待產。2023年12月,森益紙業就有一批工人放假了,直到2024年6月,張濤才得以回到生產線。這大半年裏,他沒有工作,曾經幾次找到領導溝通,才爭取到了一點生活保障金,“當時手機到賬1350元,而肇慶市最低生活保障是(每月)1850元,我想著企業困難,有發就好了”。後來,公司又主張2024年2月是春節,期間不發放補貼,他隻收到了三個月的“生活費”。
但在這之前,陳兆和已開始涉險尋求高息個人融資。早在2016年,李達就借款近千萬元給陳兆和,當時陳兆和允諾的利率是10%,也即李達每月可收到近10萬元的利息。除李達外,陳兆和的一眾親友們也提供了借貸,這其中,王霄的姐姐借款給陳兆和300萬元。
2022年前後,陳兆和又開始鼓動親友們抵押房產,以從銀行貸出更多的錢。銀行貸款利率為5%,而陳兆和依舊支付給對方10%的借貸利息,這一利息差吸引了與森和紙業深度捆綁的親友們投入全副身家。李達也敵不過陳兆和的軟磨硬泡,用兩套房產抵押出600萬元給他。據李達所知,公司裏多位中層管理員工都為陳兆和做了抵押貸款,總額達數千萬元。
層層因素疊加,陳兆和“拆東牆補西牆”的高杠杆借貸模式最終暴雷。李達透露,如今森益紙業欠銀行6000多萬元,欠供應商5000多萬元,加上拖欠的職工工資,債務已高達1億多元。
從政策上看,銀行貸款是中小企業最常見的融資方式之一。東莞市的銀行機構為中小企業提供了各種貸款產品,包括流動資金貸款、固定資產貸款等,但銀行貸款通常需要抵押或質押,且審批流程較為複雜。東莞市曾設立莞企轉貸專項扶持資金,主要用於幫助麵臨短期資金周轉困難的企業進行轉貸。
陳兆和或在窮盡了合法的融資手段後,將目光轉向了個人融資。對於以他人名義進行房產抵押貸款的行為,張律師指出,若未經授權抵押,屬無權處分,抵押合同無效,但善意第三人(如銀行)可能取得抵押權。“房主可起訴要求法院確認抵押無效,並追究民事賠償;刑事層麵,若老板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偽造簽名或欺騙房主,可能構成詐騙罪或合同詐騙罪。”
清明節期間,一邊是森和紙業的工人們在討Xin,另一邊,已是中層管理員工的李達則開始打包行李,準備隨時搬出住了10多年的房子。他的兩套房產以及另外三套親戚的房產都被陳兆和打包抵押,貸款出千萬餘元,除非幾家人湊齊這筆錢,否則這些房產都將被銀行查封,而他們沒有這麽多錢去贖回房產。
3月27日,李達的兒子李翔接到父母驚慌失措的電話,匆匆請假從外地回到東莞。清明節三天裏,他在家收拾自己房間裏的物品,翻出初中、高中寫的筆記和日記,一並打包裝箱,隻剩下睡覺用的床鋪。“感覺這一切都很荒誕,可能明天一覺醒來,我們就要被趕走了”,他無奈地說道。
在東莞厚街鎮,鄰裏們發現,陳兆和帶有兩層花園的數百平米的大別墅,目前已經被法院貼上了封條。別墅門口還有個水池,裏麵曾養著陳兆和托人從順德帶回來的99條錦鯉。李翔發現,別墅被查封之後,水池裏的錦鯉就被路過的人撈走了。
東莞造紙業背後,外貿和內需困局
陳兆和堅持擴大工廠產能的決策,剛好與近年來造紙業市場不景氣的大環境背道而馳,這一錯誤預判使森和紙業最終錯失轉舵機會。同時,浸潤行業數年的李達認為,造紙業市場頹靡,與外貿訂單下滑、國內消費緊縮密切相關。
“造紙業跟消費是直接掛鉤的,外貿訂單跑了,內需也不行,我們的生意就死翹翹了。”森和紙業生產月餅盒、茶葉盒、手機殼、鞋盒等消費品包裝紙,“以前(國內)出口很多鞋子,現在鞋子都不在這裏生產了;大家也不愛吃月餅了,沒人買月餅……”他發現,東莞還有很多造紙廠家生意都不景氣。
4月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新提出的“對等關稅”政策震動了全球市場。4月9日,特朗普政府宣布對除中國以外所有國家的“對等關稅”暫停實施90天。4月11日,據CNBC報道,美國對中國所有輸美商品征收的關稅進一步加碼,目前最新累計稅率已達到145%。
此前,根據美國智庫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IIE)估算,至特朗普第一任期結束時,美國對中國商品征收的平均關稅稅率為19.3%。拜登上任後,保留了特朗普首個任期的大部分關稅,還對個別品類增加了額外關稅,使美國對中國商品的平均關稅稅率達到20.8%。
今年1~2月,中國對外出口同比僅增長2.3%,遠低於市場預期。巴克萊(Barclays)經濟學家在一份報告中表示,這反映出早些時候出口商為避免關稅而提前發貨,以及特朗普更快、更廣泛地加征關稅的影響。此外,中國政府3月將2025年的CPI漲幅目標,較長期以來3%,下調至2%左右,為20多年來的最低水平。這表明,中國通脹總體處於低迷狀態,即市場價格難以回升,處於較低狀態;進一步看,這反映出內需不足、企業競爭激烈、消費意願低迷等結構性問題。
外貿關稅問題,疊加上國內內需不足,直接作用於製造業,導致產能無法被消耗,“世界工廠”東莞也不例外。實際上,造紙業是東莞製造業的重要產業之一。2024年,東莞市政府一號文新聞發布會指出,據統計,東莞造紙產量約占全國的10%、全省的60%,且東莞是全國印刷業發展最快、規模最大的城市。

造紙業是東莞製造業的重要產業之一(圖_網絡)
全國造紙業的狀況不容樂觀。據中國造紙協會資料,2024年全國規模以上紙製品生產企業5406家,生產量6514萬噸,較2023年下降11.39%;消費量5885萬噸,較2023年下降13.75%。2024年出口紙及紙板、紙漿、廢紙、紙製品合計1746.25萬噸,創匯330.62億美元。出口紙及紙板平均價格為1175.04美元/噸,較2023年平均價格下降13.93%。
回看近兩年工人罷Gong、討Xin等事件,也能窺見製造業的變化。祥子基於中國勞工通訊網2023年的數據,做了相關研究。根據工人集體行動地圖(CLB n.d.),2023年共記錄了1789起罷Gong,為2016年以來的最高記錄。其中,製造業的勞資衝突在2023年顯著增加,達到24.39%,比疫情前的水平高出45%,比疫情時期高出約3倍。

中國勞工通訊網,工人集體行動地圖(圖_CLB)
盡管CLB的數據並不全麵,有限數據仍表明,追回拖欠工資一直是工人們的主要訴求,2023年,該緣由占罷Gong事件的 87.14%,較三年疫情期間增加了3.7%,較疫情前增加了6.8%。此外,疫情後企業倒閉和裁員的案件大幅增加,從疫情期間的7.60%上升到2023年的12.88%。特別是在製造業罷Gong中,因企業倒閉和裁員而發生的案件占總數的42.5%,幾乎分別為疫情前水平的兩倍,以及疫情期間的3倍。
祥子認為,從2018年第一輪中美貿易戰開始,中國製造業工廠被迫外遷已是不爭的事實,而疫情加速了這一進程。隨著外貿訂單的減少,國內越來越多工廠走向倒閉。在這種處境下,企業盈利空間越來越小,企業及管理者對職工的剝削問題愈發凸顯,不願為職工繳納社保就是其中表現之一。
中國製造業長期依賴低價勞工的模式,正在朝不少東南亞國家轉移。外貿環境的不利,促使政府擴大內需。然而,國內產能過剩,讓企業內卷加劇、經營不善,被迫失業的人正越來越多,人們口袋中的錢進一步減少,無法提振消費。這似乎是一個死循環。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張濤、王霄、趙凡、張律師、李達、李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