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麥郎說自己是總統——很多年前,他也是這麽說。
“我現在是總統身份,有時間一起聊。”他在微信裏回複我的采訪請求,用的繁體字。
幾天後,在上饒火車站,我見到了“龐總統”。他湮沒在務工人群中,黑色鴨舌帽,黑色口罩,瘦小,不看前方,低頭快步走來。大號的紅色旅行包太沉了,以至於走路有點兒失衡。他看起來比幾年前蒼老,眼角和嘴邊爬了幾道皺紋,標誌性的卷發不見了,頭發有點濕地耷拉著。那天在下雨,他沒打傘,拎著碩大的包在車站找了半個小時賓館。
“沒提前在網上預約嗎?”
“啊,網上,網上也可以啊。”他含糊地回答 。
對於提問,龐麥郎總是回答還好,還可以,不累,不緊張,不焦慮,很滿意,沒有遺憾。他的眼神總是躲閃,不斷埋頭刷手機,點開一個個群聊,飛快劃動消息,再退出。更多的時候,他在發呆,背著背包坐在沙發邊緣,雙手放在膝上。偶爾喃喃自語,忽然笑起來。
走路時,他總是不停撥弄自己的黑色帽子和口罩,時而戴上,時而取下,又再戴回去。
“不小心瞥見了你的真實發際線。”我忍不住調侃。
他忽然瞥了我一眼:“是不是更像藝術家了?”
龐麥郎標誌性的卷發不見了
這是時隔四年後,龐麥郎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此時距離那首成名作《我的滑板鞋》發行過去了13年,而他上一次出現,是其前經紀人白曉宣布,龐麥郎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症。那之後,龐麥郎這個名字幾乎再沒人提起。
龐麥郎在過去十年被書寫過太多,關於他這次複出,我想弄明白的隻有,他的病好了嗎?他有哪些變化?於是我和龐麥郎一起坐上了綠皮火車,從江西上饒到他的漢中老家,再到省城西安。旅程過半時,我又多了些好奇,對擁有過大爆曲的歌手來說,賺錢不是難事,而他至今依然窘迫,這和他的病有多大程度的關係,又或者,這隻是一個小鎮青年注定的宿命。
慢悠悠的綠皮火車把旅途無限拉長,我也在試圖理解這種與時代脫節的勻速和緩慢。
最孤獨的演出
某種程度上,上饒的演出幾乎是我見過最“幹巴”的Live。
除了“唱歌”,什麽也沒有。沒有走位,沒有樂隊,沒有伴舞,甚至沒有表情。無論觀眾如何歡呼、呐喊,試圖互動,龐麥郎都沒有一點兒回應。他偶爾豎起代表搖滾的手勢,麵無表情地看向遠方。即使是爆火單曲《我的滑板鞋》,他也隻是快速幹癟地“念”完詞,輕聲說謝謝,頭也不回地下台準備下一首——換作別的歌手,他們或許會揮揮手,把麥遞給觀眾,全場合唱。
聊天環節是觀眾最為期待並強烈呼籲的——在現場演出中,這通常是寵粉、搞效果,或固人設的重要環節。但龐麥郎完全沒有。“這種任意一個視頻切片都可能讓他流量翻翻啊”,台下的人看了扼腕歎息。正式演出的龐麥郎甚至沒有彩排時話多——試話筒時,工作人員讓多說兩句,他就做了一番加長版自我介紹。那是我唯一一次聽他連貫地說滿三句話。
龐麥郎正在演出
每唱完一首歌,他就下台換一次衣服。他準備了12件衣服,也就這樣上台、下台了12次。我在後台等他,每經過我的身邊,他都有禮貌地說“謝謝”。
休息室裏,紅色旅行包被打開,12件表演服裝整齊地疊放在一旁,大多是襯衫、衛衣和棒球服,複古風,有2016年的舊衣服,也有今年剛入手的新衣。他會根據音樂的不同來選擇相應的衣服,褲子則永遠是那條緊身褲。他還為演出準備了3頂帽子,其中一頂是禮帽。演出的時候,他學著邁克爾·傑克遜那樣滑步,把帽子扔出。人群中發出歡呼聲,他立刻小跑著撿起帽子,又倉促折返拿起話筒,在舞台上來回折返兩次,然後靦腆地走下台。
這總會讓剛熱起來的場子一次次冷掉。每首歌的間隙沒有MV、花絮或任何過渡視頻,舞台陷入黑暗,觀眾紛紛低頭玩起了手機。很難說有人能真正欣賞這些歌曲——12首歌的唱法幾乎沒有區別,歌詞中充斥著大量重複的詞句,光是“我的父親是瓦匠”這句,就以重複的音調唱了整整18遍。
Livehouse的主理人古甘告訴我,邀請龐麥郎是總部的決定,上饒這邊隻是場地承接方。大約10年前,古甘在現場看過龐麥郎的演出,大部分人包括她自己都是抱著有點看樂子的心態去的。10年過去了,古甘感覺龐麥郎似乎沒有變化,他還是那個他。
古甘說,她個人非常支持龐麥郎——現場好幾個觀眾也是這麽說,似乎比起音樂,他們更加想要支持一下龐麥郎這個人。“他很real,很做自己,堅持自己的夢想”,古甘說,99%的人恐怕都無法做自己,從這個角度看,龐麥郎甚至比大部分搖滾樂隊real多了。
在上饒的Livehouse
但他也總是顯得笨拙。閃爍的燈光下,白色襯衫顯露出未經熨燙的清晰褶皺和折痕,整整一個晚上,他都沒留意到腦後有一撮頭發翹起。
台上台下機械行走了12次後,龐麥郎快速完成了演出。觀眾高喊著“安可”,歌者仍然麵無表情,“謝謝,希望下次再見麵”,他輕聲說完,略帶拘謹地走下舞台。從進入Livehouse到離開,他幾乎沒留下任何來過的痕跡,休息室準備的果盤沒動一點兒。他說自己是興奮的,在演出完畢的興奮中,他開始一件件地疊演出服。
3月末的上饒,夜間氣溫直逼零度。龐麥郎隻穿了一件起了毛球的黑色針織衫——這件衣服跟著他從貴陽、上海,再到上饒。他時不時擤著鼻涕。他說自己有厚一點兒的衣服,卻始終沒拿出來穿過。
這次演出前,我問龐麥郎預期會來多少人。他說越多越好。“那你估算有多少人?”“大概兩三百人吧。”他說——不久前在貴陽的演出,現場隻有9個人。Livehouse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上饒這場,預售賣票賣了80多張。回程的車上,龐麥郎感慨上饒的Livehouse“忒大了”,能容納四五千人。
“不是四五百人嗎?”我反複向他確認。
“不。”龐麥郎堅持認為這個場子能裝四五千人。
主辦方很快把5000元的演出費用轉了過來。龐麥郎立刻轉回去1000元,說是發紅包,表達感謝和支持,說希望有機會以後再來。對方拒絕了,但他執意堅持,主辦方不收,他就渾身難受。和我們聊起這件事時,他仍然雙手合十不斷搖晃,嘴裏念叨,“收下吧,感謝,感謝”。
“發紅包是白曉教你的嗎?”
“白曉從來不會發紅包。”他的語氣裏難得有了情緒。
一個人的“公司”
白曉是龐麥郎之前的經紀人,兩人相識於2015年,那時龐麥郎的人氣已漸漸消退。他們一起趕淩晨三點的過路火車、住百元以下的小旅館,為省場地費,白曉會低聲下氣向場地方求情。他也常叮囑龐麥郎多接觸媒體、上綜藝、開直播,跟上時代步伐。白曉說,自己有兩年幾乎倒貼錢支持龐麥郎,“用青春陪伴一個人追逐偏執的音樂夢”。
但在曾與之對接工作的“未來俱樂部”主理人曹揚看來,別的不說,至少從專業能力上看,白曉“根本不懂音樂”。曹揚覺得,白曉更像是延續了過去在商演展會中的經驗,而不是以音樂行業的標準去規劃龐麥郎,“像是在玩過家家”。幾年前,他向曹揚說得最多的是如何售賣龐麥郎聯名滑板鞋。
這對“不夠專業”的搭子在2021年3月分道揚鑣——白曉未征得龐麥郎及其父母意願,擅自在微博說,龐麥郎因長期精神壓力已確診精神分裂症,被強製送醫治療。此後他迅速出書,稱相處這些年一直在“收集素材”。
“他說了我的病,對我不利。”四年後,龐麥郎還是憤怒——此前他總說,自己不會生氣,都可以理解,相信世界上都是善良的人。
我試圖向白曉求證這些說法,但他一直沒有接聽電話。
龐麥郎的手機總是響個不停
複出後的龐麥郎一個人對接全部工作。
他的手機總是“叮叮咚咚”響個不停,不斷有消息進來,是來自各地的演出邀約。
“好的,可以,謝謝。”對於這些邀請,龐麥郎來者不拒。對方發來演出場館的資料,他沒等點開,立刻回複“可以演出”。他的回複通常很短,兩個字或者短句,如果對方發一個咧嘴笑的表情,他會回一個“咧嘴笑”。
進入報價環節,他看起來不知所措。“有分成模式嗎?”他在鍵盤上敲下這段文字,頓了幾秒後刪掉,換成拱手的表情,發了句“謝謝支持”。過了一會兒,他重新把問價和心底價位發送出去,退出聊天界麵,又很快劃回來,反複幾次後,喃喃著,“她怎麽不回啊?”
“龐老師,我們是誠心邀請您過來,所以我們有更靈活的價格模式。”對方終於回複。
龐麥郎靜靜地對著手機發了會兒呆。“好的。”他敲了兩個字發送出去。
對方的電話打來。這一頭的龐麥郎,隻在電話接通的那刻說了句“你好,我是龐麥郎”,接下來,又對著電話連說了幾個“謝謝”“好的”,一句議價的句子都沒有。
電話結束,價格敲定。
他也還是不太懂得應對媒體。我把最近一篇關於他的報道發給他看。他起初看得很慢,看了幾段後跳轉去回複別的消息,後麵的部分草草劃完,最後他指著第一句說,不要寫他過氣,“不要報道負麵,但可以緋聞”。他說他接受我們的采訪是希望澄清票房——貴陽那場演出後,“票房賣了9張”幾乎成為“龐麥郎”的相關搜索詞。
“但隻是貴陽如此,其他場都賣得很好,有的售罄了。”他小聲說。
關於沒有經紀人的問題,龐麥郎的解釋是“忙,沒時間,還沒招人”。他說以後要招專業的人,有學曆的人,至少高中以上,停頓片刻又改口說,大專吧。我追問如何判斷對方的專業度,他重複了一遍問題——“怎麽判斷專業……”聲音減弱,沒有答案。
在關於公司和生病的問題上,龐麥郎總是沉默。他不願提及過往,也拒絕承認自己患有精神疾病,他說那隻是耳疾,身體不舒服,休息了一段時間。
這幾乎是我遇到過的最艱難的采訪。他總是盯著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如果在室內,這種“坐立不安”會更明顯,他會不停催促一會兒要去哪裏。有時我忍不住提醒,對著手機和別人說話可能不太禮貌。“那好吧。”他抬頭回應了一句,繼續看手機。他的話總是淩亂、含糊。我常常能發現其中的漏洞,推測出他可能是在編話。而當我試圖還原細節和場景,校準事實,卻變成對他步步緊逼的拷問。我們就這樣費勁地對話,好像一場攻防戰。有幾次,房間的氣氛讓人窒息。
“你去休息吧,休息吧。”龐麥郎從不主動拒絕,這是他下達的逐客令。
在賓館的龐麥郎
隻有坐在車上時,他會變得開朗起來。或許逼仄狹小的空間,更能給他安全感。
他開心地告訴我們,漢中老家有櫻桃樹,長了很高,夏天快到的時候會結果子,可以帶我們去吃。家裏種了土豆,他喜歡吃土豆片。這次回家隻有母親在,父親去幫人種藥材了,不再做瓦匠,因為現在沒人用瓦片蓋房子了。接著他開始解釋紅瓦和黑瓦的區別,一個紅的,一個黑的,黑瓦家裏還有不少,現在很稀缺。他說自己平時也會網購,主要是給家裏買洗衣粉,英文牌子,“USA,美國洗衣粉”。我問他這趟回老家能看到美國洗衣粉嗎,他憨笑著說可以。我們約定,5月他來北京演出時一起吃涮羊肉。
新的“滑板鞋”
毫無疑問,龐麥郎是喜歡大城市的,盡管他曾經在采訪中公開說不喜歡北京,他堅信北京有騙子。
在城市的大多數時間,龐麥郎做著兩件事——暴走和逛商場。
上饒演出的第二天,我們去了四公裏外的萬達商場。“這是大商場。”他強調。
他繞著商場兜兜轉轉了將近半小時——先是在旁邊的外貿小店逛了一小圈,接著反方向走到附近的寫字樓前徘徊。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走進商場,但隻是橫穿而過,兩分鍾內從另一個出口出來,回到外貿小店繞了一大圈,確認沒有男裝,又走回商場。
這次進入不到15分鍾,他結束了上饒的商場之旅:買入一個300多元的腰包,說是要送給父親;一雙599元的皮鞋,準備自己巡演穿。
龐麥郎喜歡逛大商場
回到漢中,購買行為變本加厲起來。
他主動提出要去鼎鼎商城——“漢中最好的商場,很國際化”。他說自己喜歡吃麵,也喜歡吃西餐。
“比如什麽西餐?”
“麥當勞。”他拿起一根蘸滿番茄醬的薯條,歡快地吃著。
很快,他徑直走進了一家戶外店,指著貨架最頂端的背包,表示要買。那是一個90L的重裝徒步旅行包,橙黑相間,設計精良,售價2700元,是店裏最貴的一款。
“網購或許更便宜。”我們建議他找找平替。
龐麥郎很堅決,別的款式、顏色、品牌一概不考慮,“就要這個”。他大方地給我看了銀行卡餘額信息,8900多元,加上錢夾裏一遝紅色鈔票。
我擔心他是被我們攜帶的攝像機“架”住了——不久前的一個視頻中,鏡頭總是對準他破舊的書包,黑色的皮麵龜裂剝落,露出斑駁粗糙的灰色毛邊。我問他是擔心顯得窘迫嗎,龐麥郎搖著頭否認,說這是他早就想買的包——他的媽媽也在之後證實,從去年起,龐麥郎每次路過漢中,都會到店裏看那個包,但那時他的錢不夠,買不了。
有了新包,龐麥郎明顯開心了很多。他不停誇讚其腰間小口袋的設計,說拿取證件方便。他計劃把12套衣服都裝進新包裏,背上就能出發,去更遠的地方巡演。他把車窗搖下來一點,讓風吹進來,指著路邊說旱柳都抽芽了,還主動對著鏡頭比出搖滾的手勢,“回家了,心情就像在摩擦,摩擦”。
“這是你新的滑板鞋嗎?”
“是的,這是我現在的‘滑板鞋’,”他笑了,說可以寫個新歌,“我的旅行包,時尚時尚最時尚……”
背上新包的龐麥郎,準備坐車回家
新包帶來的喜悅持續了一整天。我問他開不開公司。開!今年就開!有沒有經紀人?今年就招!發不發新歌?今年就發!家裏催婚,找對象嗎?今年就找!明年就結婚!
就當我漸漸接受這隻昂貴的背包或許不是衝動消費,兩日後,龐麥郎又買下了第三隻包。
“這個黑色的,拿一個吧。”在西安,龐麥郎走進一家運動品牌店,僅盯了兩眼商品,隨即決定購入一隻399元的手提運動包,說是前幾日買的背包不夠裝鞋子。
那天,我小跑著跟著他步行了11公裏,去了一個又一個商場。他堅持用錢夾中的現金付錢,再把商品一一塞進自己鼓囊囊的背包中。粗略估算,一天下來他花費了1400多元,包括衣服、包、零食、車票、紀念品,以及請我們的一頓晚飯。“隨便點。”他在餐廳門口做出邀請的手勢。
但幾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告訴我,龐麥郎此前的經濟狀況可能並不好:每次離家前,他都會向家裏要兩三百元路費;2024年底,100多塊的樂隊排練室費用,他隔了很久才打過來。但相處幾天的種種跡象又讓我看到了一個與之矛盾的龐麥郎——這種近乎揮霍的消費,讓我難以判斷是拿到演出費後的短暫放縱,還僅僅是日常的生活慣性。
比如在西安,他突然說想吃冰淇淋,於是熟練地把我們帶到回民街的DQ門店,買了一杯價格30多元的冰淇淋。“好吃。”他抿了一口,繼續暴走,5分鍾後,幾近滿杯的冰淇淋被扔進地下通道的一處垃圾桶內。
正在逛商場的龐麥郎
同樣的情景在傍晚再次發生——這一次,旁邊沒有鏡頭。他輕車熟路地帶我去大雁塔附近的星巴克臻選店,氣派的裝潢,通透的吊頂下,圍坐著三三兩兩的外國人。龐麥郎點了杯卡布奇諾,隻喝了兩口,就開始看手機,10分鍾後他決定繼續逛街,留下幾乎還是滿杯的咖啡。我帶著困惑追上去——
“這些吃不完不算浪費嗎?”
“個人消費。”他簡單地解釋。
“家裏不是還有欠款嗎?”
“有嗎?”龐麥郎顯得錯愕。
我向他解釋,說是他的媽媽告訴我的,家中建房子,還有幾萬工錢尚未結清,“你……不知道嗎?你要分擔些嗎?”“哦,知道。”龐麥郎嘟囔了一句,“我爸打工會還。”
“胖麥浪回來啦”
“胖麥浪回來啦!”在老家漢中市寧強縣南沙河村,土話通常這麽喊他的名字。
鄰居家在建房子,機器轟鳴,三五個工人戴著施工頭盔,脖子上掛著毛巾,坐著休息。短視頻聲音開得老大,“歌手龐麥郎近日在上海演出……”一段字正腔圓的AI語音念白,從手機中蹦出來。而當事人正蹲在5米外的家門口,百無聊賴。
村裏的龐麥郎是孤獨的,沒有人主動來聽他唱歌。大部分時候,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試圖創作。這是他的小世界——他有一個厚厚的歌詞本,用鉛筆工整抄錄了自己創作的百餘首歌詞,很多尚未發行。其中一頁紙上寫著,“我想要世上的善意化解過去的哀痛/牆壁上是莊嚴的聖女圖/是誰堆砌的城堡堵塞了咒語/我們尊稱他為王”。
歌詞本的首頁,是一張目錄索引,寫著他為全國292個城市另起的新名字,陝西是孟加拉斯圖,漢中是加什比克,寧強是古拉格。他在廁所上用英文寫下TOILET,旁邊豎著寫下“中國約瑟翰市政府”。在朋友圈裏,他自封約瑟翰總統,用AI生成圖片——櫻花樹下韓服女子和建築,配文“the
blue house”。
出了房間,龐麥郎像是一團毫無存在感的空氣。他不會和村民打招呼,不聊天,更不會主動串門。村裏人知道他,但大多沒聽過他的歌。即便聽過,也聽不懂他在唱什麽。
家門口的小路鋪滿碎磚。“討厭的石頭”,有人小聲嘀咕。龐麥郎忽然接了一句,“堅強的石頭”
“他的歌要是換個人唱就好了。”打磨牆麵的師傅說得含蓄。知曉我的身份是記者後,他補了一句,“那你們能不能給他宣傳宣傳,吸引大老板來,給他家換個別墅。或者給村子吸引一點投資?”
很難有投資能進到南沙河村。這裏南靠巴山,北臨秦嶺。從上饒出發,需要乘20小時的綠皮火車抵達漢中市,轉乘動車,到達寧強。從縣城到村子,仍需一個多小時車程。山路蜿蜒陡峭,5米寬的道路幾乎隻能容下一輛車通行,稍有不慎,就可能掉進山崖。10多年前,這裏還是一條泥濘的土路。
村民們種著玉米和土豆,周邊僅有的產業是種植中藥材。和大部分內陸農村相似,這裏幾乎看不到年輕人,家家戶戶門前寂靜,齊人高的籮筐倚在每戶門邊,用來上山打野菜,挖折耳根。這裏不存在商品經濟,買肉、菜、生活用品都得翻山路去鎮上,出村得靠全村唯一一輛載客麵包車。
龐麥郎家中小狗,聊天時我們給他取名“華盛頓”
在村裏,沒人說得清“精神分裂症”這個拗口的醫學名詞,也講不清病症是什麽。土屋前80多歲的老人擺擺手:“誰沒點病呢?不是得這個病,就是那個病。”
隻有龐麥郎的媽媽張青梅記得兒子發病時的駭人模樣。過去那些年,她被兒子厲聲辱罵過,踹打過,在灶台附近幹活時被突然扇過耳光。還有一次,龐麥郎直接用凳子砸向父親龐懷德。那段時間,兒子好像變成了她不認識的模樣。在張青梅的印象中,小時候的龐麥郎,乖巧聽話,是做音樂後,性格才開始變的。創作沒頭緒時,變得尤其暴躁。異常的行為拖了六七年,嚴重到無法忽視的地步,家人才決心把他送去治療。
父母一度覺得自己虧欠了孩子,給他的關心和支持不夠。他們說起兒子當初的抱怨——“要是有4萬塊錢早都發專輯了”。這些年,年近七十的龐懷德四處打工,掙錢貼補家用,支付醫療費用,支持兒子的音樂創作。今年春節剛過,他又去了榆林,幫人種中藥材,“忙得說不上話”。
張青梅坐在門口擇菜,時不時地瞟向龐麥郎。“要出去啊。”她有點落寞,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兒子要麽悶在房裏,要麽跑去外地。日子過得使不上勁兒,150元/月的養老金是她的全部收入。她發愁“家裏掙不著錢,明濤(龐麥郎本名)找不著媳婦”。她身體不好,不敢坐車,一輩子沒出過漢中,總擔心龐麥郎出遠門會被人騙,也怕他寫錯唱錯惹了事,“外麵都是壞人,有人販子、黑社會”。可她清楚地知道,他得出去,出去才有活兒幹,有錢掙。
張青梅給臨出發的兒子刷褲子
龐麥郎喜歡大城市,但也不想離開村子。以前他拒絕向媒體承認自己是農村人,“那是初出茅廬”,而現在坦然接受。我們聊到房子,他說想在西安買房,也想在上海買。後來有一次再聊到結婚,他又說不用買房了,“家裏(指老家)有房子”。
這次回家,龐麥郎給了母親1000塊錢。他說自己給家裏最大的一筆錢是在2015年,給了5萬元“弄房子”。前幾年,他去雲南演出後,給母親買了件2000元的棉衣。“買貴了吧?他從來不會講價。”張青梅試了試,發現棉衣有點大,隻能一直放在櫃子裏,想留著走親戚時穿,可這些年一次親戚也沒走過。她感慨龐麥郎爆火那幾年賺的錢沒能攢下來,那時他執意要去一趟台灣,全花光了,更何況每做一首新歌,就要投入一兩萬。
去年鎮上有人請龐麥郎去婚禮上唱歌,他唱了幾首,下台後和朋友馬超說,還是想複出,開巡演。
無秩序和不專業
接連幾天相處下來,我總有一種時間和空間上的錯亂感:不知道下一個小時會在哪,跟著他見到誰,做什麽,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在路上,油菜花田間,綠皮火車上,或者城市街道上。我們很少交談,隻是走路——我逐漸接受了現實,我的問題他通常無法給出連貫的答案,盡管這讓人沮喪。他常走彎路,或者重複走著某一路段。“能慢點兒嗎?”我小跑著跟在後麵。“好。”他應了一聲,繼續快步走。攝影師的鏡頭撤離後,我問龐麥郎,有沒有舒服自在一些?他說,感覺變無聊,落寞了。
他過著一種臨時的生活。比如原計劃從漢中到西安錄歌,但突然說要在寧強加演一場。幾個小時後,又改了主意,還是去西安。到了西安,他說打算下午兩點去錄音棚。然而到了上午11點,他還沒有聯係任何人,也沒有確認錄音棚是否可用。
龐麥郎過著一種臨時的生活
無秩序構成了“龐麥郎”。在音樂行業,這也成為他“不專業”的詬病。
每場唱得都不太一樣,現場和錄音室版本也不一樣,唱歌常常不在拍子裏,隻能勉強算是跟著伴奏把詞念完——曹揚是“技術派”,他對龐麥郎的評價是,敬業,但不專業,“如果想長期在行業發展下去,沒有過硬的音樂專業能力是行不通的,熱度很快會散去。”
他擔心的是,頻繁演出下,龐麥郎的狀態會受損。專業歌手經過科學的發聲練習後,能連開3小時演唱;而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累得很快。“不過,他有得選嗎?他也許沒得選吧?”曹揚反問我。
在他看來,龐麥郎的唱功其實不算最差的那檔。“比某些嘻哈歌手的現場強”,曹揚話鋒一轉,關鍵還是在於要有公司運營,以及通過學習持續提高,“比如他用什麽軟件寫歌啊”。當我把這個問題拋給龐麥郎時,得到的答案是,用紙,旋律主要靠口頭哼給編曲師聽。
在這個行業,專業才能賺到更多的錢。“賺錢就是,直播開起來啊,社交媒體做起來啊,全平台鋪起來啊”,可翻開龐麥郎的抖音號,所有巡演信息用的是同一張圖片,內容沒有區分度,很難稱得上有基本的宣發。曹揚說,在業內,一個成熟的經紀人手裏,通常有一張長長的表格,收集了某支樂隊曆年在每個城市的巡演票房數據。所謂的講價,是在這些數據基礎上分析當地市場,把握風險和收益,再轉化成議價的籌碼。
專業之外的一些細枝末節則顯得沒那麽重要。比如,很多歌手不來彩排試音,“說是為了保護嗓子狀態,純屬為了耍大牌”。曹揚經常在音樂節後台幫忙,樂手休息室的要求五花八門,“一瓶250ml茅台酒(保真)”“接送車輛得是大G”,據說著名搖滾歌手崔健的休息室要求是必須有雪茄。他搖搖頭,“在這行,你必須得有範兒。沒範兒的話,有些人還真瞧不起你”。
從這個角度看,龐麥郎似乎隻能一直潦倒。對待巡演,他守時、守序,充滿敬畏,絕大部分時候,他是個“沒有要求的人”。彩排時他站在那裏,握緊話筒,紮紮實實地唱滿12首歌,甚至沒有要求調一下麥克風的音量。
但關於專業性,音樂人巨博昕有不同的理解。他見過太多專業的、不專業的歌手都要調麥,甚至很多普通人去了KTV,也要求服務員來調個麥。但是龐麥郎不調麥,這個行為本身就很龐麥郎。
舞台上的龐麥郎
巨博昕告訴我,他從小就羨慕那些能買昂貴樂器、去北上廣甚至國外學音樂的朋友,10年過去了,那些朋友有的考公,有的坐了辦公室,而他還在堅持做音樂。他時常想起《我的滑板鞋》的歌詞開頭:“有些事我都已忘記,但我現在還記得”——無數個遙遠的下午,這首歌以及創作者龐麥郎,一度安撫了他自卑的心,成為他堅持音樂的力量源泉。
巨博昕給龐麥郎發過很多私信,表達自己對他的喜愛,說可以為他免費編曲,或給予幫助,可這些消息都石沉大海。去年機緣巧合下,巨博昕成為龐麥郎複出首演的合作樂隊,在西安的哦哦Live。
那是一場拚盤演出,嘉賓包括一組地下偶像、西安老牌搖滾樂隊,以及龐麥郎。場地裏三層外三層被觀眾圍滿,氣氛異常火熱。演出到龐麥郎的環節,他與樂隊合作完前四首歌後,突然說,“再來一遍”。
樂手們感到錯愕,“這樣可能不合適……不符合傳統,沒人這麽幹”“觀眾都看膩了”。
“再來一遍。”龐麥郎很堅決,沒有解釋任何理由。台下觀眾仍在等待,巨博昕和樂隊隻能硬著頭皮,將這四首歌重新演了一遍。
“騙錢、不尊重觀眾。”演出結束後,有觀眾抱怨,還有人說玩樂隊的樂手和龐麥郎合作,是“侮辱了搖滾和金屬音樂”。巨博昕告訴我,自己很難不在乎觀眾,但是演出的後半段,他真的沉浸在音樂裏了。他忽然意識到,為什麽要遵循那些甚至稱不上是規則的東西?
沒有誰規定舞台應該怎麽樣。速度、指法、技術、音色、節拍、律動這些都是工具,有時候在做音樂的時候,工具反而會影響束縛到音樂本身。“龐麥郎的舞台,要忘掉節拍,忘掉跑調,忘掉很多東西後,大家突然發現,這個音樂成立了。”
“他是搖滾的。”盡管奉行專業主義,但曹揚也承認,“就這麽簡單的道理,別人都不這麽幹,隻有他這麽幹。唱功另說,他這個人我是很支持的。”
總有音樂人或者創作者在看完龐麥郎的演出後,開始反思“音樂到底是什麽”這樣的哲學問題。而這更進一步的問題是,如果專業了,他還是龐麥郎嗎?大眾到底想要什麽樣的龐麥郎?大眾和龐麥郎,想要的是同一個龐麥郎嗎?
巨博昕後來意識到,與龐麥郎很難通過語言進行對話,這更應該是一種“相處”,順其自然。他反思自己曾經私信想對龐麥郎提供的幫助,或許是居高臨下的。他覺得,得尊重龐麥郎成為他自己。
采訪快結束時,同行的攝影師發來一張工作照。照片裏,我和視頻編導分坐左右,依照工作慣性,側著身子不斷輸出問題。而被擠在中間的龐麥郎,像是夾心餅幹中的那層奶油——他雙手放在膝前,縮在沙發上,儼然是個無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