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到一平方米的廁所隔間裏,拖把、掃把等清潔工具橫七豎八地靠著牆。牆上掛著不同顏色的抹布、橡膠手套以及衣物。一隻大號的黑色塑料貨籃倒扣在地上,裏麵塞滿雜物,上方鋪著紙板,放著水杯、飯盒等物品。灰色的桶、簸箕、消毒液瓶子,散落在地上。這是一位商場保潔人員放工具和休息的地方。
2025年3月以來,在“保潔休息室”的話題下,這些“隱秘的角落”通過社交媒體越來越多地展現在人們眼前。除了廁所隔間,它們還可以是樓梯拐角、汙洗間、配電室。這些空間往往被保潔人員用來短暫休憩、用餐、洗漱,甚至席地而眠……
有網友表示,“終於明白為什麽廁所最後一個隔間總是被占用了。”但是,更多的疑問隨之而來:“為什麽沒有專門的保潔休息室?”“為什麽有保安室,但沒有保潔休息室?”網絡上,呼籲設立保潔休息室的聲音排山倒海而來。
然而,有沒有休息的空間,也許隻是保潔人員所麵臨的係統性困境中最表麵的一個問題。
“保潔員權利的根本不在於需要一個‘休息室’,而是要有正當休息的權利,以及提高單位時間薪水。”《我的母親做保潔》的作者張小滿在她的一篇公眾號推文中寫道,“但這樣的關懷是可貴的,有可能更具體地改善一群人的生活處境。”
“這兒臭得很”**
這是王潤嬌到北京市海澱區一家商場幹保潔的第四天。上班時,女廁所左手邊的第一個隔間可供她支配。這個工具間由廁所改造而來,當中是一個廢舊馬桶,水箱破了一個大口子,馬桶用黑色垃圾袋和膠帶包住,地上淩亂地放著各種雜物和清潔用具。
王潤嬌並不在這裏休息,“這兒臭得很。”
58歲的王潤嬌不嫌工作累。30歲之前她在小學當過老師,丈夫到電力部門工作之後她又改行當電工,負責抄表、收費,帶著大梯子不停地爬上爬下,一個上午要抄幾百家。“我能吃苦,就是那個氣味兒。我長這麽大沒幹過保潔,幹第一天,我回去都沒吃飯。”
第一天一點都不適應,第二天還是不適應,第三天是周六,人多得很,“一進來就十多個人,拉肚子的人太多了,都拉到岸上,我氣得都想哭。”王潤嬌說。
她休息的地方是商場M層的一個步行通道。工作間隙,她會到那裏站個三四分鍾,有時候實在累得狠了,她就從垃圾桶裏撿個幹淨的紙殼子坐著。比起衛生間,她覺得“這裏氣味兒要好些”。但比起明亮整潔的商場內部,一牆之隔的步行通道環境天差地別:一盞小燈提供最低限度的照明,漆黑的地麵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牆壁和樓梯扶手沾滿汙漬。
▲王潤嬌休息的步行通道 圖/受訪者提供
幾乎沒有人會到那兒去,除了同事。此外跟王潤嬌共享這個空間的,還有因為商場禁煙而專門到那裏抽煙的外賣員。每次到步行通道去透氣的時候,她都會帶上掃把和簸箕,清掃留在那裏的煙頭。這個地方也屬於她的工作範圍。
60歲的劉娜在海澱區的一所大學保潔,她會在工具間休息。這個空間藏在茶水間旁邊一扇不起眼的小門背後,推門劃過的扇形區域基本就是全部麵積。如果外麵有人要進來,裏麵的人就必須站起來,門才能打開。劉娜在門後放了一個小板凳,盡管坐下的時候緊靠牆壁,她的腿還是無法完全伸直。工具房內的空氣渾濁潮濕,她對麵的盥洗池上晾著拖把,還在不停滴水。
▲王潤嬌的工具間 圖/受訪者提供
在這座多功能教學樓,劉娜負責四層,她的同事黃蓓負責三層。“哪裏給你休息?這是我自己找的凳子,幹活幹得不行了,我得坐會兒。”黃蓓說。按照規定,工具間本來不是休息的地方,隻不過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哪怕工具間隻有保潔員自己使用,他們也不能隨心所欲。劉娜之前在垃圾桶旁邊撿回來一塊軟泡沫板,把它塞在板凳後麵,讓背靠著牆的時候能舒服點,結果主管不允許。“這個還不讓擱呢,說擱這兒爛爛唧唧的。”劉娜說。
張小滿曾在個人公眾號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她的母親春香在深圳的四個地方幹過保潔,從商場、政府大樓到寫字樓,都沒有專門的休息室。“你會發現,我母親會利用自己的能動性,找到空間‘休息’。她對專門建立一個‘休息室’不抱希望。”張小滿寫道。
這是大部分保潔人員的現狀和心態。被問到設立休息室是否可能時,王潤嬌本能反應般地“嗐”了一聲,淡淡地說:“喝水的地方都沒有。”喝水和吃飯的地方都在B2層,王潤嬌負責M層,除了午餐和晚餐,她沒時間下去。但她也不打算跟上級爭取,“我跟哪兒說去呀,大家都是一樣的。幹一天是一天了,我去得罪人幹嘛呢?”
在網上,人們對於“一間有尊嚴的保潔休息室”的設想是:配備24小時熱水和帶鎖儲物櫃、帶軟墊的折疊床、醫藥箱和充電插座、能加熱飯盒的微波爐。張小滿把網友們的提議發給母親春香,她母親的回複是:做夢吧,女子(陝西方言,指女兒)。
過勞和控製
同在大學做保潔員,黃蓓和劉娜的上班打卡時間是早上5點半,但她們通常會提前20分鍾,以便5點半能準時開始幹活。到了自己負責的樓層,劉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休閑區和教室的桌椅全部擺回原樣,“橫也是行,豎也是行,都得擺成那個型。”擺好之後還得擦桌子、把桌洞裏的垃圾掏出來,“那桌洞不好掏,有的人吃東西啥都往裏放,有點費事。”
一層樓有十幾個教室和兩個休閑區,劉娜設計了一條自己的行動路線和先後順序,確保自己不會浪費時間。
做完這些,基本就到了吃早飯的時間。一日三餐,他們的用餐時間也非常有限。“你出去吃,完了就回來,最多半小時。”黃蓓說。
回來就要開始打掃廁所。通常在這個時候,已經有學生陸續到教室自習。一層樓有兩大兩小共四個衛生間,黃蓓經常是掃完兩個大的,再去小的,幹完小的回來,大的又弄髒了。“能弄得及時嗎?根本就弄不及時。”
要求太嚴也讓黃蓓感到苦不堪言。主管對地板的要求是“一天都是亮亮的”,“頭發少有的。”黃蓓指著工具間的藍色大拖對我說:“就那個大拖把,我一天拖四回,頭發滿滿的,沒完沒了。”
劉娜告訴我,拖地還分“大拖”和“小拖”。“大拖”一天四次,需要提著一桶水邊走邊拖,拖完了才能拿大拖把清理頭發,不然“一推就黑了”。“小拖”則沒有定數,哪髒了拖哪。因為三層和四層有扶梯,人流量特別大,黃蓓和劉娜常常是前腳剛把地麵拖幹淨,後腳就被路過的人踩髒了。
劉娜覺得拖地“就像在農村鏟地似的”,哪兒都得用力,胳膊、腰、腿,“沒有好地方”。劉娜需要一直彎腰,擦桌子、拖地、刷廁所、撿垃圾,無不如此。她的視線會一直注視著地麵,走路的時候常常會毫無預兆地蹲下,用手指在地板上揩拭各種不期而遇的汙漬。
休息隻能見縫插針。黃蓓最多在工具室裏的小凳子上坐十來分鍾就得出去“轉圈”,“不能老離人”。一會兒是茶水間的茶葉簍滿了,一會兒是廁所有味兒了,一會兒是衛生間的卷紙沒了。“你一會會兒得巡視,一會會兒得動,一會會兒得擦。”黃蓓說。
劉娜去衛生間換紙的時候,手裏總會拿著一塊抹布,順手擦掉洗手台的汙漬和積水。衛生間牆上貼著的《保潔標準》非常籠統,一言以蔽之,就是保持幹淨,而這後麵要付出多少勞動,無法估量。
這些工作要從早上5點半一直持續到晚上8點,工作時長超過12個小時。黃蓓說,哪怕隻在這層樓走動,一天下來也能達到兩萬多步,“走得腿肚子都細了。”劉娜來這兒工作一年之後,體重從150斤掉到了130斤,她覺得這是“運動運的”。她的另外一個同事更誇張,兩個月瘦了20斤,“原先她那後背就這麽寬,就跟這門似的,這回可窄了。”劉娜比劃著說。
她們一周要工作七天,所謂的“休息日”隻是找個人代崗,可以有幾個小時回宿舍整理內務。在另一個高校工作的時候,劉娜一個月能休四天,她會和同事結伴出遊。自從來了這個學校,劉娜最遠隻去過附近的商場。她回遼寧老家的次數也少了,“一般的紅白喜事我都不回家”,因為來回麻煩,還耽誤工作。她隻有春節才會回去,但這裏連春節也不給法定假期,“反正你不幹活,就不給你工資。”
王潤嬌的工作時間是從早上8點到晚上10點,除了工作時間長,還有種種約束。
她的工作範圍是商場M層大廳的一半,外加女廁所和四個步行通道。每個工作區域都有一張簽到表,每隔一小時就要簽一次,少了多了,早了晚了都不行。在等電梯的時候,吃完晚飯的王潤嬌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是17點49分。她放下手機喃喃道:“我應該45分就走,在那多待了四分鍾。”
商場的每一層有好幾個人輪流巡視,檢查的時候王潤嬌需要確保自己在崗。平時她不敢在步行通道休息太久,“偷偷地站了有三四分鍾,趕緊都跑起來。不敢離,一離開,人家就查崗。”昨天主管通知她晚上8點來檢查,5點半吃完飯之後,她就在衛生間和大廳一直拖、一直掃,結果到9點了都沒人來。
在這些區域裏,最重要的是衛生間,其次是大廳的地板。按照規定,大廳地板用濕拖把拖一遍之後,得馬上用幹拖把吸水,防止行人摔跤。這幾天氣溫高,地幹得快,王潤嬌就沒按要求來,“我都不敢讓他們看見。”
M層大廳是一個回廊,在王瑞嬌負責的區域,左邊是賣衣服的,右邊是賣飲料的。帶糖的飲料讓她尤其頭痛,灑在地上非常不好清理。她聽說B1層和四層吃的喝的更多,“我來了這幾天還沒去看過,沒空,害怕人家看見了找事。”
事實上,M層有一個專門的休息區,擺放著十多把椅子供人歇腳,離她休息的步行通道不過五六米。但她從來不去休息區休息,準確說,是不敢去。“那裏有監控啊,你穿這衣服,人家會在監控裏看見。”王潤嬌說。
“保潔工作的關鍵問題是過勞和控製,是讓工作完全變成苦役,完全沒有休息時間。” 張小滿在文章中寫道。
愛心暖屋
華東政法大學學生江亦心最近發現,保潔人員的休息環境遠比她親眼所見的要更加糟糕。
在學校裏,她曾看到保潔人員在各種地方休息,比如宿舍區的樓梯與地麵形成的狹小夾角、圖書館的電門箱背後、教學樓的公共桌椅區。江亦心回憶道:“我之前其實跟阿姨聊過這個問題,她們說待在這個地方自己吃飯挺好的。我想她們也有私密空間的考慮,就接受了這個回答。”
一開始的時候,她對保潔休息室的話題並沒有太大反應。當各種各樣的“休息室”出現在社交媒體之後,她才意識到“情況非常普遍、非常嚴重”,“很多帖子都出乎我的意料,看了讓人非常揪心。”
江亦心決定給學校的校長信箱寫信,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捷有效的方式。她並不知道身邊有多少人在關注這件事,“我當時覺得一個人的力量確實很小,但是做總比不做好,哪怕有一點點的改變也好。”後來她才了解到,有很多關注這個問題的“同路人”跟她一起行動。
江亦心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投遞手寫信的同學,信中不僅提出意見,還附上了對保潔人員的觀察和采訪。除了普通學生,華東政法大學學生代表大會的代表們也在調研之後提交了一份關於設立保潔休息室的提案。
近半個月以來,北京、浙江、湖南、廣東等地的高校學生紛紛呼籲學校為保潔人員設立休息室,社會上也有越來越多人加入進來。
一位內蒙古包頭市的網友反映,她在內蒙古政務App上提議在公共區域設置保潔休息室之後,很快收到了當地醫院和影院管理部門的電話反饋,表示已有工作人員調查並落實保潔休息室的配備情況。
一位上海的網友發帖表示,自己向老板提出建議後,公司當天就在衛生巾自助區臨時為保潔阿姨設置了一個工位,行政部門後續還將把空房間重新布置成專用休息室。
學校的行動速度也令江亦心意外。她在2025年3月12日給校長信箱寫信,21日就受邀參加了休息室的揭牌儀式。新的休息室位於宿舍區6號樓,由一間教室改造而成,配備空調、飲水機、微波爐、桌椅等設施。“在我的概念裏,設立一個休息室肯定要涉及多方,需要一兩個月都說不定。我沒有想到這個事情可以落實得這麽快。”江亦心說。
眼前的休息室與江亦心在信件中的提議略有出入。屋內設施少了“目前規章製度不太允許”的折疊床和帶鎖的櫃子,但多了空調和飲水機。
另一處不同在於休息室的名字。江亦心沒有想到會起“愛心暖屋”這個名字。“我們不會說保安室是給保安的‘愛心暖屋’,也不會說宿管小屋是給宿管阿姨的‘愛心暖屋’。”江亦心說。“就叫保潔休息室就好了,就是很正常的一個東西。一個正常的職業就需要一個這樣的休息空間,這是一個勞動者基本的權利。”
在愛心暖屋投入使用之後,江亦心發現,宿舍區的保潔阿姨仍然習慣待在樓梯夾角的工具間休息。她推測,這一方麵是因為宿舍區的休息室還太少,“阿姨要走很遠”,另一方麵,保潔阿姨有時候就想自己待一會兒。
華東政法大學後勤部老師林龍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愛心暖屋”隻是開始,後續還會有計劃地解決其他區域的保潔人員的休息問題。
江亦心把自己參加揭幕儀式的經曆寫成了帖子,評論區裏有網友呼籲關注保潔人員的薪資問題。從網上的保潔招聘信息來看,保潔人員的工資基本在3500元到4500元之間,這跟劉娜等人的情況差不多。江亦心坦言,“薪資問題涉及麵太廣了,需要大家在更多的關注和行動。”
在江亦心看來,設立保潔休息室除了能夠為保潔人員提供休息場所之外,更重要的意義在於“讓更多人意識到改變的可能和發聲的重要性”。她認為,“如果我們提高一下敏銳度,去關注一畝三分地之外的事情,這件事情就很有可能從沒有人關注的小事,變成在社會上引起廣泛變革的大事。”
她舉了一個例子,如果有建築師看到了這件事情,他們可能會意識到建築設計中漏掉了保潔人員的休息區,並在接下來的設計過程中改進這個問題。保潔休息室就可能被加入設計圖紙,最終變成標準配置。
“一件事情能夠被看到,其他的事情就有被看到的可能了。這就是一個開始。”
(王潤嬌、劉娜、黃蓓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