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祝無雙到浪姐舞台,倪虹潔不假笑了
穀雨實驗室
2025-03-23 20:00:44
2月的陵水還處在乍暖還寒的時日,但不妨礙它借著烈日飆到
28°入夏,這是熱帶城市的特權。如果起得夠早,能坐在沙灘,朝著海天交界處,收獲每日南海第一抹日光。《乘風
2025》初舞台的錄製選在一周唯一豔陽高照的那天。
場地設置在海邊,一條上弦月狀的步道橫過沙灘,中間是圓形的舞台。演員倪虹潔在午後登場,隻有十幾步路,她踱得緩慢,額角滲出汗珠。自我介紹時,陽光在她臉上打下過度的亮白,“我是倪虹潔,今天我的歌要送我的奶奶。”奶奶在倪虹潔的成長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2024年奶奶逝世,她正在全麻做手術,醒了才知道。
她唱起《阿婆說》,“囡囡別怕,囡囡別哭,快快睡咯,你靜靜聽首歌,蛐蛐輕些,靜靜安歇,月兒圓喲,你乖乖呀抱阿婆……”唱完後,她眼泛淚光,轉過身對著大海揮了揮手,嘴角動了動,好像說著什麽。
我旁邊一位媒體人感歎:“怎麽那麽多年了她還是跟祝無雙那會兒沒怎麽變啊?”導演邵藝輝在拍攝《愛情神話》後接受采訪,談到倪虹潔,說她有種天真和大開大合、傻乎乎的氣質。這和祝無雙的角色氣息一脈相承,或許為這位同行的感歎提供了答案。
但如果看了倪虹潔這些年的作品,感歎大概會指向另一個方向——影評人韓鬆落評價在《過春天》裏的倪虹潔:“被世事打磨過了,跟自己也較了很久的勁,內心的蒙克(愛德華·蒙克,挪威表現主義畫家、版畫複製匠,代表作《呐喊》)已經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來)。雖然還是端著的,矜持的,閨秀範的,但已經有點鬼氣了,像個華麗的、有點頹相的廢墟。乖女孩沒有變壞,隻是腐壞了。”
《武林外傳》之後,倪虹潔過得顛沛。她結婚生子,淡出演藝行業。前夫投資失敗,她因此欠債千萬。二人離婚,但共同還債。她複出演戲,但遠離行業許久,接戲不易,每個采訪她都不忘強調:我愛演戲,我想一直演下去。
初舞台結束第二天,我在酒店見到倪虹潔。她正在化妝,準備下午的節目錄製。背影幹瘦,枯坐在落地窗前,白色針織衫因為逆光顯得灰暗。身影之外是窗裏伸直脖子的椰子樹林、低矮成片的白雲和紋絲不動的藍天。
她在化妝鏡裏和我打了招呼,嘴角咧開,露出八顆牙。我告訴她,我們五年前見過。她笑笑:“哎呀,我不記得啦。你知道我很健忘的呀。”
上次見麵,她的工作人員帶來一隻鸚鵡,原本平靜的她因為鸚鵡的到來激動到快跳起來。她將鸚鵡放在右肩,每回答完一個問題都會轉過頭問它:“你說對吧!”她喜歡動物,北京有她的三隻貓,上海有兩隻貓一隻狗。她有嚴重的塵粉蟎過敏,但為了和它們在一起,她口罩不離身,甚至可以戴著睡覺。
那時的倪虹潔在《藍色骨頭》後經曆了一段時間的蟄伏,出演了《過春天》和《摩天大樓》,詮釋了一些更複雜的角色,開始從“祝無雙”的影子中走出。
五年過去,她的事業像出道作品婷美廣告裏的她一樣昂首挺胸。她成了《愛情神話》中風情萬種、自由熱烈的格洛瑞亞,《裝腔啟示錄》裏看似擁有美滿婚姻、其實背後滿目瘡痍的劉美玲幫她獲得了第29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最佳女配角提名。2025
年剛開年,她就有三部作品上演,倪虹潔似乎迎來了一個新的事業高峰。
人們看到了她,也知道了她原生家庭的痛苦:她寄居在姑姑家,由奶奶和姑姑照顧長大,寒暑假才能見到父母。她的家庭傳統且嚴苛,加上寄人籬下,她極為謹慎。“我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特別有眼力見兒。跟我沒有關係的事情我都能看得見,都能聽得見。旁邊人在說什麽、做什麽表情、開心的不開心的,我不用動腦子都能知道。”
講到動情處,她常流淚。我問她為什麽一次次講述這些幽暗的過往,她開玩笑說:“原來可以不答嗎?那我下次不答好啦!”又正色道:“都是你們在問,問什麽我就答什麽。平時不會想(這些話題),過去的事情已經成了愈合的傷口,敷上了一層膜放在記憶裏。回答問題時,能夠把過去的傷口扒開多看幾次,發現可以拆線了。這是一個治愈的過程。”
話雖如此,但當我問到她和奶奶、媽媽的故事時,她仍然一句接一句恨不得把她們的人生都講出來,不到五分鍾淚水往下掉,剛化好的眼妝也花了。
好在餘下的談話在愉悅的氛圍中進行,她聊到自己對細節的敏銳和場景的記憶,突然看著我:“我記起你了,五年前我們在那個咖啡店。我記得我肩膀上的鳥,記得那個下午的陽光,從窗戶打進來,照在靠牆壁的一片綠色葉子上,我還跟你說,我看得見陽光的形狀和此刻空氣中的微塵!我記得!哈哈!”
以下是她的講述:
你怎麽老問我傷心事?
其實我去年就想來(《乘風》),但我剛做完膝蓋手術,腿都彎不了,更別說唱跳。我很羨慕那些在舞台上的人。演員都是麵對攝像機,看不到觀眾。這裏是全女生的節目,我沒體驗過,我也沒住過女生宿舍,都想試試,就來了。
我感覺來對了。按理說(上)舞台會讓人緊張,要開始表演了,我還不擅長(唱跳)。可是我特別有感觸,好像這個場景撥動了我心裏某一根弦,這在我生活和工作中不太觸碰地到。
走上台那短短的時間,我想了特別多,我怎麽一步步進入這個行業,又從這裏遊離,再回到這裏,現在走了這麽遠,我問自己累不累?好像身體每天特別累,但心一點都不。我有哪些遺憾,有哪些還沒做到的事情……如果給我一個小時,我能把它填滿。
我以前拍戲把胳膊扭了,韌帶斷了,現在手臂撐一下骨頭就支棱出去。這個動作就一瞬間,但我腦海裏好像慢動作把時空拉伸一樣,我可以一幀幀看到骨頭支出去的細節。我走在台上的那幾十秒也是這樣,感覺進入了一個拉伸的時空,我站在那兒,時間在流逝,可是轉得很慢。我想是不是因為特別想留住那一刻或者遇上了特別極致的情緒,無意識的把時空拉長了?
初舞台我唱《阿婆說》是想送給我奶奶。這首歌三分多鍾,我每次唱一半就哭,再也唱不下去,幸好初舞台隻有一分半鍾。你不要老逗我,聊這個我又要哭了。
我是奶奶帶大的。去年《乘風》找我,我的半月板撕裂了。醫生說再不做手術以後腿就不能彎。所以我趕快入院,早上七點多全麻,十點多推出來。那是我人生除了剖腹產之外唯一的手術。我在床上緩緩醒來,男朋友一個大頭伸進來,他看著我,說你先別激動啊……我想:激動什麽?我麻藥剛醒,那麽平靜,根本激動不起來。
他說:“奶奶剛走。”我那一刻沒有反應,看了一眼手上,全是管子,我想把這些管子都拔掉,走去奶奶住的醫院,就 2.3
公裏。他們把我按住讓我別起來,說我走過去也沒用,就在這兒好好躺著。
我……(哭)對不起……他們勸我,奶奶就是不想讓我看到她走的那一刻,所以特別選了那一天。
我奶奶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很久了。她最喜歡去外麵吃飯,喜歡去外麵玩。可是她躺床上不能動了。我就跟她說,你把藥吃掉,乖一點,我們一會去哪裏。後來我不說了,因為這些都是假的,我不能騙她。
我小時候,奶奶挺願意唱歌,各種小曲兒。她後來沒法唱了。她病到後來很瘦,但是手特別胖,透明的,下麵青的、紫的、紅的,全是針紮的痕跡。我拍過一張握著她的手的照片,唱《阿婆說》的時候我就想,要是那時能在她耳邊給她唱這首歌就好了,音樂有治愈的力量,她可能稍微沒那麽痛。
在我的成長中,一直是女性角色給我各式各樣的力量和幫助,除了我奶奶,還有我媽,我很明顯遺傳了我媽的性格,打不死的小強。
她本來可以進文工團,但因為不識字沒去成。她開了一家小小的煙紙店,最開始她的賬本上麵全是畫的一瓶酒、一袋糖,乘以數字。慢慢幾年有字出現了,歪歪扭扭——她在學寫字,還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
冬天,她會搬著很重的東西去我們那邊唯一一家商場門口擺攤,賣年畫和煙花,我小時候沒放過煙花,那是要賣錢的。
她開過中巴車,為了占位置,晚上 11 點開車去長途汽車站睡。那樣早上 5
點多開始排隊,就能排在第一個,就能多跑一趟。中巴車二十幾個座位,一張票幾塊錢,她為了掙這幾十塊錢大夏天睡在沒有空調、沒有風扇的車裏。
後來她給人送貨,50
公斤一壇的黃酒、勞保用品、肥皂……她挨個上門問,記下來去常熟批發市場進貨,再挨個送過去。我和她去過一次,她進完貨以後帶我坐了人力車去長途站,花了兩塊錢。因為我在她才坐車,平時都是扛著走。
我們家所有錢都靠她這麽掙過來。我覺得她很辛苦,但我想是不是每個大人都是這樣子?這就是大人應該做的事情?可是我爸在家就屬於吃完飯,連一個碗都不洗,泡在水裏等我媽幹完活回來收拾。對不起哦爸爸,我說你壞話了,但是這是事實呀。在我成長過程中,男性角色排序在後麵,好像沒有什麽精神食糧給到我。
你怎麽老問我這些傷心事?
我再努力一點就去了,我可以不睡覺的呀!
最近我有幾個戲在上,我看評論說《五福臨門》和《大奉打更人》裏我演的有點誇張、有些跳、還聒噪,肯定有這個成分在,不然不會這麽多人說。
但我不想演一模一樣的東西出來,我往後幾十年可能都在幹演戲這一個事兒,如果不停重複,很舒適去演,挺沒意思。我就想試試這個,試試那個。
我以前一直演配角,拿幾張紙演戲的時候,我會使很大勁兒把所有想說的都塞在裏麵。現在我拿到的劇本長一些了,但這個習慣還在,我依然把力氣塞在每場戲上,回頭看發現真的有點滿,已經是主角之一了,是不是要調整一下度?
所以請原諒我還沒有習慣做好拿到那麽多劇本的角色,這是一個過程,我會回頭看,會調整和自省,我還在成長。我就能幹這麽一份適合我的職業,已經特別幸運。
你上一次和我聊的時候,我在角色上還沒有選擇權,給什麽我演什麽,而且要很努力地去找角色演。現在我當然也沒有選擇演什麽的能力,但是我可以選擇不演。
我發現自己喜歡的角色出來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有些不太喜歡的角色反而會有意外的驚喜。像《裝腔啟示錄》的劉美玲和《愛情神話》的格洛瑞亞跟我一點都不像。拍《愛情神話》之前,我曾有機會參演《繁花》。本來我要演盧美玲。但快開機了劇組要重新搭景,等到好我已經要進組拍《愛情神話》了,錯過了這個機會。現在想想,我再努力一點就去了,我可以不睡覺的呀!
我挺煩劉美玲,身邊這樣的女生我一定不和她做朋友。那麽愛炫耀包,幹什麽,有沒有用。演的時候我發現她不是我理解中的那種女性,那是她工作的需要、她人際關係的需要,她也有
AB
麵。我是這樣的,她是那樣的,我們兩個結合在一起,可能會出一個新的打破自己的東西。如果我已經這樣,還去演淒淒苦苦的角色,我體驗挺好,但我不會看到一個新的可能。就像我演《愛情神話》的格洛瑞亞,她生活在當下,有享樂主義的人生態度。但我身上沒有的。我們碰在一起,出來的角色不是我,也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我們形成了三角關係,特別穩。
李漠導演把控得非常好,我很信任他,拍完《裝腔啟示錄》,後來我跟他拍《燦爛的風和海》,我和閨女談結婚那場戲,拍攝前幾天一頁劇本都沒有。拍攝當天早上八點給我三頁紙,十點就要拍。過去三頁紙的詞兒我得花一個月反複打磨,今天加一點明天減一點,隨時推翻重來,每句話都非常用功。他突然給我,我特別慌。但是一開拍了,他在那兒,我就很安心。你知道台北
101 大樓中間有根穩定的針嗎?(編者注:台北101大廈在 88 至 91
樓的中央掛置一個直徑5.5米的阻尼器,作為它的“定海神針”,可在颶風和地震時保護大樓。)李漠導演就是那根針。跟他合作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鬆弛。
和邵藝輝導演合作也很開心。她是我生活中很少接觸到的時尚女性,她的思維很獨立,很愛自己。我這個年代成長過來的女性最缺她的這種想法,所以我跟她多聊天,能知道這樣的女孩子腦子裏想什麽。這沒有對錯,隻是不同年代的不同想法。她就是在活自己,自己過好了別人才能好。
和她接觸前,我特別在意別人的看法,哪怕跟我沒關係的人。以前不開心或者尷尬,別人冒犯我,我還掛著笑容。傻嗎不是。現在不會的。邵藝輝跟我說,你性格那麽好,他還不愛你,那就是他的問題。我覺得對,就是這樣。我現在不會假笑,我笑就是笑,開心就是開心,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我現在有家了
我的人生沒有太遠的計劃,隻能看到最近的事。比如我當下的計劃就是要參加一公,把一公走得踏踏實實、開開心心。人生有限,一直在往生命的終點走,是一條直線。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也有一個機會可以當歌手。等我走到40
歲,這個節目給了我生命的寬度,分出一條更寬的路,好像張開了一雙翅膀。那現在開開心心張開它就好了。
我所在的團,別的成員都很會照顧人,我接受照顧蠻開心,我很少被照顧。
你知道我的原生家庭,好像都是我考慮別人多些,提供情緒價值多些。現在好很多了,前幾天我拍戲,劇組沒有固定時間放飯,誰有空誰吃,我就老是沒時間吃。我男朋友看到我,就給我做了幾樣菜,拿保溫袋裝好,讓助理帶著用微波爐熱一熱給我吃。這我還要啥,我很幸福。
我現在的愛情觀就是舒服。跟另一半可以有得聊,有共同喜歡做的事情,有安全感和信任,到生命都沒有了這種信任還在。這些現在在我的愛情裏都有,除了錢啥都有,但我最不看重的就是錢。
我還湊了些錢,賣了套家裏的房子,再貸了款,在上海買了一套帶小院的房子,那是我現在的家,我現在有家了你知道伐!我種了好多東西,有菜、蔥、茄子、辣椒、蘿卜,還有果樹。這些都能吃,蘿卜長到露白就可以吃了。還有11隻貓2隻狗。我拍《五福臨門》的時候,龍抬頭那天,我家貓生了
5 隻小貓。你看多巧,五福臨門。
而且我一回上海定居,可能是空氣好一些,過敏沒以前那麽嚴重了,和它們一起我也不用戴著口罩睡覺了。
但我們家貓最大的那隻已經 14 歲,我拍《藍色骨頭》的時候撿回家。它老窩著不下地,我很怕它去世,不知道怎麽辦。
我更在意家裏人,我希望他們身體好好的,別生病。該種牙種牙,我爸就是不聽話,隻剩兩顆牙了還說要掉完才去種。我現在最在意的就是這些事兒。
我以前受的苦多,我的韌性、抗壓能力在很小的時候就被磨礪得很好,我能夠很好地控製情緒,內核穩定。但我同時也很晚熟,可能是我媽媽遺傳給我的生命體質,在對事情做判斷時,我總偏向自己的第一感覺。就比如這次《乘風》組隊,我想跟誰在一起、我第一感覺是什麽,我就去跟誰一起了。
我來之前,之前合作過的一個編劇給我發了好長的語音,說一定要好好選隊,怎麽一步步走下去,列出一二三四五分析給我聽。但我不想這麽做。我們總說向內求,我覺得向內求就是遵從自己內心,做想做的事,拋在那些條條框框。
但當別人給我意見,尤其是一直在我身邊的人,比如我的經紀人們,感覺他們心智都比我成熟。他們給我意見,我會做出一係列的判斷,他們講的對嗎?我能不能接受?接受了我會不會難受?……我是一個比較感性的人,我很難在宏觀上思考,如果我覺得他們正確,我就會聽勸,他們分析東西比我透徹。
但我不希望成為他們那樣的人,太辛苦了,我做不到,腦子一直掛在那裏,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我的pd(節目導演)說,她研究了我的種種經曆,發現我每一條人生道路都選擇了自己想走的。她沒說出口的應該是“但不一定是正確的,不然你會比現在過得更好”。她希望我可以走得更穩一點。但我依然和以前一樣,選擇了一條讓自己開心的道路。
我很開心的呀,不會後悔,我這人不太會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