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名曾經從事保健品推銷的人士,匿名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工作經曆。據其表示,這些保健品的目標群體一般是手上有一些可支配收入、缺少子女關心和陪伴的中老年群體。
培訓過程中,曾給一位阿姨電話介紹產品,但很快便放棄了推銷,“因為有女兒的陪伴,她不缺吃的,更不缺我這個陌生人的關心和問候”。
充斥電視屏幕的神藥廣告,或許將迎來整頓。
2月20日,最高檢發布“檢察機關加強民生司法保障”典型案例,其中包含多個保健神藥廣告案件。這些廣告常常出沒於各類電視台,在節目的間隙吸引著消費者的注意力。其中,有不少的保健產品曾因虛假表述而被整治,但總能“換皮重生”,繼續宣傳。
有統計顯示,中國電視受眾中,50歲及以上人群占比已近五成,中老年人已經成為目前電視節目受眾的最大群體。走到人生下半場,健康、長壽成為了這一群體的普遍性關注點。這恰恰讓保健品公司看見了商機,在廣告語中擺出“治療癌症”“降血脂”“降血糖”等一係列功效。
從屏幕內到屏幕外,從線上到線上,免費領取雞蛋、養生課程每日打卡兌換現金、一分錢不要的三天兩晚旅遊……,一套組合拳打下來,這些在年輕人看來不太可靠的商業套路,卻輕易套住了不少老年人的心理,也套住了他們的錢包。
“既然上了電視,就不可能是假的”
2023年在外公外婆家的一次小住,讓張菱偶然發現,外公從電視廣告上購買了很多保健品,還收到很多贈送的雜誌,上麵寫滿了“保證你長生不老”“最新醫藥發現”之類的宣傳語。
“我看到外公買保健品的單據,一份大概一兩千塊錢。有功效不同的藥丸,還有能貼在脖子上的藥貼,宣傳說能治療喉嚨的相關病症。”

張菱外公外婆家中收集的健康雜誌,封麵上寫滿了許多宣傳語。(圖/受訪者提供)
張菱記得,外公平時喜歡在電視頻道上看電視劇,有時候劇集之間的廣告時間長達十幾、二十分鍾,大部分都被宣稱各種神效的保健品占據。
對於中老年群體來說,傳統的電視媒體擁有著天然的權威性和可信度。在他們眼裏,電視節目和電視廣告的邊界模糊——事實上,一些廣告也確實做成了節目的模樣。
許茵的外婆同樣沉迷於保健品廣告中。在許茵看來,廣告中那些撥打進來的谘詢電話明顯是專人安排的,但即便這樣說了,外婆也仍然不相信。“既然上了電視,那就不可能是假的。”許茵如此複述外婆說的話。

(圖/《我不是藥神》)
對於年輕人來說,分辨並不算難,觀眾有時甚至能在不同頻道和欄目,看見同一位“神醫”的身影。前一秒還是專治心腦血管病的蒙醫第五代傳人,後一秒就搖身一變,成為知名治療失眠的專家。
此前就有媒體報道,曾被吉林省工商行政管理局的行政處罰書揭穿身份的“專家”高振宗,就同時在不同廣告中兼任“眼科專家”和“京城名醫”。
除了請“神醫”們坐鎮,這類廣告還常常會拍攝一些患者使用產品前後的對比情況,讓他們有聲有色地介紹自己的改變。中老年觀眾在驚呼產品的神奇療效之餘,很難察覺到其中的剪輯和表演痕跡。

(圖/《我不是藥神》)
從廣告宣稱的神奇功效,到對比鮮明的鮮活案例,直到事先編排好的專家熱線谘詢,觀眾的購買欲被提升至最高。最為便利的購買模式——撥打電話購買,送貨上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完成推銷的最後一環。
無需擔心不會使用線上支付,也不用擔心收不到貨的風險,甚至不用擔心要麻煩兒女幫忙購買。
“買保健品還會送像收音機一樣的東西,裏麵錄著保健品的廣告語,機器上貼著他們的電話號碼,連電池都配好了,播放的話全是商家的宣傳廣告。”張菱表示,就連贈品也是保健品宣傳的一部分。

將保健品送貨上門時,商家往往會附送一個錄音機,錄音機裏錄下了產品的宣傳廣告語和電話。張菱在外公外婆家中發現了十幾台這樣的錄音機。(圖/受訪者提供)
事實上,這類保健品廣告套路已存在許久。
早在2017年,澎湃新聞就通過梳理當時裁判文書網中涉及電視保健品廣告的案件,梳理出了一條利用電視購物進行詐騙的利益鏈:
保健品的供貨商提供宣傳視頻和話術材料,製作成廣告成片後投放至電視台,再雇傭接線人員以“中醫世家”“健康顧問”“營養專家”等身份,引導消費者購買商品。
但直到今天,我們打開一家地方電視頻道,這類廣告依舊隨處可見。
養生群聊:幾毛錢的紅包,吸引老年人每日打卡
隨著越來越多中老年人學會使用智能手機,保健品公司與時俱進地調整了宣傳策略,將一部分營銷力度瞄準了沉迷群聊和短視頻的群體。廣告陣地隨即從電視拓展到了新媒體平台,話術也發生了變化。
這些老年人,對於智能設備往往處於“半懂不懂”之間:會自己網絡購物、寫購物評價、刷短視頻,卻又對網絡的信息沒有足夠的辨別能力,容易輕信。

許茵外婆平均每個月都要購入保健品。(圖/受訪者提供)
通過微信群聊維係客群,成為了保健品公司的常規操作。
許茵說,外婆加入的養生知識微信群裏每天都會發布課程,讓群裏的老年人打卡觀看,看一個視頻能領取幾分錢,並且告訴他們必須每天堅持聽課,不然打卡中斷,就沒有辦法觀看之後的課程。
劉敏也發現外公加入了一個群聊,表麵上是分享養生知識,實際上還是為了推銷保健產品。每天,群管理員會在固定時間開設課程直播,講解健康知識,再發布一個紅包吸引老年會員回答問題,紅包份額並不大,一般在幾毛錢左右。
曾經有老年消費者的子女想要進入這類群聊,打探其中的門道,結果發現這類微信群的審核非常嚴格,必須購買過特定保健品或被群內會員邀請才能加入。

許茵外婆每天堅持觀看課程視頻和回答問題。(圖/受訪者提供)
關注健康的老年人,
拒絕不了免費雞蛋
在舒琪看來,這些保健品公司他們擅長用一些小恩小惠來動搖老年人,比如免費領雞蛋和蔬菜、來公司包餃子,甚至邀請參加免費的旅行團。
有一次,舒琪的奶奶參加了保健品公司組織的免費三日遊,最後開了一天的會。會上,公司員工一直在賣慘推銷產品。
“怎麽個賣慘法?就是一直和老人家說公司經營很難,這次免費讓會員們來旅遊,問他們玩得高興嗎?吃得好不好?以後還想一起這樣玩嗎?那我們是不是要有一個好身體?接著就引入了他們的產品。”
原本節儉的爺爺在奶奶的帶動下,從最開始的抵製,到耐不住免費的青菜、雞蛋的誘惑,也開始沉迷保健品。現在包括舒琪母親在內,幾乎全家人都在服用保健品。

(圖/《三叉戟》2)
與其說這種免費的福利切中了老年人貪便宜的心理,不如說是戳中了所有貪便宜的客群,隻不過其中的老年群體對自身健康問題尤為看重,而這恰恰為保健品公司篩選了一批精準的目標客戶。
在沉迷購買保健品的老年群體之中,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些共性,對於疾病的焦慮和對健康的渴望,是促使他們下單購買保健品的根本動機,
在張菱記憶裏,外公的生活非常節儉。平時隻有外公外婆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子女和孫輩都不能時常陪伴在身邊。兩年前,外婆中過兩次風,照顧外婆的重任落到了外公身上。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外公開始特別關注自己的健康。
她也坦言,家裏並沒有為老人定期安排體檢的習慣,“在家裏,大家比較避諱讓老人去體檢,覺得這是不值得的開銷,還說這樣很晦氣”。
因此,老年人開始憂慮自己的健康後,卻可能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也不知道需要改變哪些生活方式和習慣,於是隻能訴諸各式各樣的保健品,期待它們能發揮出功效。

(圖/《周處除三害》)
除了對健康的渴望,子女陪伴的缺乏,也在很大程度上促使老年群體對保健品廣告產生信任。
雖然在一個城市,但劉敏家裏人和爺爺奶奶來往得並不頻繁。劉敏的爺爺奶奶並不擅長使用智能手機,無意中在羊奶粉店留下了手機號碼,之後便時不時接到各類推銷電話。
“那些電話銷售說話很好聽,一口一個劉哥,把老人家哄得很好,可能也是一種情感的寄托吧。”
一名曾經從事保健品推銷的人士,匿名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工作經曆。據其表示,這些保健品的目標群體一般是手上有一些可支配收入、缺少子女關心和陪伴的中老年群體。
培訓過程中,曾給一位阿姨電話介紹產品,但很快便放棄了推銷,“因為有女兒的陪伴,她不缺吃的,更不缺我這個陌生人的關心和問候”。
被打假後,保健品還能“複活”?
部分宣稱對健康有益的保健產品,其真實效用能否匹配得上它們的宣傳和定價尚未可知,最糟糕的是,它們還有可能對人體造成有害的影響。
舒琪的奶奶從20多年前就陸陸續續購入保健品,並且有服用的習慣。“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鬆花粉。我奶奶是做過心髒搭橋手術的,心髒藥都是醫院專供的藥品,賣鬆花粉的說鬆花粉可以活血化瘀,疏通心腦血管,就這樣哄著老年人吃這個東西。”
七年前,舒琪的奶奶感到心髒不適,喘不上氣,去醫院檢查發現,之前做過搭橋手術的血管已經鈣化,又做了一次小手術,她這才相信不能再亂吃保健品了。
2015年,山西省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組織的中成藥染色專項抽驗中,就曾在一款骨筋丸膠囊中,檢出含有毒性的蘇丹紅的成分。

(圖/《三叉戟》2)
沉迷保健品老年消費者家屬,也有不少曾想投訴或舉報保健品廣告,但都苦於尋找投訴渠道無門。
對此,北京市盈科(廣州)律師事務所羅愛萍律師表示,依據廣告法,“作為廣告發布者,需嚴格審查廣告內容的真實性及合法性。若未履行審查義務(如未核查廣告主資質、未驗證療效宣傳的科學依據),即構成過失,需承擔法律責任。”
而以短視頻、網絡直播、網絡群聊等形式存在的保健品廣告,則存在需證明對方主觀故意、流動性強、財產轉移等維權困難。

舒琪的奶奶加入了養生群聊,堅持每日答題領紅包。(圖/受訪者提供)
羅愛萍律師認為,部分保健品廣告常采用 “健康講座” ”“專家訪談” 形式播出,主持人與 “專家” 通過話術暗示療效,廣告與節目界限模糊,從而規避了《廣告法》對醫療廣告的限製。
而對於廣告主來說,在被處罰後,它們常通過注銷原公司、更換品牌名稱或轉移至其他地區繼續投放。跨區域執法協作困難,廣告主、發布平台、產品生產地可能分屬不同省市,導致調查取證周期長、成本高。
當我們審視保健品廣告的全鏈路,似乎無法特別責怪某一個環節,“專家”群演、廣告商、電視台、短視頻平台、中老年人以及他們的家屬……但結果收錢辦事,天經地義,每一個人、每一個部分都隻是完成了其中的一環。但結果,卻往往是消費者錢財甚至身體的雙重損失。消費者,又應找誰追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