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廖宇彬
編輯|江臾
出品|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去年12月,28歲的吳楚楚第N次走進消化內科。
她已經胃痛了小半年,食欲降低,喉管連接胸腔的地方總有哽住的感覺,有時喝水都感覺咽不下去。生病後,她做了胃鏡看遍中醫西醫,喝過各種胃動力藥和中藥,但症狀隻有微微減輕。隻要一躺下來,她就會咳嗽,有時整夜失眠,或是睡兩個小時熬到早晨上班。
吳楚楚全部的生活秩序都被打亂。她在深圳一家小學做美術老師,課業和教務占滿她的生活,身體的痛苦宛如最後一根稻草,她一度陷入抑鬱狀態。直到一位同為老師、相似症狀的朋友推薦了精神科的醫生,楚楚又燃起一點希望,看診時,醫生告訴她,胃沒有任何問題,轉而開了抗焦慮藥物。
三天後,她的胃病症狀全部消失。楚楚很困惑,“看過這麽多次病,怎麽沒醫生建議我去精神科看看呢?”
張晨同樣有這種感受,他已經與腸應激綜合征共存八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最終是在精神科實現病情的控製甚至扭轉。在網上分享經驗後,他收到了海量的留言,他第一次意識到這麽多人有相似的困擾,抱著嚐試的心態建立“腸應激病人互助群”,一月以內3個500人大群全滿。
他在群裏做了簡單的問卷調研,各年齡段的患者都有,12-18歲以及24-40歲是高發期,最大的致病因子是由於學業和工作壓力大導致的焦慮抑鬱;這也是個糟糕的慢性病,群裏的病友的發病時長從兩三個月到二三十年的人都有,其中80%的患者症狀都在持續甚至加重,隻有3%的人完全治愈。
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下,腸胃問題已經成為最常見的疾病之一。據世界衛生組織數據統計,中國有近1.2億腸胃病患者,且總體呈現年輕化的趨勢。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發現,胃病不僅僅是胃的問題。
人體的胃腸道可以被視作人體的“第二大腦”,它擁有一套獨立的腸神經係統,擁有上億的神經細胞和神經元,既可以運作消化係統,也能和大腦合作。因此我們的情緒與胃腸道緊密相連,精神與心理狀態影響胃腸道的功能,嚴重時會引發軀體化。
有研究顯示,在5754例已經確診抑鬱症的患者中,有高達20.4%的患者首診是消化內科,其比例遠高於其他科室。另一項研究表明,消化內科門診患者綜合性醫院焦慮抑鬱量表(Hospital Anxiety and Depression Scale, HAD)焦慮平均分及抑鬱平均分均顯著高於國內內科門診常模(P
本文的主人公都曾在不同醫院的消化內科輾轉,經曆過漫長而反複的治療,最後他們在精神科治好了困擾多時的胃病。
以下是她們的自述:
張晨,32歲,曾是港中大心理學研究生
「“讀心理學讀了六年,最後抑鬱症發生在我自己身上”」
今年是我和腸應激綜合征共存的第八年。
病因非常偶然,八年前我正在港中大的畢業季,壓力很大,我有些胃部酸痛,去醫院檢測感染幽門螺杆菌,醫生給我開了四聯殺菌的藥。服藥三周左右,我的腸胃就出現明顯不適,腹瀉特別嚴重,控製不住地拉稀,次數又頻繁,甚至有時連喝水都無法吸收,喝完就得跑廁所。
我又跑去看醫生,最開始說是菌群失調,很久後才有醫生說是腸應激,那時我才意識到,當時的殺菌藥破壞了腸道正常的菌群係統,我本身腸道功能偏弱,無法自己恢複正常,便產生腸易激的症狀。
在腸道壞掉之後,我感覺生活的全部秩序被打散了。
我當然恨過這種病。如果要描述這種感受,就是你死不了,你能活著,但是你的生活狀態隻是生存,吃不好也睡不好,身體處在一個持續消耗的過程。我有了很嚴重的睡眠障礙,從最開始噯氣、消化不良時無法入睡,到後來每晚隻有兩三個小時入眠,甚至整夜失眠,從十二點躺在床上,不斷腹瀉,折騰到五點閉眼一會兒,睜眼時房間仍漆黑一片,我躺著一動不動,感受這種由內而外的疲憊,僅是移動身體的念頭,就要耗費巨大的心力。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就這麽熬到八點多起來上班,整個上午無精打采地混過,午睡後勉強提起一點精神處理任務。前兩年工作我還能獲得一點成就感,後麵我做什麽事都感受不到快感,情緒完全消失,隻要不上班,我就一個人躺在床上,一整天不移動,與朋友同事完全斷掉社交。
我也害怕和任何人電話溝通,隻要電話打進來,我會等它響五十秒然後自己掛斷。有一次電話卡驗證需要提供三個月內電話聯係的號碼,我湊不出來。
這期間我記不清自己跑過多少趟醫院,深圳、廣州、上海的三甲醫院消化內科基本都看過,最後結局無非是開不同的益生菌和腸動力藥,最開始略有緩解效果,但沒幾個月這些藥再無法控製症狀。
最後連醫生都直言治不了,告訴我腸胃沒有器質性病變,算不上病,隻能象征性開藥,我也沒有辦法,自己摸索著通過食療和運動緩解。
但我從沒想過去看精神科,並非無法察覺這些症狀,隻是潛意識裏始終排斥這個答案。我很執著地認為腸胃疾病與精神無關,即使看來抑鬱狀態最嚴重的時候,也沒有進精神科接受診斷。直到去年我才了解到,腸應激和自主神經紊亂會有一定的聯係,一些病友告訴我他們最後都在精神科解決問題。
想來很幽默,大學讀心理學讀了六年,最後書本裏的抑鬱症變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去掛了專家號,測出中度抑鬱,醫生給開了藥。效果立竿見影,吃完大概三天,我的腹瀉症狀消失,排便正常,睡眠也能在十分鍾左右入睡。
後來我又換了家三甲臨床心理科專家去看,他很直接地告訴我就是焦慮症,應該早點來看,又給我換了點藥,基本解決了睡眠障礙和腹瀉問題。不過為了防止藥物依賴性,我隻吃了三個多月,就去探索中醫、運動等其他方式,但至少治療有了思緒。
腸胃問題見到曙光後,我在社交平台記錄治愈腸應激的完整經曆,幾乎每一條筆記下都有海量評論,許多人私信向我求藥求醫。我很吃驚,第一次意識到這麽多人都飽受腸胃困擾,就抱著嚐試的心態建立“腸應激病人互助群”,一月以內,三個五百人的大群全滿。
我在群裏做了簡單的問卷調研,結果也很驚訝,各年齡段的患者都有,12-18歲以及24-40歲是高發期,最大的致病因子是由於學業和工作壓力大導致的焦慮抑鬱,與亂吃亂喝、作息紊亂的生活習慣高度重合,焦慮、抑鬱又會因為腸胃不適而加重,惡性循環。
這也是個糟糕的慢性病,一旦患上就要做好與其長期共存的準備。群裏的病友從兩三個月到二三十年的人都有,其中80%的患者症狀都在持續甚至加重,隻有3%的人完全治愈。
群裏的大部分人都已經看過多次醫生,但仍無法有效控製,醫生治不好,那隻能自救。病友群非常活躍,每天都有許多人交流症狀,怎麽調理飲食,這個食物能不能吃,也有久病成醫的人會自己找國內外的藥物,不同品牌的益生菌,固腸丸一類的中成藥,打聽到拍照發群裏問,“誰吃過這個藥?有沒有用?”
我也知道,如果真沒有找到什麽好方法,這個病就會伴隨你一生。現在對我來說,隻要症狀不反彈,我應該不會再去醫院複診,能自己調節還是自己來吧。
吳楚楚,28歲,深圳小學教師
「“理智的弦徹底崩掉,我在醫生麵前大哭”」
從去年5月份開始,我總會莫名其妙地咳嗽。由於做老師的習慣,我習以為常當慢性咽炎處理,多喝熱水,又去找西醫開了咽炎片,但始終感覺喉嚨不舒服,看了中醫,又去做霧化,折騰一圈,但每天晚上一躺下來,就開始咳嗽。
後來我才仔細分辨這種“不舒服”,並非咽炎所在的扁桃體,而是在喉管連接胸腔的地方,哽住了。有醫生聽完症狀後給我查喉鏡,受完罪,什麽也沒查出來。
我就這麽一直咳到八月份。直到一次出門吃飯,回來後我就胃痛不止,本來我對這種感覺並不陌生,吃片胃藥一般都能壓下去,隻是這次吞了兩片,毫無效果。過了兩天,胃痛加劇,藥片失效了。
沒辦法,我又開始頻繁地奔赴不同醫院看消化科,中醫西醫輪番上陣。有個中醫診斷說是“胃痞”,又名脾虛氣滯證,對應西醫裏的“慢性胃炎”。後來我又見過幾個中醫,看過舌頭把了脈,都說舌苔白,是胃寒症狀,不能吃冰。
我都遵醫囑吃藥,但是效果都十分雞肋,有一點微弱的效果,但總是不舒服。那段時間我發現自己喝水非常容易哽住,到喉嚨會有一種水不下去的感覺。
那半年多我感覺自己被煮藥材的苦味兒浸透,一提起要煲中藥就條件反射地頭痛,味蕾分泌淡而苦的唾液。但這些藥的成效也小,咳嗽偶爾緩解一點,一停就恢複原樣,我幾乎沒有“舒服”的時間,胃痛時刻提醒著我,你的身體不對勁。
我後知後覺,在不同的醫院看過這麽多次病,怎麽沒醫生建議我去精神科看看呢?
近小半年,我去看病時情緒總是很差,跟醫生敘述病情時,有時餘光會瞟到搭在腿上的雙手,手指在微微發抖,我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語氣,講著講著眼眶就紅了,淚水湧出,但沒有一個醫生注意我這種情緒。
去年10月底我又一次帶著胃病報告去找醫生,坐在那裏感覺維持理智的弦徹底崩掉,在醫生麵前大哭,從8月份到10月份,瘦了六七斤,我就覺得自己好不了了。醫生仍然沒有多說什麽,嘴上念叨著“小問題”,給我開了半個月的胃藥,囑咐“注意飲食,別想太多”。
那一刻我真的非常委屈,自從胃病嚴重,我已經徹底放棄外出旅遊計劃,幾個月沒下館子,不吃辣也不吃冰,還遵醫囑戒了水果,每天清湯寡水幾道菜,你說我還要怎麽注意呢?
我後來才意識到,這個病應該和我的工作壓力有很大關係。我在深圳的一所小學教美術,加班是常態,我給自己規定最晚的下班時間是九點,就算做不完第二天早起也行。之前有一次布置學校活動的展板,我在學校待到淩晨兩點,整個走廊隻剩我一個人,萬籟俱寂,我覺得這一切好沒意思,我是來工作又不是來賣命的。
我一周需要上18節課,但教學是最輕鬆的,教學以外的事情才是真正的消耗。比如義務教育階段的辦學水平評估,專家會來學校檢查一個星期,應對檢查的任務層層下發,比如各種教室要準備好材料,設定不同的方案,布置社團教室,排練歡迎專家的節目。我用兩隻手都數不清究竟有多少雜活,有關美術方案、美術社團的教室以及校園環境的布置最後都會落到我頭上,一種純粹為愛發電的義務勞動。
再比如做市級課題是學校要求,我又是科組長,隻能硬著頭皮做。課題有關美育和德育融合,從開題報告到中期再到結題,每一個流程都要重重把關。領導和上級領導的要求不一樣,每次拿到新格式,我就要對著200多頁的報告改格式和找錯別字,這種反複的流程重複了幾十遍,工作7年歸來仍然在寫論文plus。
做完課題又和評職稱有關,其實我不參與評選也可以,但我又不甘心,你想所有的資質都已經達到,不評職稱是不是可惜?去年8月,我的市級課題結題就和優秀青年教師的答辯撞在一起,答辯臨時通知麵試,當時我剛放假,帶父母在新疆旅遊了兩天,得到通知的那天早上我還在特克斯玩,下午就打滴滴趕到伊犁機場,買票回深圳,我坐在機場大哭,滿腦子都是錢也花了,車也租了,酒店都訂好,還要把父母撇在新疆。
回來忙了一個星期,答辯結束後,我的胃病加重,不敢再出門旅遊。伴隨而來的還有失眠,我整晚整晚地睡不著,隻要想到第二天要早起上班就會痛苦,我常常控製不住大哭,有時淩晨四點就會清醒,熬到七點頂著倦意繼續上班。
期間我去過深圳的康寧醫院開安眠藥,帶抗焦慮成分,現在想想服藥期間好像是我唯一一段胃相安無事的時間,但那時候我的注意力全在失眠,以為是我吃得比較幹淨,錯失了洞察腸胃問題的機會。
但即使症狀最嚴重的時候,我也沒想過請假,竭力維持日常工作和生活秩序。因為我特別擔心被別人發現“有病”,學校之前的在編心理老師,上了幾年班後重度抑鬱,沒多久就被因為休假太長被辭退,我不敢賭這個可能。現在找工作也挺難的,本來我就生病,如果還沒有工作,那不是焦慮翻倍嗎?
我也害怕生病被排斥,如果其他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怎麽辦?我常在腦子裏演繹她們的反應,“你隻是個美術老師,在我們單位已經算輕鬆的,你怎麽還抑鬱了?”
後來我偷偷找新來的學校心理老師聊聊,講了講最近有點失眠,很謹慎地描述問題,尋求建議,也許是順嘴提到焦慮的字眼,結束後心理老師叫我去看心理醫生。後來我確實去看醫生也得到治療方法,但同事轉頭就報告校長,沒幾天校長單獨找我談話。
我得知談話時很懵,隨之而來的強烈情緒是“愛咋咋地”,我就想你都知道我情況了,那我就擺爛。後來幾周我時不時遲到早退,我無法提起自己的任何情緒,每天上完課就想直接回家。比較幸運的是,校長相對寬容,準許提前一小時下班,我得以喘息那麽幾周。
但我的胃病一直斷斷續續,直到最後一次機緣巧合去看醫生。朋友的朋友也是老師,做胃鏡的結果和我一模一樣,但她在市人民醫院看過一次就好了。我決定再試一次,等了好幾天搶到工作日的號。
看到我的胃鏡報告,醫生很確鑿地告訴我胃沒什麽問題,然後開了藥,最後結果就是,看咳嗽和胃病折騰了大半年,吃抗焦慮藥三天後就全好了。吃藥周期結束後,我的胃病也沒再反複過。

吳楚楚最後一次看病開的藥©作者提供
後來我發現學校裏不少老師都有相似的腸胃病。隔壁班英語老師兼班主任,有胃脹氣的毛病,做胃鏡什麽都沒查出來,後來去看心理醫生確診焦慮和抑鬱。我們在學校裏偶然碰麵,那位老師發現和我症狀相似,希望我幫忙推薦醫生,我就給她推了這位醫生。
我看完病回來沒幾天,另一位同事也跟我說身體不舒服,胃總在絞痛。同事是班主任,最近還要準備區裏的公開課,不敢跟領導說,擔心被辭退,我也沒有別的辦法讓他迅速走出這種情緒,隻能建議他,去找醫生看看吧。
曹曉夢,32歲,北京自媒體人
「“除了大城市,很多地方的精神科都不太行”」
當醫生告知我可能存在焦慮和抑鬱的問題時,我反而長舒一口氣。
大概是去年六月左右,我感覺自己消化不良,除了脹氣和噯氣,幾乎喪失餓的感覺,有時候吃完東西七八個小時後還會嘔吐,吐出來的東西還是原樣,一點兒沒消化。
熬了半個月,我忍不住先去找消化內科,醫生開了胃動力的藥,吃完管用,一旦停藥就失效。我也去看過北京最好的中醫,提著一袋子中藥回家熬,但效果同上。斷斷續續折騰了半年多,我鼓足勇氣去做胃腸鏡,帶著報告去友誼醫院,醫生檢查後,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的胃沒有任何問題,去精神科看看吧。”
聽到這個診斷,我感覺自己緊繃的精神終於有了個缺口,終於又有解決辦法了。
之後我在北醫六院確診抑鬱症和焦慮症,並且伴有軀體化狀態。但我不是受到很強烈的外源刺激,而是一種常年的習慣,無意識地刺激誘發後續症狀。
醫生告訴我,許多習以為常的反應都是焦慮的症狀。比如睡覺時能不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偶爾的耳鳴,在情緒激動的時候突然出汗麵紅手抖,如果第二天有事情要做,前一晚就會緊張得睡不著……醫生給我一一列出生活中的例子,我一一對應,原本的生活習慣其實並不“正常”,我有焦慮症也不奇怪。再說,現代人誰沒點焦慮呢?放寬心。
不過我後來也想了想,這些焦慮可能和我家庭有關。比如我一直有尿頻尿急的問題,起因也很簡單。小時候我跟我媽出門,那個時候公共廁所不普及,找廁所比較困難,隻要我跟我媽提到想上廁所,她就會罵我。我逐漸習慣默默憋著,直到上大學也沒法正常,即使有廁所第一選擇仍然是憋著。
我爸媽其實從小沒有給我足夠的關注,他倆本是丁克,意外有了我,但沒有做好父母的準備。我從小就很胖,一度長到200多斤,一直有進食障礙,如果從心理學上解讀,大概是我要從食物裏獲得缺失的關注感,即使撐了仍然會繼續塞,無法控製想吃的欲望,其實挺病態的,但我父母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也沒有管控過我任何飲食。
如果我身體不舒服,他們會直接告訴我,去醫院很麻煩,小時候聽太多了,高中以後我就自己去,實在無法解決再打電話。15歲時我經曆了第一次驚恐發作,在大夏天忽然全身發冷發顫,蓋了兩層棉被半小時多才緩過來。當時以為是心髒病,獨自在急診做了全套檢查都沒有毛病,現在去精神科才知道那叫驚恐發作。現在想想我個性還是挺強大的,要不然也活不了這麽大。
最後北醫六院的醫生給我開了治抑鬱的藥,並停掉所有的胃動力藥。我想過可能會有藥效,但沒想到第二天胃功能就恢複正常,之前我7點吃早飯,要到晚上7點才會有一點餓的感覺,服藥後中午能正常吃飯和消化。
我的服藥周期比較長,醫生建議半年左右,除了最開始服藥後會有些精神亢奮,後來狀態基本恢複正常。現在我基本想吃什麽能吃什麽,酸甜酒油炸樣樣沾胃都沒事,甚至還有意外之喜,我長達七年的便秘也消失了,每天都很正常。
恢複正常後,我在社交平台上隨手記錄看病的過程,特別多陌生人私信我,列出他們的症狀,說可能有精神上的問題,希望我幫忙開藥。我基本都告訴他們先去看醫生,每個人得病的表現完全不一樣,社交平台問診是行不通的。即使我靠精神藥物緩解胃病,但並不意味著每個人都可以。精神藥物也需要自己去慢慢試,才會知道哪個有用。
有人說不敢看是因為貴,我告訴他們沒想象中貴,他們就去看了。但我也發現,除了北京上海這幾個大城市,其他地方的精神科都不太行,流程、結果都不完善。有人跟我說他首診花了7000,開藥2000,我覺得很奇怪,什麽檢查和藥物能值這麽多錢?還有人給我看醫生開的藥,有的副作用非常大,按理說精神科應該淘汰了,怎麽還在開?
現在我的腸胃已經完全穩定,雖然抑鬱症和焦慮症發展成雙相情感障礙,醫生給我換成雙相的藥,但我心態挺好,輕躁狂在日常生活中也隻會顯得我很開朗,那就順其自然唄,心態好比什麽都好。
郝思雯,24歲,建築公司文員
「“我問deepseek,為什麽我媽是醫生,但她從來沒看出我內心有點問題”」
大概從21年起,消化對我來說變成負擔。一頓午飯常常到晚上都消化不掉,就像肚子裏墜了一個油罐,整個身體像石頭一樣沉。我很難維持正常飯量,必須要站很久,或者直接喝消化藥,有時還會胃疼反酸。
那時我剛大二,下午有課時需要午休,幾點躺下,幾點起床,幾點去教室,但我躺不下去,嚴密的時間計劃出現一條裂縫。我有時覺得很痛苦,特別是滿課時,吃午餐就會哭,為什麽要精心計算時間,過得這麽辛苦?
其實好好吃飯在學生時期都很難。從小學到高中我似乎總在趕時間,一年級時老師會看誰吃飯吃到最後,我通常在最後一個,三個老師盯著我;初中我想多點時間給家人打電話,就隨便吃點兒省下時間;高中想著隻要10分鍾能吃完飯,我就有更多時間學習。
所以我吃飯基本沒有怎麽咀嚼,直接咽下去,後來大學我仍然無意識地延續這個習慣,直到和舍友一起吃飯,她問我:為什麽吃這麽快?
我的症狀時好時壞,到23年底時,幾乎每一頓飯都要喝消化藥,腸胃脹到無法坐下。我還是太能忍了,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病理性的問題,一直靠消化藥和吃辣對衝,沒胃口就加點辣,無法消化就喝藥,最後再疊加我的意誌力,生生熬過去了這幾年。
現在想想,腸胃每一次報警都和生活相關。我是23屆的應屆生,老家和大學都在廣東,但畢業時我沒有順利找到工作。6月正式畢業,7月開始家裏蹲,我決定考研,跨考新傳,每天一個人待在房間裏學,越臨近考試越痛苦,身邊的朋友全都在工作,或者繼續上學,好像隻有我的時間停留在冬天。

郝思雯陸續吃的藥集合©作者提供
那時我的情緒和身體都很不穩定,白天記不住什麽東西,一邊背一邊忘,感覺大腦一點東西都塞不進去,因為我高中記憶力非常好。每天晚上我看著就業信息哭,反複拷問自己,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
而且我學校還挺好,是外婆和奶奶兩邊家庭裏成績最好的,家裏對我寄予很高的期望,常常在我耳邊念叨,一個表妹大學隻考了二本去做老師,另一個表妹去銀行。其實我家除了外公全都不是公務員,但他們覺得我一定得有個編製,就好像抱住這個木頭就可以在海裏漂一輩子不會沉。
我大學學中文,選專業時就是因為喜歡,沒想那麽多。學業很忙,我幾乎沒做什麽實習,因為感覺做不到兩手抓,我就把重心放在課程上。直到真正步入社會後,沒實習沒經驗,我發現自己完全不值錢。
從大三到大四一年,我參加過很多考試,隻是都失敗了。我報遍家附近的教師編製或公務員事業單位,入選比例大都在1:500,但我主觀上很不情願,又要逼著自己去複習,然後我爸媽又常要開車一小時送我去考試,考不好又愧疚,就這麽惡性循環。
也有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我當時已經順利進麵試,甚至都勸好自己,如果真考了就去幹老師吧。但很不巧,那會兒我們畢業論文要交定稿,學院規矩變來變去,我在兩邊折騰,最後麵試時發揮很不好,也沒考上。
還在讀書的時候,我覺得老師是一個神聖的職業。等到大四求職時,我看見一些素質很差的人被招進去,耍關係手段是很正常的事;我也發現自己都快燃盡了,怎麽照亮別人?教師需要一點信仰吧,但我的情緒支撐不起來這份職業,如果心情不好一句話改寫別人人生了怎麽辦?我感覺自己掉進理想和現實的縫隙之中。
我還去麵過醫院的文職人員,進麵試,試工五天,以為板上釘釘,喜氣洋洋打開公示名單,不但沒有,招聘人員裏還多了一個專業完全不對口的男的。第二次招聘,我媽又慫恿我去,麵試結束後,另一個親戚上岸了。我說算了,世界不適合我。
考研失敗後,我爸媽托朋友給我塞進一家小公司,我搖身一變成為整個公司學曆最高的人,然後月薪4000,整理文件。我每天如遊魂上下班,苦著臉回家。沒多久,爸媽要求我考公,說要拿出考研的決心,我隻覺晴天霹靂,痛苦大叫,我說我不想考了,我求你們,如果要考我早考上了,現在沒有心情,沒有腦子,每天都很想死。
那段時間每次跟我媽吵架,我就想用頭撞牆。隻要坐在屋裏聽到他們回家的腳步聲都很害怕,也許下一秒他們就會衝進房間讓我去報名考試。
去年11月,我決定去精神科看看。看診很快,沒做什麽檢查量表,我隻是給醫生講了講我家裏的情況,他就直接告訴我“你好焦慮,脖子全紅,整個人一直在發抖”,我說我沒意識到。大概聊了三十多分鍾,醫生說確診不給我寫什麽抑鬱症焦慮症,隻寫抑鬱狀態,以免影響我買保險和考公。

郝思雯初診病曆*©作者提供
說實在我挺想哭的,我本來隻是看看有沒有問題,怎麽就確診了?
至於腸胃問題,我隻是順嘴和醫生提了一句,他說可能是情緒導致的,立刻給我增開了另外一種藥。我之前看見文章寫什麽胃是情緒器官,我還以為在開玩笑,確診了才知道這真有關係。大概吃了三天,腸胃症狀全部消失,吃完飯後沒有那種總是很撐的感覺,我能坐下來了。
我的軀體化症狀很明顯。人一焦慮就緊張,渾身肌肉無意識繃緊,除了腸胃出問題,頭痛,還有肩頸酸痛,我問過我讀研的同學,哪怕12個小時對著電腦,也沒有我這麽嚴重,經常渾身要貼五六張藥膏。
很幽默的是,我媽是一名內科醫生。我就問deepseek,為什麽我媽是醫生,但她從來沒看出我內心有點問題,然後它回答:她可能隻關注你生活的生理指標。簡單來說,活著就行,不論以怎樣的心理狀態。
之前我和我媽爆發激烈爭吵時,我情緒激動尖叫讓她離開房間,我媽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像鬼上身,我回我這個人就有病,我媽說那你該去醫院看看。後來我真自己去看病,但我不會告訴他們,因為他們隻會說你想得太多,把腦子想壞了。
我從小性格就敏感,但在他們眼裏就是多愁善感、小心眼、玻璃心、想歪了,總之都是我的問題。家庭也很“東亞”,一個完全缺位的爸,一個什麽事都要管的媽,因二胎追兒子出生的妹,和破碎的我。爸媽總會要求,你是姐姐,你應該讓著她,應該輔導作業。如果家裏吵架,我媽就會甩鍋到我頭上,都是你這個大姐不讓著她,家裏搞成現在這樣。
從確診後我一直在吃藥,僅一個月後,我情緒又崩潰了。我媽找我要生活費,她說別人每月要給媽2000,隻問我要100,原因是要對家庭有貢獻,負擔起家庭的責任。我從小愧疚感就很重,要錢和表達欲望都很羞恥,學習不好是對不起他們,多花一分錢也是對不起他們。
生病後,我覺得這一切都好累,當時精神科醫生問我爸媽怎麽沒一起來,我說他們在旅遊,醫生說應該學學這種心態,我隻能苦笑。最近我情緒又有些糟糕,腸胃問題也卷土重來,吃藥劑量也變大,但先這麽過吧,我打算攢攢錢然後出去,到離家遠點的地方看看,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