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山西要寫年終總結,它的2024年度關鍵漢字應當是:急。
自從《黑神話:悟空》帶火了山西旅遊,山西就從無人問“晉”的小透明變成了熱搜常駐的大網紅。網紅意味著流量和富貴,也意味著勤勉和爭議。
山西網友很急。
為家鄉獻計獻策,生怕它接不住這潑天富貴。
各大旅遊博主喊話說“別午睡了”,恨不得輪番上陣給文旅局開策劃會。

山西文旅更急。
每一波流量它都接得積極,從策劃“跟著悟空遊山西”路線,到開發通關文牒等周邊文創。
一個月能發400多條視頻,活躍得不像一個官方號。
山西各大旅遊城市最急。
一邊是連藏箱底兒的鐵佛寺也開放了,一邊要想辦法彌補蜂擁而至的遊客和接待能力不足之間的鴻溝。

〓在遊戲發布前,受條件製約,位於晉東南高平市米西村的“國保”鐵佛寺長期關閉。8月24日,鐵佛寺開放迎客,高峰日均遊客超過3000人。
2024年國慶期間,小西天景區排隊現場,遊客因為等待時間長等問題產生情緒,副縣長現場唱歌,公安局局長答疑,公安局副局長說想罵就罵我兩句。
也正因為著急要搞好旅遊,提升用戶體驗,今年春節,大同古城反而搞出了“撬鎖開燈”的大新聞來。

大同古城倡議“夜間亮化”,也就是過年期間晚六點到早六點不要關燈。事後,當地街道辦發布了一封《致歉信》,承認說,“思想上急於求成,方法上簡單粗暴。”

太想把事兒辦好,反而搞成了“亮化狂魔”。
更讓人著急的,是山西的經濟數據。
如果說旅遊爆火像一劑強心針,讓長期陷於“發展焦慮”的山西看到新可能,那麽,GDP數據則是赤裸的現實,提醒著山西不得不麵對的家底。
1月26日,山西省公布了2024年GDP數據,是31省份中最後一個公布GDP數據的省份。2024年,山西GDP增速2.3%,在全國31個省份排名倒數第一。同時,山西經濟總量被內蒙古超過,全國排名從2023年的第20位下滑至第21位。
山西,不得不急了。

接住那潑天富貴
對於山西來說,2024確實是不平凡的一年。
就在2024年4月,文旅中國還發文章說,旅遊大省山西還在苦等一個出圈機會。

8月,山西就等到了《黑神話:悟空》。
這個國產首個3A大作在國內36個景點取景,山西獨占27個。
數據印證著這場“潑天富貴”:
#黑神話悟空取景地門票銷量暴漲3倍#話題在遊戲上線當天登頂微博熱搜榜,連山西高速的股價都迎來漲停。
2024年,山西省接待國內遊客同比增長27.24%;旅遊總花費同比增長36.03%;
2025年春節假日,接待國內遊客、旅遊總花費同比分別增長22.20%和30.03%;
尤其是在遊戲中作為取景地的雲岡石窟、應縣木塔、懸空寺和華嚴寺等景點,更是躋身省內最熱門的Top5景點,節假日一票難求。
山西這個“午睡大省”,拿出了120%的精力,迎接國內外的遊客。
山西確實是有家底的。
要知道,山西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舊石器文化遺址、古建築、古戲台,數量均居全國第一。但他們的問題是——太!分!散!
去山西旅遊很像玩開放世界遊戲,地圖很大,風景很美,但傳送功能還沒解鎖——
山西的另一個標簽就是“高鐵弱省”,高鐵總裏程數僅為安徽、湖南等中部省份的一半。山西的兩大城市太原和大同之間,至今尚無時速達350公裏的高鐵相連。從北京出發去大同,都可能比從太原出發要快。
如果想去看看應縣木塔,得先從省會太原坐車奔波3個小時,到了之後才發現,還有隱藏任務:如何找到一個像樣的餐館。在當地,德克士已經是最大連鎖。而更多的餐廳,下午2點半就不營業了,再開門,就是傍晚,因為兩點到四點左右,服務人員得午睡。
難怪之前有人說,山西文旅是抱著金飯碗在討飯。
旅遊資源是一等一的好;
旅遊體驗卻是眾說紛紜。
全國都在發展休閑旅遊了,山西的旅遊產品好像停留在上個世紀。
打開旅遊景點的評價,基本都是對古建築的讚美,以及對景區建設和配套的吐槽:門票不值、強製坐擺渡車、商業街規劃混亂、進景區堵車嚴重,一不小心,就搞成了一趟“文化苦旅”。
董宇輝曾經深情地讚美山西,
“時間好像偏愛山西這片土地,於是在這裏留下了許多它走過的痕跡。”
這裏的旅遊產品和發展好像也是停留在了舊時光裏,帶著一股古董味。

家裏有礦的窮人
旅遊業的火爆無法帶來全域的增長,似乎並不令人意外。
畢竟,很少有城市是單純依靠旅遊業發展起來的。旅遊業再火爆,對經濟的貢獻也是有限度的,在全國範圍內,旅遊發展對拉動GDP的貢獻一般是5%。
但山西的經濟發展欠佳,還是讓人有點難以理解。
畢竟,它可是真的家裏有礦啊!
近年的經濟數據顯示,山西省的GDP構成裏,旅遊及相關產業增加值占GDP不足4%,超過30%來自采礦業,15%來自製造業。
可以說,成也煤炭,敗也煤炭。
山西,這片被稱為“煤海”的土地,坐擁全國四分之一的煤炭儲量,在已探明的全國約2000億噸煤炭資源中,山西獨占483億噸。因此,它也長期承擔著全國的電煤保供任務。
經濟學領域裏有一個“資源詛咒”假說:
當一個地區過度依賴自然資源,經濟結構往往會變得單一,產業升級受阻,甚至拖累整體發展。山西正是典型案例。
尤其是礦產業本身是規模報酬遞減或者不變的行業——開采越多,邊際收益越低。而且,煤炭產業帶來的環境汙染、產業排擠效應,讓其他行業很難生根發芽。
2024年《財富》雜誌公布了中國500強企業排行榜,山西企業有7家上榜。7家企業中,6家屬於能源、化工、鐵路運輸等傳統資源型或重工業領域,依然是“靠山吃山、靠煤吃煤”的路子。

要知道,煤炭、化工等行業受市場波動影響極大。相比於科技、互聯網、製造業等高附加值產業,傳統重工業的利潤空間有限,科技含量較低,難以帶動整體產業升級。
更致命的是,資源的豐沛反而造成人員擠出效應——山西的產業高度集中在煤炭,其他高附加值行業發展受限,導致大量年輕人外流。過去10年間,山西人口整整減少了182萬,成為全國流失人口最多的省份之一。
偌大的山西,隻有一所211大學,沒有985。
名校的稀缺,意味著很多山西本土的優質生源,隻能選擇省外高校。而當他們在異鄉學成之後,家鄉就業市場裏標注著月薪三四千元的“優質崗位”,又擋住了人才回鄉的步伐。

煤炭,這些形成於3億年前的黑色紋路,如今正成為困住山西的魔咒:
全省每賺10元錢,依然有超過3元來自井下。
煤價漲,經濟飛,煤價跌,發展滯。

路在何方
2021年,煤價上漲,多地限電。
山西與河北、山東等14個省市簽訂煤炭中長期合同,保障能源供應。
網上流傳的那一句“14省的火爐,燃燒的是山西的故土”也是師出有名。

在2021到2022年,受全球煤炭價格飛漲的影響,山西經濟曾一度快速增長。

然而,當時就有學者發出警示:
“這批快速增長的資源型城市,其受短周期因素影響明顯,但中長期要實現持續穩定增長難度很大。”
果然,2023年煤炭價格進入低位運行,山西的經濟增速也隨之放緩。
這一切都揭示了資源型地區經濟的脆弱性:一旦資源價格波動,經濟的增速便隨之減緩,難以保持長期的穩定增長。
翻閱山西的曆史,“轉型“和”改革“貫穿始終。
2019年就曾有大V給山西的經濟開出藥方:
一把資源牌改革激活,一張旅遊牌突出重圍。
可惜,知易行難。
“改革激活”談何容易,山西近年來的產業發展軌跡中,多次出現與時代機遇擦肩而過的遺憾。
2010年,吉利攜甲醇汽車項目落戶晉中;2016年,比亞迪在太原生產基地開工,逐步把全市出租車都更換成純電車。
但截至2024年,山西省新能源汽車年產量不足全國1%,鋰電池、智能駕駛等核心配套環節近乎空白。
2003年富士康太原園區與2011年晉城園區相繼落地,累計創造近20萬就業崗位。然而曆經二十年發展,山西電子信息製造業仍未形成本土企業集群,技術外溢效應微弱。相較鄭州依托富士康培育出多個千億級戰略性新興產業集群,山西似乎又一次錯失了產業升級的機遇。

〓郭台銘祖籍山西晉城,為了支持家鄉發展,他在山西做了不少投資
經濟學上有一個“隊列轉移困境”觀察,或許可以解釋這種現象:
當新的窗口出現時,能迅速拋棄原來隊伍去新窗口的,往往是排在隊尾的人。相應的,當新的發展機遇出現時,能夠快速抓住機會的通常是那些缺乏極大優勢、沒有在原有賽道上深度布局的地區。
2003-2012年煤炭經濟年均20%的高速增長,使得地方政府與市場主體都深陷資源依賴慣性。在能源價格持續走高的黃金十年,無論是政府還是企業,都缺乏培育替代產業的現實動力與緊迫感。
不過這一次,山西似乎是真的“急”了,也認真了。
翻開山西省的政府工作報告,“轉型”一詞出現頻次持續攀升:2024年提及17次,2025年增至24次。
山西的“急”,是覺醒者的焦慮,也是破局者的勇氣。
文旅增長帶來的不僅是流量和關注,也是新的發展方向和希望。
轉型從來不是一場百米衝刺,而是一場需要持續發力的馬拉鬆。
五千年曆史看山西,但山西的未來不能僅靠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