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丁當有名字
2002年,14歲的丁當讀到初中就輟學了,她去了蘭州打工。2004年臨近春節,16歲的丁當坐了38個小時的火車,從甘肅到深圳打工,因為未成年,隻能借用姐姐的身份進廠。姐姐叫丁雪萍,丁當也叫丁雪萍。
丁當的工作是給文具盒裝文具。一個不到一平米的工位,2秒鍾裝一個,一小時裝上千個,一天裝上萬個。工廠是半軍事化管理,工裝統一,床鋪統一,每人一個工號。
_“每天工作12小時,一個月休息一天,洗澡水用多了要扣錢。”_工人的時間是壓縮的時間,工人的勞動價值也被看得很低。丁當她們常常感覺自己是流水線機器。
某天下班很早,工廠沒有加班。丁當與姐妹去逛商場,看了看衣服,沒有買。售貨員說,“一看就是打工的,沒錢買就別亂碰。”
從那以後,她才知道,為什麽工廠姐妹下班後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換掉廠服,再穿上自己喜歡的衣服。
流水線的生活很難適應,周圍的環境也很陌生。就在這時,丁當意外發現了一個叫 “工友書屋” 的地方,那是一個供工友們下班後休閑娛樂的公益機構。在那裏,她與工友們學習各種知識,討論新聞,舉辦文娛活動,還編寫工友雜誌。“在工友書屋,我覺得很開心很充實,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聯結,對生活充滿想象。”
2006年,她應聘為工友書屋的工作人員,成為一名給工友姐妹提供支持幫助的社會工作者。那時,她用上了工友姐妹們給她起的名字,丁當。
02 麵包玫瑰,綠色薔薇
在工友書屋,她負責帶姐妹小組,舉辦提升自信心的活動,每周日和姐妹們聚在一起聊天,討論性別問題,學習性教育知識。可她發現,當走出這個小房間,麵對男性工友在場時,姐妹們還是不敢說話,靜靜坐在角落。
她們不是不想說,隻是沒機會。2012年三八婦女節,丁當和夥伴們在廣場舉辦 “女工最牛” 活動,有打官司最牛的姐妹、寫文字最牛的姐妹,還有攝影最牛的姐妹。在這個活動上,平日裏不太有機會表達觀點的姐妹,拿紙條寫下了「我敢做」宣言:
“我敢對性騷擾說不”
“我敢讓老公做結紮手術”
“我敢帥氣穿著”……
後來,丁當偶然在網上看到 “打工春晚” 海選女主持人的消息,第一時間拉上身邊幾個女工報名。她想借助這次機會,把女工的聲音傳遞出去。幾個月後,她們真的成功登上舞台,跳了反對性別暴力的舞蹈《掙脫枷鎖》,也唱了爭取女工權益的歌曲《麵包與玫瑰》,一起在台上大聲唱出“女人不能被誰占有”、“麵包與玫瑰,生存與尊嚴”。

排練《掙脫枷鎖》的女工們
在與外界的對話中,丁當逐漸萌生這樣一個念頭,“想要一個以女工為主體的性別友好的公共空間。”
2015年,她和姐妹們一起成立了 “綠色薔薇”,一個專門服務女性及流動兒童的社工組織,落地深圳龍崗六約牛始埔。這裏不僅是基層女性休息、娛樂的空間,也是自我表達和創造的空間。就像它的名字:綠色代表有生命力,薔薇代表生命的尊嚴。
美國20世紀初婦女運動中的口號「Bread for all. and Roses too」(麵包與玫瑰)也啟發了丁當。這句口號成為綠色薔薇的樸素願景:“麵包玫瑰人人有,薔薇綻放千萬家”。

03識字、言說、歌唱
姐妹們花了很長時間營造這個友愛社區,節假日聚會,包餃子做湯圓,邀請村民一起看音樂會,在牆角、門上的角落貼滿機構標語,也幫助其中受到性別暴力的女性。綠色薔薇還會帶姐妹們做兩癌篩查、hpv 疫苗注射等健康體檢,請專業的醫生來做健康講座,一起學習法律知識,去了解婚姻與婦女兒童權利相關的保護。在薔薇姐妹讀書會上,不同觀點的姐姐們也會坐在一起共讀女性主義的書籍,圍繞議題思考與對話。

綠色薔薇組織以 “社區無暴,友愛互助” 為主題的社區遊園會
很多姐妹都因為 “重男輕女”、“貧窮” 等原因得不到良好教育,導致常常在生活裏吃虧:外出不認識地鐵站標,想學唱歌不認識詞,領工資需要同事幫忙簽字……她們都曾想過,“要是我能上學該多好。”
綠色薔薇組織了很多期“識字班”,通過玩遊戲、學唱歌,朗讀順口溜,觀看紀錄片等方式,帶領大家認識生字,認識詞組,再學會用詞組,組成一句句話。

“我的身體有故事” | 在識字的過程裏,也談論正常的身體變化
第一期識字共學班結課活動中,邀請大家嚐試用 “我” 字開頭進行造句。素華姐姐寫的句子讓我心驚:
“我是一個很苦的人”
“我希望天天有班上,我是一條苦牛。”

會寫字了,也就會表達了,那些樸素的願望與需求都有了出口。範範熱愛唱歌,做的最出格的事是網戀;芳姐想要寫自己的家族史,她在文藝隊歌曲《寫給媽媽的話》中寫道:“如我年輕,讓我談一場自由的戀愛”;而長期在外的萬萬,麵對孩子的疏離與不理解,“走走走,你從哪裏來,你就回哪去”讓她心酸,愧疚令她泣不成聲。
不僅是書寫工作坊,綠色薔薇還有許多戲劇工作坊、音樂工作坊,集體創作一些歌曲。萬萬在綠色薔薇的播客裏唱了一首《周末愉快》,描寫與工友們出去玩的場景:
打工真的好累
有時候分不清白天和夜黑
要學會給自己放鬆疲憊
在霧還沒散盡的時候
攜一臉陽光
在周末的早晨
和朋友們一起聚會
聽聽大自然/感受新鮮空氣
爬山涉水/忘記辛苦和勞累
看大海的心情和水一起嘻戲
來一段自拍聽聽花開的聲音
周末愉快周末愉快
給自己加油歡呼萬歲
苦咖啡和音樂其實也很配
風景真的很美
讓我和你一起陶醉
周末愉快周末愉快
給自己歡呼萬歲萬萬歲
萬萬《周末愉快》
“言說”,並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而是一種長期的、日常化的社會化過程。這些無形的認知變化,最終也會在微小之處改變女性對於欲望、夢想、對生活的期待。
04 從打工到創造,成為產品的主人
萬萬在綠色薔薇創辦注冊的那一年就加入了。對於丁當來說,她們的關係很像姐妹與朋友,有時候更像媽媽。
“我覺得麵包代表生活,玫瑰代表有質量的生活。為了這兩樣,為了得到又不容易得到的這兩樣向往的生活,我做了很多工作,做過保潔員,做過保姆,打過零工,發過傳單。”
萬萬2006年來到深圳打工,經曆過金融風暴的衝擊,也遇到過疾病的打擊。

丁當與萬萬(右)
如今,50多歲的她依然保留著天真的心,喜歡唱歌、寫作,穿著鮮豔的衣服。她還有一個新的 Title:綠色薔薇 “女工社企” 設計師。這個女工社會企業是從姐妹置換社小組中發展而來,姐妹們用自己的技術與創意,將二手環保材料變成新的文創產品。
“一方麵去表達我們的觀點,另外一方麵其實它有些盈餘,可以嚐試解決一些年齡大的姐姐們的就業機會,有盈餘的話,可以支持綠色薔薇的一部分工作。”丁當這樣解釋女工社企的初衷。每一件產品的定價,都是設計生產的姐妹共同開會決定,每一件產品售價的30%,作為生產工資給到生產者,再加入基本工資,構成姐妹的收入。

而這對於萬萬這樣的女工來說,意義非同尋常。“進了工廠你就感覺像進了鳥籠一樣的,被人家關在裏麵,你隻能自己鳴叫,無能為力了。”但是在綠色薔薇女工社企,她們可以加入自己的想法,不再是流水線上的機械手,而是成為產品的主人。
萬萬設計的 “不可造次”包表達了她對女性身體的積極接納:
“因為 ‘不可造次’ 有很多種解釋,有一種 ‘不可亂來’ 的意思,就是對女性的身體不可亂來。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我們以前那個年代,都是比較封閉、比較傳統的那種,不是說談戀愛不公開,就是談性色變,在我們那個年代根本不會談這個話題的,這是一種很羞恥的事情,有罪一樣。現在時代不同了。‘不可造次’這個圖案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它也是很美的。”

萬萬與 “不可造次” 帆布包的圖案
噠噠噠的車針不知斷了多少根
也不知在布上寫了多少層
從春天走到冬天 從早晨進入黃昏
速度已賽過時針
把五顏六色的布 用千針萬線縫紉
變成會說話的產品
為我發聲為你代言
我們用心交流
不厭其煩地傾聽彼此的使命
心照不宣
你說你要去依附在別人的肩頭
我舉雙手讚助
你能遠走他鄉
是我製造的成就
我要微笑著把你送給更多更遠的朋友
萬萬《和我做的布包對話》
05折疊的世界,浮萍的命運
綠色薔薇紮根在深圳龍崗六約牛始埔長達八年之久。這個城中村聚集了許多工廠,工廠裏幾乎全是女工。
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丁當會碰到賣燒餅的木姐姐,賣炸雞的張飛,賣涼菜的四川大姐,一路上碰到熟悉的孩子叫著,丁當阿姨,這讓她有了歸屬感。她也見證著很多孩子的成長與離別。
“流動婦女的問題與流動兒童的問題,是深深捆綁在一起的。"長期處於一線的丁當得到一個這樣的觀察。牛始埔,這個居民樓密集、公共空間狹小的社區大約有1.5萬流動人口。在這些家庭中,中小學的孩子約有1170人,幼兒園的孩子約1000人。由於早早放學,沒錢去興趣班,父母忙於生計也無暇管孩子,導致TA 們的空閑時間非常多。丁當希望能有一個屬於兒童的公共空間,裏麵有很多繪本,讓TA們可以來看書、寫作業。

在綠色薔薇的公眾號後台點擊 “兒童發展”,我們也可以看到機構姐妹們帶領大家集體創作音樂、兒童戲劇以及性教育小課堂。

孩子們集體創作的社區反暴力塗鴉藝術
自2018年起,牛始埔的孩子們每年都相聚在劇場,講述自己 “流動” 的成長經曆和曲折的升學曆程。在《地下花果山·表演時刻》(2023)中,她們說:“我又不是水,怎麽流動?”
戲劇中有一個跳繩設計頻頻被問及。每個孩子的反應都不一樣,有些孩子會觀察、等待,有些孩子嚐試但沒過,有些孩子僥幸通過。某種程度上,這就像是我們生活在 “大命運之上的小隨機” 的隱喻。

圖 / 豔梅
因為深圳的積分落戶製度,很多女工的孩子到了初中就必須離開深圳。和丁當已經認識半生的範範,當初來到深圳的夢想是賺錢,“但是我沒有賺到錢,錢都給這些有錢的人賺去了吧……我們就是在底層,感覺忙忙碌碌,不停地在付出,但是收入還是很少。”
深圳的活力、年輕與交通也很讓她留戀,但“它不是你的家,這裏沒有屬於你的房子。”她的孩子在私立幼兒園之後也不太知道能不能上到公立小學。深圳的夢,是限時醒來的。

“我報的網絡教育是明年就畢業了,明年我就可以拿到大專學曆,但拿大專學曆隻有60分,再加上我的社保隻有90分,還差10分,是不夠的。”她正在為了深圳積分入戶政策而努力,但疫情的暫停與條件的提高等限製令她發愁。
已經在深圳呆了20多年的範範,見證著姐妹們像流動的水一樣來來往往。但無論如何,至少在這個限時漂泊的地方,“綠色薔薇裏有著我們的根,這裏還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們記住,永遠地記住。”

06 “與她同行”
丁當作為 “綠色薔薇”創始人,在 TED xShenzhenSalon 的演講中曾講了這樣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故事:
“它是有關女工的稱呼 —— “廠妹”,這個詞可能在大家看來隻是一個標簽。前幾天我接受一個媒體的采訪,過程還挺好,就最後她發文的標題是深圳廠妹幹嘛幹嘛。當時我看到很不舒服,就和她解釋,這個詞意味著什麽,其中有什麽刻板印象,換掉這個詞重要在哪裏。然後她說,廠妹在大眾看來是非常樸實且正經的職業,文章也沒有汙名化的意思。
其實有沒有汙名化,不是一篇文章可以決定。大家在網上搜一搜,就很清楚了。”

“廠妹“常常與沒文化、棄嬰、色情等不友好的輿論聯係在一起
流水線工人不僅因為勞動價值被低估而在社會上處處受到歧視,也承受著沒有話語權而被優越視角當作是弱勢群體的社會現狀。底層女工更是因為性別與階級的雙重因素而處境艱難。
_“如果說素材和故事是一段時間的記錄,那我們就是要參與到時間的裁剪之中,用我們想要的方式和技術來裁剪,呈現我們想要的女工形象,甚至說女工曆史,而不是被有話語權的人隨意代言。”_丁當曾說。

丁當《我是誰》
2016年母親節,姐妹們把關於 “生育” 這些有普遍共鳴的故事串成了一部叫《她說》的戲,內容包括逼婚、流產、重男輕女等苦澀經曆。2018年,《她說》發展成《她們說》,故事更完整;再到2022年,這部戲變成了長達80分鍾的《浮萍再相會》,堪比上世紀80年代至今的流動女工口述史,重新書寫女工們在曆史中的形象。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到了她們的詩與歌、製作的手工,還看到了排演創作的戲劇、對談的播客、主動對外交流的沙龍分享。
由於戶籍製度與城鄉二元結構等結構性原因,流動女工與流動兒童權益處於難以得到保障的境地。丁當和綠色薔薇的姐妹們已經為此做了太多,但作為一間民間的公益機構,仍然麵臨著很多挑戰。
丁當告訴我,她非常期望的是找到更多長期同行的 “月捐者”。目前環境下,基金會或者資方與受助方的關係建立不太容易,有些 “指標” 與實際工作又有些脫節,而 “月捐” 有可能成為一種相互支持的發展方式。“不過,這樣的挑戰也更大,如果我們事情做的不好,月捐夥伴完全可以取消,這個過程是相互的,也相對自由。不管怎樣,我們希望和月捐者能像同行者,共同努力去創造一些可能。”
相比年輕女孩們,基層女工們並沒有那麽多線上線下的空間來彼此收容與聯係,“綠色薔薇” 這樣一個由女工自立自主的公共空間實在是太珍貴了。如果你也願意支持她們正在做的事,為了樸素的社會公平與女性互助,歡迎你加入綠色薔薇 “月捐者”,與她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