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中的新冠疫情：我們經曆了怎樣一場全球危機

在新冠病毒威脅全球的五年後，我們邀請了19位攝影師重溫他們在新冠疫情時期最經典的照片。他們的照片令我們仿佛穿越時空，回到了那個令人困惑的時期。

捕捉到這些場景的記者不僅是新冠故事的報道者，他們更是親曆者。為了見證那個封鎖與隔離的時期，他們必須置身那個世界，在恐懼和不確定性中穿行。

這些照片喚起了我們的感受和我們失去的東西，以及人類在危機時刻的韌性與彼此關聯。

——梅根·魯倫

香港。2020年1月

第一批病例

2020年1月的一天晚上，香港食物及衛生局宣布，一名來自中國武漢的男性旅客發燒，懷疑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

我乘高鐵趕往病人所在的醫院。裏麵擠滿了記者。在後門，醫護人員做了全身防護。最後，他被擔架抬了出來。我們靠得很近，我能看到他的汗水。他被轉移到一家隔離醫院，後來，在那裏，他的檢測結果呈陽性。

——林亦非

巴西聖保羅。2020年3月

封城與隔離

我是在封城第四天從阿根廷回到巴西的，當時我在那裏寫一篇關於美洲豹的報道，在機場關閉前一刻趕到。在尋找了一天的圖片之後，我去了我的老住處，拍攝了一家空蕩蕩的理發店。一位朋友向我介紹了一套公寓，那裏有一個獨特的角度，可以看到住著數千人的聖保羅標誌科潘大樓。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來到露台，等著夜幕降臨，幾十間開間公寓的燈光紛紛亮起。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小隔間裏，和我一樣，獨自度過疫情。

——維克多·莫裏亞馬

北京。2020年2月

一個人的晚餐

據官方統計，北京在當年2月中旬錄得數百例新冠病例和極少數死亡病例。但我們都知道什麽呢？一個月前，衛生部門還堅稱沒有證據表明存在人際傳播，但後來卻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

這座城市感覺空蕩蕩的。大喇叭裏循環播放著機械的人聲，建議人們洗手、避開人群。

我去了後海，一個深受當地人和遊客歡迎的地方。那天晚上，除了一個酒吧，其他地方一片漆黑，空無一人。在聚光燈下，許多空蕩蕩的天鵝絨沙發中間坐著一個男人，在吃塑料盒裝著的晚飯。我把鏡頭貼著窗戶。

——吉爾·薩布裏

意大利塞納特索托。2020年3月

回家

意大利是第一個廣場空無一人、商店關門、恐懼蔓延的西方國家。在采取預防措施和遵守規程的情況下，我跟隨紅十字會，進入醫院、私人住宅，甚至參加葬禮。我看到受害者眼中的恐懼，幸存者眼中的絕望，醫生和護士眼中的極度疲憊。

克勞迪奧·特勞維裏的照片是痛苦的真實寫照，也是為生存而戰以及家庭複原力的寫照。一年後，我回到貝加莫省的塞納特索托鎮，看到特勞維裏活下來了，他告訴我，自己依然沒有擺脫病毒的陰影。

“自從生病以後，”他說，“我就變了一個人。感覺我折了10年的壽命。”

——法比奧·布恰雷利

巴黎。2020年3月

寂靜之城

這是協和廣場，時間是2020年3月17日星期二上午8點。正常情況下，這應該是巴黎最繁忙的道路之一的高峰時刻，但前一天宣布的封城改變了一切。出租車把我送到瑪德琳廣場，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整個城市沉浸在一種可怕的寂靜之中，感覺就像月球的氣氛。小時候，我經常和父親來這裏散步，他告訴我，這裏是世界上最熱鬧的地方之一。這張照片是在無聲的震驚中誕生的，我屏住了呼吸。

——安德烈·曼托瓦尼

佛羅裏達州坦帕市。2020年10月

做檢測

我在2020年10月拍到這張照片，當時我和家人在離開紐約市大約八個月後剛剛搬到佛羅裏達州中部。在佛羅裏達州坦帕市的一個免下車的新冠病毒檢測點，一個女人的麵孔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焦慮，當時人們擔心與他人的相遇可能會致命。

讓她感到恐懼的可能是對檢測本身，也可能是對檢測結果，但她臉上的表情讓我想起了艾滋病流行的高峰時期，當時接受測試本身就等於承認我們並非不死之身。

——達蒙·溫特

新澤西州帕特森，2020年3月

探望

在新冠大流行開始時，消防員和緊急醫療技術人員在新澤西州帕特森進行家訪，他們鼓起勇氣克服恐懼，幫助那些最需要幫助的人

那是握著一隻手穿過黑暗的時刻。

——張·W·李

得克薩斯州休斯頓。2020年7月

治療

2020年夏天，我和得克薩斯州休斯頓衛理公會醫院的同事們一起度過了大約三周的時間。醫院開設了一個又一個重症監護室，以照顧病情最嚴重的病人，我們得到了病人及其家屬的許可，可以跟蹤他們的治療情況。

我穿著長衣、手套、靴子和頭巾，汗水透過塑料麵罩滲出來，用醫療設備消毒用的濕巾擦拭相機。這張照片定格了醫生和護士一起幫助31歲的埃德溫·加西亞翻身的瞬間。他戴著呼吸機。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維持一家醫院的運轉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住院的那段時間裏，加西亞遭受了身體和神經上的損傷，包括失去了左臂和左手的功能，走路需要手杖，這在近五年後繼續影響著他。

——艾琳·沙夫

洛杉磯。2021年3月

兩句“我愛你”

黛安·古鐵雷斯隔著玻璃向父親戴維·古鐵雷斯舉起一張全家福，她的父親在重症監護室住了六個月。她試圖讓他說出照片中那些人的名字。

“這是誰？”她問道，然後從一堆照片中抽出一張接一張，把每張照片都舉到窗前。

他睜大眼睛盯著看，什麽也沒說。

2020年12月，他在加州擔任家庭醫生，為患者服務，當時他開始出現新冠症狀，並迅速升級。他被轉移到加利福尼亞州聖莫尼卡的普羅維登斯聖約翰健康中心，並接受體外膜氧合治療作為最後的治療手段。

經過幾個月的插管治療，古鐵雷斯一直難以說話。但在這次拜訪中，在語言治療師的幫助下，他對妻子和女兒都說了“我愛你”。

我把古鐵雷斯的故事當作希望的象征。他是我在重症監護室跟蹤的少數幾個在2021年存活下來的病人之一。

——伊莎多拉·科索夫斯基

巴西馬納卡普魯。2020年6月

救護船

2020年3月13日，一名39歲女子從英國返回巴西，成為亞馬遜州首例新冠確診病例。該地區大部分是熱帶叢林，成為世界上疫情最重、擴散最快的地區之一，醫院措手不及，墓地不堪重負。

我走訪了亞馬遜河上的偏遠定居點，記錄病毒如何通過從州首府瑪瑙斯乘船前往偏遠社區的人們傳播，其中許多社區沒有醫院、醫生，甚至沒有電話服務。

在馬納卡普魯的一個小河碼頭等待時，一艘救護船載著病人從上遊約160公裏以外的科達哈斯社區駛來。經過長途跋涉，天已經快黑了，幾乎沒有什麽聲音，他們漸漸駛入一輛車前燈的亮光裏，等著把病人送到醫院去。

——泰勒·希克斯

洛杉磯。2021年2月

毀滅性的損失

拍攝這張照片時，陽光透過天窗照進了東洛杉磯大陸殯儀館的禮拜堂大廳，照亮了防腐學徒工布裏安娜·埃爾南德斯。她和其他殯儀館的員工一起工作，他們試圖在南加州疫情最嚴重的時候處理大量湧入的屍體。

我看著殯儀館館長和她的工作人員適應這難以想象的景象。教堂的長椅被一排排的棺材所取代；餐廳被改成了臨時停屍房；停車場每天舉行一場接一場的葬禮。

拍攝埃爾南德斯和其他工人小心翼翼地將裹著白色床單的屍體移到工業貨架上時，我麵對的是流行病造成的毀滅性損失這一令人痛心的現實。

——亞曆克斯·威爾士

新德裏。2021年4月

難以接受的悲傷

第二波疫情期間，我在新德裏，當時我聽說醫院正麵臨嚴重的氧氣供應危機。我去了所有地方，醫院和臨時醫院。我看到人們在排隊尋找氧氣瓶，看到救護車上的病人在政府醫院等待入院。有些人在奮力呼吸。我在德裏郊區看到有人因缺氧而死亡。

於是我想知道火葬場裏是什麽樣子。我去了德裏郊區的一處，那裏甚至連停車場都被改造過，以容納運到那裏的大量屍體。這一切讓人難以接受，但我覺得我需要通過我拍攝的印度教儀式照片向世界傳達真相，這種儀式被視為將靈魂從肉體中解放出來的一種方式。

我來到高處，看見救護車排起了隊。我等著燈光暗淡下去。我拍下火焰發出的光，仿佛火葬的柴堆揭示了印度正在發生的事情的真相。

——阿圖爾·洛克

洛杉磯，2021年2月

擁抱

2021年1月28日，我在洛杉磯縣的一家醫院裏見到了瑪麗亞·薩利納斯·克魯茲，就在幾分鍾前，呼吸治療師斷開了維持她丈夫生命的呼吸機。

“別害怕，費利佩，”克魯茲隔著厚厚的玻璃門，邊哭邊用西班牙語喊道。“勇敢點，親愛的，勇敢到最後一刻。”

三周後，克魯茲一家邀請我去他們家做客。我了解到，克魯茲先生從事暖氣、通風和空調係統的清潔和維修工作。家人確信他是在工作時感染了新冠。2021年1月1日是他的生日，他因為呼吸困難而被家人送進了急診室。

我去他們家待了五個小時。我們聽他最喜歡的音樂，吃他最喜歡的晚餐，看了很多照片，他們講了很多往事。那天我們一起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圍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喝一杯來自他的家鄉墨西哥瓦哈卡的特製熱巧克力。

喝完最後一口後，克魯茲女士泣不成聲。她的女兒瑪麗察擁抱著她，我隻拍了一張照片，就是這張照片，然後我也將她們抱住。

——梅裏迪斯·科胡特

墨西哥城，2020年5月

葬禮

2020年春末，在墨西哥城人口最稠密的伊斯塔帕拉帕區，火葬場等待火化的時間長達數天，而且情況越來越糟。

5月14日，在聖洛倫索·特鬆科公墓，掘墓人站在一旁，等待著靈車和悲痛的家屬到來。在危機最嚴重的時候，許多人冒著染病甚至死亡的風險，因為待在家裏就沒有收入。

我們試圖與這場葬禮的家屬交談，但他們拒絕了。當時不允許聚會，人們對這種病毒仍有一種羞恥感。

——丹尼爾·貝雷胡拉克

莫斯科，2020年12月

接種疫苗

2020年12月，俄羅斯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批準新冠病毒疫苗的國家，國家電視台自豪地宣傳了這一成就。然而在醫院之外，人們對此深表懷疑，調查顯示，59%的俄羅斯人拒絕接種這種疫苗。

38歲的醫護工作者柳德米拉·索博列娃在醫院工作，她親眼目睹了新冠病毒使患者呼吸困難。傍晚時分，溫暖的光線穿過房間，在瓷磚牆上投下長長的影子，索博列娃露出手臂，接種疫苗。

政府啟動了大規模疫苗接種工作，在商場、體育館甚至莫斯科市中心的紅場設立了流動接種點。一些人排隊接種，以尋求保護或恢複正常生活的感覺。還有一些人拒絕接種，因為對政府的不信任超過了對病毒的恐懼。

——謝爾蓋·波諾馬廖夫

德國斯圖加特，2020年5月

通過音樂重新建立聯係

2020年春天，我抵達德國斯圖加特的那天，天氣溫暖，陽光明媚。往常很多人都會在戶外活動，那天卻出奇地冷清。我把車開上了一座覆蓋著葡萄園的小山，來到一個地方，那裏有兩個管弦樂隊創造了一種獨特的方式，讓人們通過溫馨的一對一戶外音樂會，與現場音樂重新建立聯係。

在這些音樂會上，一位音樂家為一位聽眾演奏，在經曆了數月的隔離之後，這往往激發出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這些音樂會不需要語言、門票或掌聲，隻想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恢複人與人之間的聯係。

——萊蒂西亞·萬孔

紐約皇後區，2020年7月

超現實的賽季揭幕戰

2020年7月，紐約大都會隊在沒有球迷的花旗球場迎來了對陣亞特蘭大勇士隊的賽季揭幕戰。空蕩蕩的觀眾席擺放著人形紙板，為比賽營造出一種超現實的背景。隻有少數攝影師被允許報道這場比賽，而且我們也不能離開隔出來的區域太遠。

我記得有那麽一刻，情緒突然上來了，但我不太確定究竟是因為什麽。也許是因為疫情期間所看到的一切湧上了心頭。和大多數記者一樣，我也生活在我們所報道的故事中，同時努力平衡為人父母的角色，還要目睹病毒給我們這座城市帶來的毀滅性影響。

當時有一絲樂觀的跡象，但重新開放似乎有些被扭曲了，就像是不久前的過去有了一個新版本。

——托德·海斯勒

曼穀。2021年2月

重返校園

2021年初，因新冠感染病例激增而實施的第二輪封鎖結束後，曼穀的孩子們迎來了返校的第一天。戴著口罩的他們在早會上進行冥想。

疫情期間我一直住在泰國。一開始病例極少，政府迅速關閉了邊境，並實施了嚴格的社交距離措施和佩戴口罩的規定。我還記得，當我看著疫情給我在英國和美國的朋友及家人帶來的災難，而自己卻過著相對正常的生活時，內心充滿了愧疚、恐懼和無助。

回首往事，我不禁想知道這些孩子會如何記住這段奇特的時光，以及封鎖和隔離對他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亞當·迪恩

新澤西州舊橋市。2021年3月

團聚

2021年3月，丹·法布裏齊奧與他95歲的母親瑪麗·法布裏齊奧時隔一年多再次見麵。那時母親住在新澤西州郊區的一家輔助生活養老院，許多養老院當時都正以驚人的速度出現因新冠疫情導致的死亡病例。有些養老院在幾周內就有幾十名老人因感染病毒離世。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見到兒子時是多麽開心，也不會忘記他僅僅是擁抱了母親一下就感到如釋重負的樣子。法布裏齊奧先生一走進房間，就徹底崩潰了。

“親耳聽到媽媽的聲音——那種感覺就像是，這不是錄音，”他說，“不是電話裏的聲音，也不是Zoom裏的聲音。這是真實的。她挺過了這一切。我坐在車裏，哭了起來。”

——布萊恩·安塞爾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