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寬"陷阱:中國司法的認罪認罰從寬製度公平嗎?

韓國職業足球運動員孫準浩曾在中國被控打假球、受賄，他針對這些指控進行的法律鬥爭暴露了中國認罪認罰從寬製度存在的問題。

曾代表韓國國家隊參加世界杯的主力中前衛孫準浩簽約加盟一家中國足球俱樂部時，他曾是中國希望主宰世界上最受歡迎運動的雄心象征。

但兩年後，當中國警方以收受賄賂和打假球的罪名將他拘留時，他卻成了另一種象征：中國司法係統的無情效率。

孫準浩曾在審訊他的人麵前堅持自己無罪。他要求請律師，但警方通過韓語翻譯告訴他，沒有必要。警方威脅要傳喚他的妻子來訊問，並問如果父母都被拘留的話，他的孩子會怎麽樣。

在被拘留了數月後，警方向他提出一項交易，承諾隻要他在認罪書上簽字，警方就會對他從輕處理。他接受了。

他後來表示對這個交易後悔了，說自己是在脅迫下才簽的字。“我嚇壞了，在沒有完全理解指控的情況下，就認了罪，希望能回到家人身邊，”孫準浩在韓國的新聞發布會上忍著淚水對記者說。“這是個幼稚的錯誤。”

警方向孫準浩提出的交易在中國被稱為認罪認罰從寬製度。學者們說，該法律政策進一步侵蝕了被告人的權益，中國的司法製度長期以來一直對被告人不利。

中國的法院和警察聽命於中共，對被告人的定罪率超過99%。盡管如此，中共已在近年來試圖建立一個更公平的司法體係，包括確立認罪認罰從寬製度。

該製度現已改變了中國的刑事辦案，讓當局能更快地處理案件。但律師和專家們說，認罪認罰從寬製度也使刑事司法變得不那麽公平，因為它賦予了檢察官更多權力來決定誰將受到懲罰，以及受多長時間的懲罰。

在過去幾年裏，隨著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在全社會開展反腐敗運動，認罪認罰從寬製度已成為檢察官使用的一個重要工具。它被用於對官員、軍隊、金融行業，以及以孫準浩案為代表的體育界的調查，也被用於鏟除有組織犯罪和所謂的黑惡勢力的運動。

“認罪認罰從寬製度目前正在以令人不安的方式被使用，”曾在北京當維權律師的浦誌強說，他因批評中國官員在2016年被官方以“尋釁滋事”的罪名吊銷了律師執照。“在審訊期間使用威脅、剝奪睡眠等手段，沒有人監管這個過程。”

一個黑箱

警方2023年對孫準浩進行拘留，那是全國範圍內更廣泛的足壇反腐運動的一部分。許多高級官員已經落網，包括去年因受賄被判處無期徒刑的中國足協前主席。

中國當局在去年9月宣布，一項為期兩年的調查發現了涉嫌假球、賭博的比賽有120場，有41家足球俱樂部參與其中。中國表示將對43名足球球員和官員進行終身禁賽的懲罰，孫準浩是其中之一。

當局沒有公布調查的許多細節，孫準浩是否無罪的問題也許不會馬上有答案。但孫準浩的講述讓人得以一瞥被指控犯罪的個人是怎樣被迫接受認罪協議的，也讓人們了解到檢察官如何利用通過這種方式獲得的認罪協議來辦理針對其他嫌疑人的更大案件，在本案中，那名嫌疑人是孫準浩的隊友金敬道。

孫準浩對記者說，他以為他在上麵簽名的那份中文文件是承認他從金敬道那裏收取了20萬元人民幣。孫準浩把那筆錢描述為朋友間的正常金錢往來，不違反任何法律。

孫準浩對記者說，他和另外20人一起被關在東北沈陽市的一間牢房裏將近一年。“每天都像在地獄裏一樣，因為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獲釋。”他說，直到去年3月在那份文件上簽了名後，他才被允許返回韓國。

他後來得知，金敬道承認了假球，孫準浩簽名的文件已被作為他收受金敬道賄賂，在2022年踢假球的證據。金敬道後來也被終身禁賽。

對脅迫的擔憂

2018年，認罪認罰從寬製度在中國的刑事政策中得到確立，當局把該製度譽為向司法公平邁出的重大一步，讓那些自願認罪的人得到了“從寬”處理。

確立該製度的目的是提高刑事司法效率，以應對近幾十年來案件激增造成的積壓。讓檢方能對犯罪嫌疑人作出寬大處理，甚至在正式提起訴訟之前。這類處理目前占定罪案件的90%左右。

但律師和專家們表示，嫌疑人經常在被誤導之下做出虛假供述。就連中國的最高檢察院最近也發出信號呼籲謹慎，稱應“防止出現違背意願的認罪認罰”。

在最近接受中國媒體采訪時，法官們對法院沒有認真研究認罪協議的情況下，就機械地在認罪協議上蓋章的做法表示擔憂。法學教授們質疑，檢察官麵臨的定罪定額是否正在激勵他們匆忙達成認罪協議。

安徽師範大學的法學教授奚瑋在研究認罪認罰從寬係統時找到了226份案件，其中雖然被告人認了罪，但當局後來發現發現存在錯誤，對案件進行了再審改判。

敲詐勒索的有力工具

辯護律師稱，認罪協議也被用來輕率地判處企業家，謀取他們的資產，尤其是在中國經濟持續低迷的情況下。

在受房地產市場低迷影響的中國西南部城市綿陽，當局在2021年將房地產開發商曾建斌及其員工拘留。當地警方稱他們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成員，還為證明他們有罪呼籲公眾提供證據。

當地政府查封了曾建斌及其公司的資產，沒收了180多畝土地、數百套公寓，以及幾十輛汽車。他的公司曾為購買市政府拍賣的一塊土地支付了6.1億元預付款。官員們將土地收回進行了再次拍賣。

法院在2023年5月開始審理曾建斌及其同事的案件，14名曾任會計、經理、職工和保安的員工已在開庭前認了罪。但他們的供詞在審理期間開始瓦解。

據發在網上的審理記錄，一些員工說，他們沒搞懂指控內容，以為隻要認罪就能獲釋。還有一名員工是文盲，根本看不懂自己簽名的文件內容。

但法官仍接受了他們的認罪協議，對這14名員工全部判處了有期徒刑。

這些定罪協議後來成了檢察官起訴曾建斌的基礎，檢方提出的罪名包括他是領導黑幫的“黑老大”。他否認了所有指控，並指責檢察官將虛假供詞作為起訴他的證據。

“這是混淆是非，無中生有，”據庭審記錄，他在法庭上這樣說。“這些指控沒有事實依據。”

曾建斌的妻子陳思宇把丈夫的遭遇發到社交媒體上，還接受記者采訪。她因“在網上發布虛假信息”、涉嫌洗錢被拘留了兩年，直到去年12月才被釋放。

法院認為對曾建斌的幾乎所有指控都成立，他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

不平則鳴

韓國足球運動員孫準浩說，中國足球協會去年9月對他實施終身禁賽，並將此事提交給足球管理機構國際足聯後，他決定把自己的經曆公諸於世。

今年1月，國際足聯通知韓國足協，它拒絕了中國足協對孫準浩全球禁賽的請求。國際足聯發言人沒有透露該組織拒絕中國請求的原因，但國際機構拒絕接受成員國對如此嚴重的指控做出的裁決是罕見的事情。

孫準浩通過經紀人表示拒絕接受采訪。他在去年9月的新聞發布會上說，他認為存在中國警方審訊他的錄音，該錄音將證明他無罪。

中國外交部在被問及該案時表示，因為“孫準浩認罪認罰”，案子已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