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村"裏的百萬二手房:為什麽村裏"房價"越來越高?
新鄉土
2025-02-09 19:46:29
我的老家是位於東南沿海的鎮中心村,距離縣城二十公裏,是原來的省定貧困村。春節回家看到鄰居家的自建房掛出了出售信息,這是一棟的占地為13*4
m2(村規劃的一間宅基地的規格,下同)的三層自建房,樓齡20年,地段不是村裏最好的,但在村的主幹道邊,交通比較便利,房子售價是108萬(造價大概40萬)。這個價格放到城裏並不算不高,但在一個遠離縣城的“貧困村”裏就有些引人注目了。而且這在村裏並不是個案,這兩年村主幹道旁的多處二手自建房都以近百萬的高價轉讓。
我們村集體是沒有給村民分配宅基地的,村民的宅基地和住房都由祖輩繼承而來或者向村集體有償申請。村裏交通不便,老房子改建也困難,2010年開始,村民開始往村裏兩條主幹道路邊建房,搬出村子內部到路邊建房成為在村子裏能“跟得上別人”的象征。但近十年,在城鄉建設用地兩頭增加的情況下,為了保護耕地保障糧食安全,國家政策收緊,宅基地的製度性供給受限,村裏不再規劃新的宅基地。國家政策原則上是一戶一宅,但我們村裏是原來祖先留下來多少塊現在繼承下來就有多少,以及後來向村集體申請土地是有償的,那麽有錢的人家就可以多申請幾間,而有的村民則沒有宅基地。因此當不再有增量時,村裏的宅基地交易就變多了,價格也隨之上升。去年開始宅基地的流轉也基本停滯了,原因是自建房報建困難,那麽很多想建房的村民就不會選擇買一塊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建的地,在這種情況下,那些計劃轉讓的單層毛坯房或者二手房成為了村裏的稀缺品。百萬二手房就在這種背景下出現了,這本質上也是村內可建設的宅基地價值持續漲高的表現。
為什麽一定要建大路邊的新房?自我認同、代際責任與象征性資本
大概在2010年開始,我們村就出現了最新一輪的建房熱潮,建房位置從村內轉移到了村莊外圍主幹道,一直到現在,在外讀書的我每次返鄉都能發現村裏的馬路邊上又冒出不少新房。
對常年在村的小農家庭來說,在馬路邊蓋一間新房,是“跟得上別人”的表現,不會被村莊社會淘汰,以此獲得一種自我認同。宗族性村莊不會有太強的攀比心理,但村民的做事準則就是要講求“和別人一樣”,所以新蓋的樓房也大多是聯排建築,房子都是相似的外觀和格局。在有宅基地的情況下,建一間三層聯排新房的啟動資金並不算太高,大概隻需要二十萬,建材和工錢默認都可以部分拖欠。
除了滿足居住需求以外,父代對子代的婚姻責任也成為很多村民選擇在馬路邊蓋新房的核心動力。過年的時候走親戚,碰到個親戚今年剛建了新房,他就說“我們沒有大富大貴,但至少得跟別人差不多,不要低人一等。兒子也二十出頭了,要是哪天帶女朋友回來,看到我們住在這寨裏,鄰居沒幾戶,還都是老人,嚇跑了怎麽辦。”在我們村裏,父代對子代婚姻的責任是有限的,彩禮很低,不需要提供過多的財力支持,但建房子,是為了顯示“和別人差不多”“不低人一等”,不對子代婚姻產生負麵影響,這對一個農民來說,就算是完成自己的生命任務,所以建房子也成為其生命曆程中最重大的投資行動。
還有一個比較明顯的感覺就是,這幾年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回村建新房給父母養老,建房子,成為子代對父代養老責任的履行,是鄉村社會所認同的“孝順”的象征。表哥就說,“我在外邊出人頭地了,父母在農村辛辛苦苦一輩子,總不能還讓他們住老房子裏吧,村裏冷冷清清的,買菜什麽的也不方便。別人看了也要說我不孝順。”村裏年輕人外出在城市裏積累了一定的經濟基礎後就開始回村為父母建新房盡孝道,這是一種代際責任的履行。建了新房子,表哥回家的次數也多起來,汽車可以直接開到家門口,房間也夠住,過年過節還能請親戚們來聚餐,新房子成為了維係代際關係的重要紐帶。並且這類年輕人也成為當前高價二手房的購買主力。
雖說宗族性村莊的攀比心理較弱,但房子依然還是作為一種象征性資本存在的,很多在外賺了錢的人一定要回家建棟房子“光宗耀祖”,村裏人會說“這是永久都在的”,因此村裏也有很多百萬房子成為季節性住所。家裏有個表親,做生意賺了不少錢,在城裏買了房子,但家裏沒有建新房,他原來覺得自己不住村裏,老房子就住著父母,過年過節偶爾回來擠一擠就過去了,無所謂。但後來很多親戚都說,“在外賺了多少錢有多風光有什麽用,大家看著家裏兩個老人住著這個房子黑不溜秋的,多少是有點丟人的,父母沒麵子”。這個表親被這麽一說,去年花一大筆錢在村裏建了兩間精裝的三層房子,房子在建的時候家裏的老人每天都要去看一眼,村裏人一見就誇“兒子太有出息了”,他說“現在走在村裏都臉上帶光”,覺得這房子“建得很值”。但其實他一年在家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月。可以看到通過建房,家庭和家族能夠在鄉土社會中獲得了更高的社會地位和聲望。
為什麽堅決不進城?進城之後還要再返鄉?祖業觀念與強情感歸屬
在我們村,成年期在村莊裏生活過的那一代人,基本沒有人會為了滿足居住需求主動進城買房。村裏的人有很強的祖業觀念,我們的房產有一部分由祖先繼承而來,所以房子的繼承性根深蒂固,大家常掛在嘴上的話是,“在村裏建了房子那就是世世代代的,城裏的房子是有70年產權的,買了也不是自己的。”在村裏,宅基地或者自建房有很強的社會屬性,可以繼承給子孫後代,村民對其有長久的產權預期。這種祖業觀念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村民的城市化行為選擇。
橫向的情感聯結也把村民牢牢維係在村莊內。宗族性地區,大家很重感情,大多數人希望能跟自己的兄弟姐妹住得近一點,也渴望親密無間的鄰裏關係,熱熱鬧鬧的,平時飯後喝喝茶,送點東西,誰家有活要幫搭把手都是很輕鬆的。所以一家買宅基地的時候,也會推薦自己的兄弟姐妹或者老鄰居一起在附近買,那麽就算居住區轉移了,自己原有的關係網絡也依然牢固。
那些在成年期的社會交往中與村莊有所聯結的一代人出去了之後也依然會選擇返鄉建房,在心理上歸屬感很強。在多數農民心裏,外出務工隻是增加家庭收入的手段,而非改變身份的途徑,所以過年過節回家的頻次是很高的。如果村裏有人進城打工過年過節不回村,大家就會說,這個人應該過得不太好,沒有臉麵回來見鄉親。同時很多人將農村的房子作為養老空間儲備,一部分已經完成城市化的人,也就是在城市有穩定的就業、住房和家庭後,有經濟餘力的情況下也會選擇回村裏建房,為未來的養老做準備。
為什麽一戶多宅成常態?舊屋不拆不賣改建難,或成新的養老住所
村內原有的舊房子多為聯排房屋,改建難度很大,所以村民都會在馬路邊的新宅基地上蓋樓。村裏的舊房子主要有三種形態,一種是在寨子裏,一種是祠堂(中間為宗族祠堂,兩邊的巷子建房),一種是聯排巷子房,不管是哪一種形態,都是共用牆體相互依附的,改建房子牽連性很強,很難拆舊建新或者改建。我們家的老房子在巷子裏,一條巷子進去有二十間聯排建的房子,記得當時巷子最中間的一戶人家要娶兒媳婦,決定加蓋一層樓,結果隔壁兩間房屋的天花板受到擠壓開始頻繁滲水。這種情況會成為很多人改建老房子的顧慮,甚至可能影響鄰裏關係,大多數人都不會選擇去冒這個險。而寨子和祠堂裏的房子則具有很強的公共性,改建難度更大。那麽村民也就選擇另起新樓,保留舊屋。那為什麽大部分農民也不願意退出舊的宅基地呢?為什麽一戶多宅在村裏依然是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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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村內聯排房屋?
宗族性村莊有一種很強的祖業觀念,老房子是祖先用盡畢生的所能留給後代子孫的遺產,這是一種血脈傳承,拆除或者變賣這些房產的後代會有不孝的罪名,不符合村莊裏的倫理價值規範。而且按照當地文化傳統,老人去世時要回到祖宅,這樣才是落葉歸根,才能走得安心。因此村裏有很多祖宅裏麵可能供奉著祖輩的牌位,承擔著家庭祭祀功能。農民搬出去了也還會對老房子進行維護,因為一旦倒塌會影響周圍的房子,大家更是不敢掉以輕心,平時這些舊房也用來存放農具和囤一些自產農產品等,這也算是一種符合農村生產方式的有效利用。
更重要的是,作為村裏第一輪建房熱潮主力的中年人如今子女也成年了,這批尚與選擇在村發展的子女在新房同吃同住的父母們,多數都計劃著退回村內舊屋居住。按照老人們的說法是,跟子女一起生活吃飯習慣不一樣,作息也不一樣,約束太多了,如果不用帶孫子,那麽他們就認為自己已經退出了家庭中的生產角色,變成了依附於子女的配角。而回到村裏居住,老人之間可以互相串門,可以自己在周邊種菜養雞,自給自足。而且村內舊房修繕一下,對兩個老人來說居住空間也算充裕,村裏的小路修得也平坦寬敞,衛生環境很好,居住環境並不比在村莊外圍不差。因此,村內部分家庭的舊屋成為很多老人的退居地,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可能的獨立於子女的吃住空間,又相距不遠,可以相互照顧,老人在能動時還能自給自足,形成有利於代際親密關係的空間均衡。
圖為村內住宅區遷移路徑??
不過大家願意在村裏蓋房、高價買下二手房,又或者是老人們願意回到村內居住,都得得益於農村人居環境的改善。村裏拆除了很多倒塌的危房、殘缺的廢棄建築和部分剩餘旱廁,騰出了更多的公共建設用地,馬路和廣場、公廁等公共空間每天都有保潔員日常清掃。前兩天在廣場散步就聽到兩個老人在議論,“我在村裏,馬路大大條,有廣場,有菜市場,有超市,空氣又好,天天能串門喝茶,城裏整個小區送我我都不去住。”所以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些在農村成長起來的中年人、老年人,都依然會選擇留守鄉村,發展鄉村,我們也仍然要為進城農民保留返鄉的退路,為看似已經完成搬遷的中老年人保留重返舊屋養老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