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失獨後,他們成了“被替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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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失獨後,他們成了“被替補的孩子”

這群特殊的群體,或許隻存在於一代人之間,即在獨生子女政策下的“老二”。

與那些深受“多子多福”觀念影響、追求生“兒子”而超生的家庭不同,“老二”出生的原因隻有一個:作為失獨家庭的替補。

另一方麵,“老二”們又是帶著任務出生的:

他們從出生起就承擔著家庭粘合劑的角色,遭受過喪子之痛的父母對他們格外“在乎”。但不少“老二”坦言,他們雖然擁有比常人更多的家庭關注,看似不缺愛,卻很害怕親密關係。

出生於1995年的王路,就是這樣一個“替補”——王路曾經有個姐姐,姐姐在9歲的暑假和朋友們下河遊泳時不幸溺水身亡。

三年後,王路作為“替補”出生;雖然是家裏的獨生子女,他卻一直活在姐姐的陰影之下。

“因為我們的父母,愛的不隻是我們”,同是“替補”的盧健說。

盧健的姐姐患有基因病,不滿5歲便去世,她出生後,父母“沒有別的希望,隻希望她健康”,因此取名盧健。

由於父母害怕她身上重演姐姐的悲劇,因此從盧健誕生起,這個家就在做“脫敏”訓練,“父母愛我,又怕愛我,他們怕投入太多感情後,發現我和姐姐一樣。他們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告別了”。

同時由於父母生育他們時已處於“大齡”,不少“老二”成年時,父母已經老去,他們無法像其他人那樣慢慢成長,必須立刻麵對養老等話題。

本期顯微一線觀察就將走進這樣一個群體:作為一個被忽視的群體,在他們身上,獨生子女、養老、中年危機等問題顯得尤為尖銳。

以下是關於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葉一文

編輯 | 陳曉燕



公司總部搬遷時,身高1米82的28歲的王路再一次坐實了“媽寶”的稱呼。

此時王路所在的事業部,要從中部省會搬到東部省份去。為了方便員工過渡,公司在遷入地提供員工宿舍。

王路63歲的母親知道消息後,要求去王路即將生活的新城市“看看”,她特地從600多公裏外的老家趕到省會,替他整理好了行李。退掉租房後,她又跟著王路去往1000多公裏外的宿舍。



鋪床、打理衛生、收拾衣櫃、添置生活用品、觀察菜色……

前後忙活3天,直到給王路冰箱裏塞滿半成品,王路媽媽才念叨著“你結婚了,有個人照顧你了,我就不用這麽操心了”,然後買了最早一班動車,坐了7個小時回到了老家。

員工宿舍是個八卦中轉中心,其他分公司的員工也剛來此,彼此之間尚不熟悉。由母親陪伴搬家的王路就像一個“異類”,很快成為了大家的談資。

“被大家當做媽寶看,已經貫穿了我的生活”,王路說,這一切源於他是“老二”。

從戶籍上看,王路是獨生子,但從懂事起,王路就知道自己不是這個家庭唯一的孩子。

王路有個素未謀麵的姐姐,姐姐出生於1983年,於1992年暑假不幸溺亡。姐姐溺亡後,身為老師的父母相互指責,甚至在親戚麵前大打出手,這個曾經幸福的三口之家一度風雨飄搖。

直到1995年,王路作為這個家“替補”的孩子出生後,這個家才得以維係。

喪女之痛,讓王父王母將所有的愛都傾注到了王路身上。

從小父母接送已是家裏心照不宣的約定,讀高中時,王路的身高已超過1.8米,在南方小城算是“大高個”,但王父王母依舊會每日接送他。



高三時,為了讓王路多睡一會,老兩口在學校附近不到500米的小區租了房子陪讀,即使這樣的距離,父母也沒有放棄“接送”。

“我也不願意做媽寶女,但是我沒有辦法,我生來就是帶著任務的。”同樣是“老二”的盧健說。

盧健有個素未謀麵的姐姐,姐姐自小有基因病,不滿5歲去世。之後盧健作為修補父母感情的粘合劑出生,“從小到大,我身邊的人總是會提醒我,我父母不容易,我必須比別的孩子更聽話”。

長此以往,盧健習慣了當個“媽寶女”。

“或者說,我們不忍心再去傷害父母,他們內心的恐懼比我們大”,00後龔競就是如此。

上個世紀90年代,龔競母親接哥哥放學回家乘坐公交車時,因沒注意後方來車,哥哥下車時被後方來車撞倒,隨後卷入車流後身亡。親眼目睹孩子身亡的母親,自那以後一直生活在恐懼中。

“直到現在我出門,我媽還是會時時刻刻聯係我”,龔競說。

根據中國致公黨發布的調查報告,中國15歲至30歲的獨生子女總人數約1.9億,這一年齡段的年死亡率為萬分之四,中國每年新增“失獨家庭”7.6萬個。



雖不知道有多少家庭,會在此後誕下另一個孩子,但大部分家庭都會長期生活在陰影下。



看似擁有家裏最多的愛,卻無法像獨生子女一樣獨占家庭寵愛、肆意享受,幾乎是所有“老二”的共同感受。

“我姐姐去世30年了,我沒見過她,但無時無刻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盧健說。

她曾經翻到過媽媽給姐姐寫的出生日記,日記裏媽媽記錄了她初為人母時的開心,也詳細記錄了這個家庭如何歡迎一個新生命的到來:

“爸爸和媽媽每天都在學習如何帶孩子,還計劃著以後要送女兒去學跳舞;奶奶夢見神仙托夢說這是文曲星下凡,未來會是個大學生;爺爺要求名字裏必須帶輩分,說是女兒也得記入族譜;外公和外婆則找人算她的八字,希望有難能提前化解,保一輩子平安無憂”。

姐姐出生的年代,家庭照相機並不普及,媽媽每年都會帶她去影樓拍一張照片,背麵鄭重地寫下時間。



但出生在物質更為豐富年代的盧健沒有享受這個待遇。

單從名字來說,盧健的名字就單薄多了——姐姐的名字是爸爸跑到圖書館翻閱一整本辭海取的,寄托了父母對姐姐未來的期待,“但是到我,父母沒有太大期望了,就希望我健康,所以給我取名叫盧健”。

從小盧健就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她總覺得這個男性化的名字太沉重,所以小學時QQ流行開來後,盧健“偷”了一個同學的小名“豆丁”當做自己的昵稱,“因為那個女生在周記裏說,自己是家裏唯一的孩子,每個人都會無條件愛她,陪她過每一個生日”。

王路也一直生活在姐姐離世的陰影下。

王路的姐姐生前不會遊泳,溺亡後這件事一直壓在母親心頭。所以王路6歲剛進入小學時,媽媽就送他去學遊泳了。

但和其他小夥伴學遊泳不同,王路的媽媽總是會全程陪同,泳池裏小男孩戴上泳帽和眼鏡後看上去一個樣,每當不能第一眼找到王路時,王路媽媽都會焦急地在泳池邊喊“王路,王路”,直到王路安全重回視野,她才放心。

除了無時無刻盯著王路,母親還會嚴抓王路遊泳的每一個姿勢,擔心他因為動作不到位“發大水時不能救自己”。



王路還記得,自己有次上課時不認真,回到家後母親用衣架抽打他,“那時她嘴裏還在念叨‘讓你學遊泳,我是害了你嗎?’”打完後,媽媽又抱著王路哭,求他“原諒媽媽,媽媽實在是擔心……”。

但問及是否“憎恨”親人時,盧健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麽憎恨、或者說不知道該恨誰。

“恨爸媽嗎?我恨不了”。盧健的家庭富裕,從小就有很多別人沒有的東西,剛上大學時,“對自己沒什麽希望”的父母,就給盧健買了房;而且盧健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她不想上學時隻要說一句“不舒服,不想上課”,家裏人便會放下手頭一切,帶著她去醫院。

哪怕後麵盧健為了證明自己能力,決定去外地工作時,父母也不是擔心她的職場規劃,而是擔心女兒“身體行不行”,告訴她“撐不住了隨時回來”。

至於姐姐,盧健更不忍心去恨。

“我姐姐也很可憐”,盧健姐姐患的是基因病,家裏人雖然三緘其口不聊具體病症。但大學時盧健做過相關義工,看見過小小的孩子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療的場景。



圖 | 某醫院兒童住院病房

“我家人很苦了,我恨不了他們”,盧健說。

王路也不知道該怎麽憎惡。他的父母都是老師,那個年代計劃生育要求夫妻雙方都是體製內的,不能生二胎,“如果不是姐姐去世,我連出生的權利都沒有。”

但他更心疼姐姐,“遊泳時我嗆過水,我知道那種絕望”。



更讓“老二”們迷茫的是,他們還沒有弄清楚自己的人生,就要麵臨中年危機。

或者說,父母的年齡,沒辦法給他們緩衝的時間,他們必須比同齡人更早麵對父母養老的問題。

這一點王路深以為然。

王路研究生畢業時,母親60歲,父親65歲,同時父親還被診斷出了癌症,需要治療。因此在畢業季,周圍同學都在計劃旅遊、找工作時,王路隻能奔波在醫院和家裏之間,“偶爾抽點空去麵試”。

他找工作也不像同學那樣,會考慮未來發展、工作強度,和自己是否熱愛,“而是首先考慮穩不穩定、離家近不近,會不會失業”;最後權衡之下,他選擇了老家省會的一份國企工作。

聊起這件事時,王路有些難過。

“我上學時很自卑”,王路說。他的母親生育他時已經35歲,父親40歲,到他小學時,父母比身邊同學的父母大一輪,甚至趕得上有的同學爺爺的年齡。有好幾次父親接送自己時,父子組合被認為是爺孫組合。



所以從小王路就計劃著要去“遠處”讀書,去一個父母不會接送的地方讀書、留下來。

後來他如願去了一個離家1200公裏的城市讀書,為了能在當地留下來,本科加研究生7年,王路比同學們更用功,年年都是優秀畢業生。

“但是最終我還是回家了,我父母需要我”,而這次公司搬到外地,王路也麵臨著比其他同事更大的壓力。

“你知道的,我父母年紀大了”,他計劃著“降薪也要調回去”,或者辭掉工作,回到父母身邊“再考慮接下來的事”。

盧健的父母也不年輕了,總是念叨著“女兒再不結婚,以後沒辦法給她帶孩子”,但實際上,父母的養老壓力比婚姻壓力來得更猛烈。

2024年夏天,盧健的父親摔傷,母親照顧了3個月後,也生病臥床,無奈之下家人通知了在外的盧健。

盧健得到消息後放下手頭工作,趕回老家照顧父母,等她再回到公司的時候,原本的升職加薪機會也泡湯了。

“接下來父母的身體會越來越差,他們養老的問題迫在眉睫”,30歲的盧健不得不去打聽養老機構,望著都是40多歲、50多歲中年人在給父母安排養老機構、討論父母死亡話題時,盧健哭了。

她覺得自己還沒有真正成長,就要去告別,“就感覺我的生命總是匆匆在趕路,沒有一刻是在為自己活的”。

“但我知道,這是我作為‘老二’的宿命”,盧健說。



麵對父母的養老壓力、父母隨時離世帶來的孤獨,以及會麵對的風險,王路有思考過找一個伴侶去抵抗。

但他發現自己沒辦法進入一段親密關係。

王路小時候生活的城市有一條縱貫城市的母親河,那條河有許多支流。

80-90年代的暑假,孩子們娛樂方式有限,很多孩子都會結伴去河邊玩耍。姐姐暑假背著父母,和朋友下河遊泳溺亡後,父母擔心悲劇再度發生,不允許王路單獨出門。



“小時候是把我鎖在家裏,由爺爺奶奶看管,爺爺奶奶去世後,就是給我報補習班”。

另一方麵,父母將對大女兒的期待也投射到了王路身上。“他們總擔心我受欺負”,王路回憶說,每當小時候自己和其他孩子之間有點摩擦,他的爸媽都會找上門去要個“說法”。

“我生活在一個小城市,大家知根知底”,那些家長知道王路父母的遭遇,就會再三囑咐自己的孩子不要欺負招惹王路、要讓他。

“小孩子又不知道什麽叫欺負”,於是他們隻能選擇遠離王路。

加上父母做老師的職業習慣,他們會嚴格地管理王路的社交,“他們擔心我學壞,畢竟我們家實在是經不起折騰了”。

在這個背景下成長起來的王路,沒有一個談得上交心的朋友,也不知道怎麽和同齡人相處。

“換句話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去經營一段健康的,屬於我和同齡人之間的關係。”王路說。



龔競和盧健也發現,雖然享受了家裏無微不至的關愛,但很難進入一段親密關係中。

“我自小就覺得母親對我若即若離”,龔競回憶說。

比如母親會和他保持聯係,但不會摟住他、給他講睡前故事;會給他準備好換季衣服,卻不會關心他最好的朋友是誰、也不會主動擁抱他、誇獎他,“感覺我的母親有些抵觸愛我。”

稍大一些後,龔競知道了和母親相處的“別扭感”從何而來,他親耳聽到母親對親戚說“那次(姐姐去世)疼怕了,自己不敢再對孩子投入感情了”。

從那以後他和父母之間形成了微妙的關係,“外界看上去我們很緊密,但隻有我們知道,我們是緊密又鬆散的一家人。”

盧健的經曆和龔競有些類似,“我父母總是說對我沒有什麽期待,就希望我健康”。

但是她又明顯感到父母其實是有期待的,隻是太害怕再度失去自己,所以一直處於“逃避”感情之中,“就好像他們隨時做好了和我告別的準備”。

而且在盧健的回憶裏,父母經常爭吵,尤其是自己生病住院時,“父母會互相指責,是對方基因不好,擔心又生了一個病孩子,或者是對方沒有用心照顧孩子”。

從親戚的口中,盧健也得知,姐姐去世後、自己出生前的那段時間,父母分別考慮過“再找個人,生個健康孩子”。



不知不覺中,盧健逐漸養成了“討好型人格”,總是擔心別人生氣,“我總是在內耗、誠惶誠恐,我害怕把真實的自己暴露給別人”。

在這種難以用語言描繪的共生關係下成長起來的“老二們”,感情之路也走得格外艱難。

父母的變態的“管控欲”成了王路感情路上的絆腳石。

“我隻談過一次戀愛,對方在私企工作”,但對方並不符合王路母親的標準。在王路母親心中,兒媳身高應該在1.65米以上,名牌大學畢業,最好有個編製,父母也應該在體製內工作。

“我甚至覺得她不是在找兒媳婦,而是在按她心目中的女兒挑選。”認識到母親企圖通過“兒媳”去填補“姐姐”的位置後,王路選擇了和對方分手,並不再戀愛,“因為不管我怎麽找,都沒辦法找到‘姐姐’。”

盧健則在感情中曆經多次失敗,始終沒有辦法去享受其中。

“雖然我很不想把自己的感情失敗歸結於原生家庭”,盧健頓了頓說,“可每當我想起來我名字的由來,就感覺無時無刻在提醒自己,家裏有基因病史,我不配進入一段感情,我不配擁有高期待。”

而龔競則覺得自己無法勝任“伴侶”這一角色,幹脆拒絕進入感情,他覺得那些關於家庭的“使命”,就到自己這代就好了。

就如同餘華的小說《第七天》所描述的“親人的離去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我永遠困在這潮濕中,在每一個波瀾不驚的日子裏,掀起狂風暴雨”一樣。

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家庭,這個雨季永遠也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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