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流量的眼光定義,王慧玲也是“網紅”的一種,假如模仿通行的話術,那麽她這個網紅的介紹應當如下——各大平台都有賬號,全網粉絲幾百萬,主營方向:基層女性婚戀觀重塑。 文|駁靜 用流量的眼光定義,王慧玲也是“網紅”的一種,假如模仿通行的話術,那麽她這個網紅的介紹應當如下——各大平台都有賬號,全網粉絲幾百萬,主營方向:基層女性婚戀觀重塑。 通俗地說,王慧玲是一位女權博主,2020年3月,王慧玲在抖音發布視頻,勸告那些像她這樣農村出身又沒什麽學曆的女孩子們,不要因為壓力草率進入婚姻。立刻火了。自那以後,“玲玲Peter和四隻貓”這個賬號連續麵向基層女性,做了很多事後看來相當具有女性主義普及意義的短視頻。 2020年9月,我們曾采訪過王慧玲,當時她因為“基層女性婚姻困境”的短視頻上了微博熱搜,出圈了。兩年半以後,我們再次聯係她,好奇當一位農村出身的“80後”女生,成為所謂的女權博主之後,生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她如何與她所抗爭的父權製家庭相處,與此同時,她的家人們,又如何看待她這樣一個出奇又出格的家庭成員?這幾年關於女性主義的討論聲量居高不下,她身處其中,感受到的女性主義溫度有何種變化?與此同時,王慧玲又隻是生活在這個社會裏的普通女性中的一員,女性覺醒,對一個女人來說,生活更輕鬆了,還是更複雜了? 《性別為本》劇照 種田 王慧玲把婚姻比喻成種田,她告訴女孩子們,婚姻就是你有一塊田,他也有一塊田,你們把兩塊田合在一起種,大家都要出力。 “如果對方的田是荒廢的,連地都沒開始挖,就召喚你,仗著父母給的一點家底,讓你過去跟他一起挖地,你說對這樣的人你還去不去?不能去啊。女孩子要找的那個人,他的田裏還沒種出東西來不要緊,但他是否是在挖地?是否在平整石頭?是否在付出實際勞動?這才是你要觀察的。他要是連這一步都沒做,那純粹是想把你騙過去當勞力,再迅速搞出幾個小孩,把你的腿給裹住,你就陷在爛泥地裏爬不出來了。” 說這幾句道理的時候,我們是在一個五星級酒店的大堂。王慧玲穿著一件明黃色的衛衣,頭發隨意綁在腦後,脂粉不施,並沒有因為要出來見記者而收拾一下。聊到興起,她將一條腿越過沙發椅的扶手,坐姿豪邁,在人家酒店的大堂,也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在。 王慧玲說,在視頻第一次引起大量關注之前,自己對“女權”並無概念,她起初依靠的是樸素的女性自覺,就是“覺得不公平”,婚姻對女性不公平,她覺得女孩子是可以為自己爭取多一點的生存優勢的。直到評論裏不少人提到“女性主義”,她才去查了這個東西。慢慢地,也開始讀一些書,一直讀到《厭女》和《父權製與資本主義》,“很興奮,很多事情迷迷糊糊地想到過,看到上野老師寫出來的,就覺得太好了”。 與此同時,王慧玲也察覺到,有關資本主義、父權製、《第二性》、上野千鶴子等女性主義流行讀本,沒讀過太多書的基層女性沒法讀懂,甚至根本不會去讀。她於是尋找類似“種田”這樣的比喻,講接近她們生活的道理。 很多人因此非常喜歡她,覺得好有力量,講對了從來沒人跟她們講過的道理。大家看到的是一個跟她們處境相似的姐姐,出生在安徽大別山農村,有兩個弟弟,父母重男輕女,她讀到中專畢業,帶著兩百多塊錢,獨自一人到上海闖蕩。從賣襪子開始,當服務員,賣包,做領班,自學日語,與此同時,賺的每一分錢幾乎都寄給了家裏。典型的“扶弟魔”,負擔了兩個弟弟的學費,還要始終被母親嫌棄做得不夠。即便經曆了這些,王慧玲仍然成功地擺脫了束縛,現在人到中年,在上海活得挺不錯,是一個覺醒了的成功樣本。 那些視頻裏,王慧玲告誡女性,去為社會打工,去把自己的勞動力投放到社會上,而不要在婚姻裏為男人打工;鼓勵她們婚前要同居,要享受“性”,性領域中要有主體意識,而不要把它當作籌碼,這才是自我物化;她希望年輕的女孩子不要草率結婚,不要被“大齡剩女”的焦慮裹挾,不要把幸福寄托在男人或任何人身上。 這些觀點都不新鮮,但對很多基層女性來說,卻是第一次聽到。我第一次看她的微博時,還對她的直言不諱印象深刻,比如,她會直接談論“性”“子宮”。她說,女人老了,就自由了,老年女人其實活得很恣意很綻放,因為那時候你不再能生育,不再是性資源,沒人盯著你的子宮,男人反而會把你當個人看了。 一些男性看到這些內容,會本能地反感。王慧玲的大弟弟王德成就覺得,他姐姐的一些話過於偏激。他覺得任何事情總有前因後果,但他姐姐總是給別人特別確定的答案,比如,她會在直播連線裏直接勸人離婚,這在德成和他們的媽媽看來,非常不合適。 有一回,王慧玲被各大平台禁言了小半年,回歸後的第一場直播,二弟弟王德中特地去看,他想看看,他姐到底什麽尺度。 果然把他嚇一跳。有位粉絲問,家裏有人使用暴力,她公公會打她,該怎麽辦?隻聽王慧玲來了一句:“不行就拿刀砍他。”這句話把王德中嚇一跳,他覺得要是有人舉報,這就是“教唆他人使用暴力”。他就跟姐姐講,你這樣很危險的,很容易號就保不住了。 但王慧玲的態度是,“那些習慣實施暴力的男性,也隻能讀得懂暴力”。她小時候看到父親打母親,看到母親拿鐮刀過來反抗,從此她父親就不敢動手了。她覺得那些被傷害甚至在家暴中失去生命的女性,如果有她母親一半的勇氣,結局可能都會不一樣。所以這並不意味著鼓勵犯罪,而是反對暴力,一種勇敢捍衛自己的方法。 《杏花三月天》劇照 微博上出現在她視野裏的“令人發指”的新聞,幾乎每天都有。我發現她在跟我聊天的空當裏,又在刷微博了,看到一條“女子被男友毆打流產分手後遭報複割喉”的新聞,忍不住又轉發了。發完抬起頭來看我,情緒明顯比剛才激動,她說轉發微博,多數是因為真的生氣。 也有不少人對王慧玲很生氣。她的視頻出圈後,同時期抵達的還有“黑粉”。私信裏收到的謾罵與侮辱不計其數,甚至她的身份證、家庭住址、電話和手機號碼全都被人挖出來公布在網上。不過她統計過,真有膽子給她打電話的——三年下來隻有三個!其中兩個打過來都一聲不吭,唯一吭過聲的,還被慧玲警告了,她說,如果敢拉黑她,她會拿著他恐嚇她的電話錄音去公安局報案,這個男人還真就很“聽話”,硬是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裏沒有拉黑她。 王慧玲晚上寫稿,有兩次當時沒靈感、無聊,她就撥這個電話“玩”。最後一次連打166個。後來很快就不“玩”了,因為她發現對方說話毫無邏輯。她的理解是,因為智識水平有限,才會成為那麽多人裏唯一真的打電話的人吧? 我問王慧玲,連住址都被公布出來,你真的不害怕嗎? 她說,怕過。但是恐懼是想象的,隻有危險是真實的,在預防危險方麵,她做了一些措施,有段時間她一直隨身帶防身器具。我還看到她家玄關鞋櫃上有把刀——如果真有人敢強行拉開她家的門,她說她會毫不猶豫砍向對方的手。 “我現在對死亡也不恐懼,人如果盡情活過,是不會懼怕死亡的。這是我最近感悟出來的。就像一朵花,濃烈地綻放過。你想想看,人這一輩子到這個世界上來,本來就應該是來玩的,比如你出去玩滑板、徒步、登山,回來筋疲力盡,躺下來是不是很放鬆?人生也一樣,如果盡興而歸,是沒有遺憾的。” 《末路狂花》劇照 我問,那你以前恐懼什麽呢? “以前恐懼被傷害,害怕被人拋棄、背叛、老公出軌,害怕孤獨終老,怕窮……但所有的恐懼,歸根結底是對生存的恐懼。有經濟能力後,一部分恐懼就消失了。但我現在,哪怕一夜返貧、老公跟我離婚,我也已經知道該如何活下去了。” 離開 王慧玲的賬號是“玲玲Peter和四隻貓”,如今貓咪隻剩兩隻了。 另兩隻托付給了朋友,無可奈何。2023年2月24日,慧玲和丈夫Peter離開上海,去丈夫的英國老家生活。航空公司規定,一位乘客隻能托運一隻寵物。留下的兩隻,一隻橘貓,一隻狸花貓,隨慧玲夫婦一起,遠渡重洋,前往英國鄉下。我出發去上海采訪王慧玲時,尚不知道,將趕上的是他們跨國搬家前最後的混亂一周。 王慧玲和她的先生Peter(麻耀剛 攝) 上海動物園附近這個小區的頂兩層,王慧玲與Peter住了7年。搬來時幾乎是空的,髒,地板上全是油漬,他們刷了牆,買了家具,養了植物、貓。廚房和客廳的牆上都掛了畫,多是王慧玲自己的繪畫作品,畫風可愛,但還沒想好要不要都帶走。牆上還有一幅世界地圖,圖釘散布全球,表示他們的足跡,最遠的圖釘插在新西蘭。自行車、滑板是夫妻倆的共同愛好,這些物品恐怕是沒法兒帶走了。 對上述這一切,對上海的生活,王慧玲說她沒有一絲一毫舍不得——為了搬家,他們買了六個大箱子,但隻裝滿了兩個。如果不是因為貓,她認為自己完全可以隻背一個包,裝上護照、手機、幾件換洗衣服,隨時就走。她自己也震驚,活了半輩子,居然沒有什麽舍不下的東西。她這一走,給上海留下的是:大弟弟王德成,二弟弟王德中,分別都已經成家,都有了一個兒子;父母,目前與德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 對這些親人們,王慧玲似乎同樣沒有太多留戀。在她的描述中,這些家人們分別呈現如下形象: 父親——婚姻製度內典型的奴隸主,除了打工掙錢,什麽家務活都不幹;那個年代的高中生,寫一手好字,與此同時自認為一輩子懷才不遇,唯一能欺壓的對象是他相親得來的文盲老婆。會對妻子使用暴力。 母親——不識字,性格潑辣,丈夫動手的時候會還手,這種性格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自己。重男輕女,婚姻製度的受害者,卻強烈希望女兒走進同樣的命運。 大弟弟王德成——“爹味”很重,像大部分男性一樣,是係統裏的既得利益者,也是維護者。 二弟弟王德中——初中沒畢業就出來闖蕩社會,這一點跟姐姐很像。跟這個弟弟,還挺聊得來。不過,也是獨善其身那一類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管好自己的生活。有時,會阻止姐姐與自己媳婦兒談論女權相關話題。 德成問我:“我姐怎麽評論我們兩個弟弟的,是不是認為我們都是‘渣男’?”我告訴他說:“你姐姐說你們其實也有被她影響到一點,比如,你們兩個都懂得要做家務,要承擔育兒責任,起碼跟你們的父親不一樣。”實際上,王慧玲說起兩個弟弟,嘴下沒有留情,看上去並不在乎所謂的“家庭和睦”。但兩個弟弟似乎也都明白,姐姐對他們非常關心。 《我的姐姐》劇照 2023年這個春節,王慧玲跟Peter回村跟父母過了一個年,第二天就和她爸打了一架。是真的打,她揪住父親的領口,揮出去一拳,隨後被家人分開。打架的起因,在弟弟王德中看來不可理喻。早上10點,王慧玲打算燒飯,發現找不到米,想問她爸,發現她爸居然還在睡覺,反觀她媽媽,頭天夜裏做肉圓子做到淩晨2點,早上6點多又起來去買菜,而這個男人晚上8點就上床了,卻睡到日上三竿。“40多年,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媽就是奴隸,洗衣做飯伺候他。”王慧玲囤積良久的憤怒全部爆發在此刻。 老頭兒70歲了,而她正當年,個子雖然隻是1.6米左右,但身強力壯,對峙那幾分鍾裏,王慧玲突然感覺到,她爸眼神裏有畏縮與害怕。這麽多年,她知道父親在逐漸衰弱,但看到他恐懼的表情,還是第一次。但又沒有喜悅可言,王慧玲感到的反而是可悲。在王慧玲的理解裏,他們這種父權製家庭裏,她爸一直是統治者,用暴力增強權威,也因此隻讀得懂暴力這一種語言。她舉了個例子說明,之前有一天,她爸爸又辱罵她媽媽,用一些莫須有的謠言來汙蔑她媽媽,還推推搡搡,王慧玲在“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家庭群裏,當著所有人的麵,直呼其名,警告說:“再有下一次你對她推推搡搡,或者語言侮辱,我會連夜趕過去,拖你的頭發,拖到街上,你既然不要臉,我就讓你知道什麽叫真正的不要臉。” 前半生的主題,幾乎就是憤怒。但她對母親的感情,同樣飽含憤怒。 有一段時間,她媽媽開始密集地催她生小孩,或許是因為王慧玲的年紀長到了她的心理底線。她和Peter婚後起初也想過要孩子,開始創業後異常忙碌,耽擱下來,可後來二人都發覺,眼下的生活就是理想生活,過得開心,人生在掌控中,就決定“丁克”。但她媽媽理解不了。所以她的電話一接,說的就是,我好苦,我好累,你不生小孩,我活著沒意思;被人看不起,回老家都沒臉,成天抱怨。王慧玲的應對狀態也好不到哪裏去,對她媽媽大喊大叫,兩個人互相折磨。有一天,她福至心靈,將她媽媽拉黑,微信拉黑,手機號也拉黑,將母親徹底踢出了自己的世界。 《歡樂頌》劇照 就這樣清靜了近一年。王慧玲想,哦,摸索這麽多年,在母女關係中痛苦了這麽多年,原來鑰匙就在手邊,就這麽簡單,此前根本想不到,原來人生還有一個選項是將父母踢出自己的生活,建立清晰的邊界,製止他們影響你的生活。 談到父母,王慧玲跟我總結說:“很多父母根本不愛孩子,他們沒見過愛,也沒得到過愛,孩子就是一個交配的成果,一個降低生活風險的養老工具,我以前光是這樣想想,都能潸然淚下。但有多少人能夠麵對這赤裸裸的真相?如果一個孩子能意識到父母不愛他,能夠勇敢地麵對這一點,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 她覺得走了十幾年的路,終於走到拉黑這一步,算是從此擺脫了親情束縛,就像大象掙脫腳上的鐵鏈,開始自我療愈了。“我完成了精神弑母。”她給自己的行為下了一個定義。 Peter 這條略為險峻的路,王慧玲不是獨自一人在走。 2005年,Peter從日本來到上海,搞攝影創作。在他的想象中,上海是一座正在經曆大改造的城市,或許可以助他拍出一本攝影作品集。沒想到的是,他看到的上海是“平的”,很多建築都有圍牆,預想中的走進層次感沒有發生。2007年,他終於決定放棄上海,回英國去。 與此同時,他仍在學習日語,那時候流行skype,他在那上麵搜索學日語相關字眼,加到了王慧玲。王慧玲學日語是因為她曾在日料店打工,會日語是優勢,她學得不錯,後來正是憑借這點,她找到一份在日企當前台的工作。等到跟Peter認識,已經是她在上海的第8個年頭。終於可以把錢寄回家後,還能剩餘一些,她又從飯店打工進階到了寫字樓,那時候,她已經完成第一次蛻變。 《平凡的世界》劇照 她說她看上Peter,也是覺得“有利可圖”,“那時我對西方國家的想象就是燈紅酒綠,有錢,發達”,這種想象,自然就投射到Peter身上。 說到“有利可圖”,王慧玲也在她的短視頻裏發表過類似觀點。她覺得,喜歡一個人,一定是因為對方身上“有利可圖”,通俗一點說,就是這個人身上有自己想要的好處,“喜歡一個人,就是被對方身上的種種好處吸引”。不過,她發現現在很多女孩子羞於承認這一點,社會痛斥她們物質、現實,這些也讓女孩子不敢承認。“可是人不可能喜歡不如自己的人。一個人,長得帥也好,有錢也好,有趣也好,生活豐富多彩也好,都是好處。”王慧玲現在分析,當時的自己,就是有一種對發達國家的好奇,也好奇另一種文化,好奇那種文化生產出來的男人。 開始交往之後,才知道Peter原來很窮,他幾乎不存錢,想買一輛自行車都買不起。剛約會的時候,吃一碗大盤雞,還跟她AA製。她跟Peter說,要是我現在認識你的話,吃大盤雞那次就把你踹掉了。 說到這裏,我忍不住問她,作為一個提倡男女平等的博主,為什麽認為吃飯的時候得男生付賬呢?這跟獨立女性是不是有矛盾?這是我——一個仍在談戀愛的城市女青年,不時會冒出來的困惑。 王慧玲一聽這個問題,就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她說:“在我們當下的社會結構中,男女同薪同酬了嗎?上升渠道平等嗎?工作求職的時候平等了嗎?男女公平育兒了嗎?你不能隻在花錢的時候要求平等,一到大是大非(保障性別裏的弱勢一方的安全),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王慧玲說起這些非常流暢,令人想到辯論隊裏思維敏捷邏輯嚴密的對手。“很多女生有這方麵的困擾,覺得花男人的錢,感到羞恥,生怕被男人說,獨立女性不應該花男人的錢。這是一種新時代的裹小腳,是男性對女性的另一種羞辱。尊重自己內心的感受,不過那種被羞恥感裹挾的生活,不被他人驅動支配,這才是獨立女性。” 《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劇照 Peter後來也加入了我們的聊天。他原本2007年就打算離開上海回英國,沒想到認識了王慧玲,2008年又在她的“小小催促下”結婚,之後夫妻倆開始創業,做了一家建築攝影公司,慧玲跑業務,他負責拍,有幾年做得不錯,賺到一些錢,改善了生活,開始租一萬多元一個月的房子。夫妻感情也在共同創業生活的過程中升溫。王慧玲覺醒、成長這條路上,一直得到Peter的鼓勵,包括2015年她開始學畫,也是Peter敦促的結果。 Peter說,他老是聽玲玲念叨,說她小時候多麽有畫畫天賦,卻沒有學習機會,念叨了五六年,他感覺到慧玲是很想畫,卻又遲遲不開始,所以他反複說,“你可以的”,“邁出第一步,開始畫”。 Peter說,一段時間後,他發現這麽多年,第一次看到王慧玲如此專注,以往總是被各種事情分心,畫畫卻可以讓她坐在那裏七八個小時。慧玲說,這方麵Peter是很好的人生伴侶,特別是,當她把時間花在畫畫上,意味著Peter要犧牲自己的時間,承擔慧玲的一部分工作和家務。王慧玲又用這個例子告訴她的粉絲,找伴侶,就要找這樣的人,會全力支持你的夢想的人。 結婚前,還有一件小事,使她覺得Peter跟她從前認識的男人不一樣。 那時他們認識不久,有一天相約去騎車,那個活動需要在外過夜,訂酒店的組織者誤以為他們是情侶,隻為他們訂了一個房間,標間。是夜,Peter洗漱完,爬上床,關掉他那邊的燈,說晚安。另一張床上的王慧玲蒙了,心想,這個男的看來是真的打算睡覺了?那個時候他們剛認識兩個月,吃過幾次飯(吃飯還AA製),牽過一兩次手(牽手前還詢問來著),除此之外,的確沒有其他超乎尋常的東西。 但那天晚上,王慧玲心裏想的卻是,這個男的不一樣,根據她以往的生活經驗,換作別的男人,應該早就摸過來了。後來王慧玲得知,Peter的那些行為叫作“consent”,行動前征求同意,我可以牽你的手嗎?我可以親你嗎?這些都是Peter從小習得的教誨。這讓從來沒有經曆過這些的王慧玲大為震撼。 《時空戀旅人》劇照 爾後,當王慧玲開始做女權博主,Peter不上微博,不知道妻子在網上具體說的是什麽,但他知道那些隨之而來的網暴和恐嚇,知道自己的家庭住址被公布在網上,知道她接到過威脅電話,他會擔憂她的安全,外出幾乎都跟在後麵,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王慧玲,停止吧,不要表達了。 弟弟 王德中總結姐姐到目前為止的人生,認為學日語是轉折點。正是因為學日語,才會認識姐夫,之後結婚,才有了夫妻後來的創業,經濟條件也隨之改善。至於姐姐對他們兩個弟弟的評價,對他們父母的不滿,兩個弟弟並沒有憤怒,但似乎也稱不上理解。他們有時會覺得姐姐小題大做,比如像春節期間跟父親打架的事,“老年人,多睡了一點覺而已”。 他們既知道自己是受益者,占了姐姐的便宜,也知道姐姐對此感到委屈,但說到底,這不是他們的錯,而且直到現在,姐姐對他們仍然很好,他們生了兒子,她這個姑姑也不斷地給兩個侄子買東西。他們並不十分清楚,姐姐痛恨的那個“係統性壓迫”,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有時聽她說,如果你們生的是女兒,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我將一刻都不能安寧,他們想的則是,也不至於糟糕到這個地步吧。 《都挺好》劇照 不過,德中知道姐姐的憤怒來自哪裏。他們的父親明明是那個年代的高中生,讀過很多書,走過看過,還喜歡文藝,會拉二胡,怎麽也跟一輩子種地的農村男人一樣重男輕女?德中說,他敢肯定,如果他們的父親在完全不缺錢的情況下,也不會虧待女兒。但如果隻有10萬塊,他五萬,哥哥五萬,絕對不會輪到姐姐。 德中比姐姐小5歲,在一家全球500強的德國企業工作了十多年,當初是Peter幫他介紹進去的。現在,他結了婚,買了房子,有了兒子。他開一輛寶馬,妻子也有自己的車,他工作之餘玩騎行、攀岩,他手底下有幾十個人,經常去德國出差,兒子目前一歲多,考慮再過幾年能要得起二胎。德成在德中的推薦下,也進了同一家公司,結婚後住的房子是當初一家人共同買的,父母出首付款,慧玲也貢獻了部分裝修和家電費用,一家人,從安徽農村出來,全部在上海紮了根。 可以說,這一切都源於1999年9月的某一天。這一天,王慧玲將要啟程離家來上海,她媽媽挑一桶水去河邊,邊走邊用下流話咒罵,因為女兒違背她的意願,不肯去相親、結婚,像村裏的絕大部分女孩一樣安分守己。她非常渴望父母能跟她說一句“對不起”。但德中說,姐姐想要的東西,可能這輩子都得不到。父母的思想也受限於時代,要將整個思想徹底扭轉,由衷地發生深刻的變化,“70歲的人了,你覺得有可能嗎?” 此外,德中還是覺得父親挺有魅力,對姐姐,也非一無是處。比如,還是支持女兒去讀書了。初中畢業,王慧玲考上省城一所中專學校,別人都說,讀那玩意兒幹啥?出去打工反而還能賺一兩萬,讀那個書,要花一兩萬。父母都支持她去。去上海闖蕩,父親也支持了,沒有強迫她留下來相親、結婚。橫向來看,王慧玲似乎已經比村裏的其他女孩幸運了一點點,但這一點點,對王慧玲來說,並不足夠。 《上學路上》劇照 過去幾十年的憤怒與委屈,王慧玲在“父權製”中找到解釋,她用這一套理論去解構自己的原生家庭,重新建立相處模式,也用這同一套理論為網友答疑解惑、出謀劃策。當女權博主這些年,她覺得越梳理越順,對自己也有療愈作用。 作為一個有流量的博主,她當然也會思考如何變現。她看有的博主,光是賣課就賣七八十萬元,但她堅持,“我所有的知識都是免費的”。廣告也接得少,諸如美容儀這一類,她都不接,“因為這些都給女性製造焦慮,割女孩子的韭菜”。倒是接過掃地機器人、運動鞋這樣一些品類,不過,最近幾年並沒有什麽好的商務找她,她猜想,也許擔心她是一個有爭議的“高危網紅”,怕給品牌帶來什麽負麵影響吧。 不過,她還出書。第一本書的出版商很敏銳,出圈後很快找到她,把她在抖音上的視頻內容文字化,起名《基層女性》,封麵很現代,用的是她的肖像。此後,她在微博上的認證變為“作家”,家鄉親戚看她的目光也不一樣了,“網紅”很虛,但書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且還賣得相當不錯,超過了30萬冊,第二本也已經提上日程。 要說這三年還有什麽變化,王慧玲感受到的最大變化是,罵她的人少了。三年前,當她勸說基層女性不要輕易進入婚姻,又鼓勵她們重視彩禮的作用時,揚言要殺她、砍她的不計其數,現在這樣的私信越來越少——她分析,最可能的原因是,現在談論女權的人多了,有更多人幫她分擔了火力。她現在短視頻網站發的視頻,帖子的評論裏仍然有罵聲,但她已經不怎麽下場辯論了,在這些常常被認為是最下沉的平台裏,也有不同觀點的網友在自發解釋和回複了。 現在,過完41歲生日的王慧玲,走上人生下一程,她決定跟Peter回他的老家生活。德中猜測他姐姐大概是想活得熱烈一些,打定主意想體驗的東西,沒人能勸得住。不受約束控製,小時候就是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哪怕父母再怎麽打她,都沒能改變什麽。 《小婦人》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