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真實發生事件,以作者記述方式呈現。
1
早上9點半,我剛剛與前一個班組做完交接,所裏就接到了柏悅春暉養老院的報警電話,報警人是院長林霞,說院裏一位老人摔死了。我心頭一緊——這種警情十分敏感,稍有不慎就會引發死者家屬的行為過激或是輿論炒作——便趕緊招呼老孫一同前去處置。
柏悅春暉距離派出所不到3公裏,我們很快便趕到了現場。占地麵積頗大的養老院像往常一樣大門緊閉,安保室的門廊下,一對碩大的紅燈籠煞是顯眼,看上去整個養老院依舊沉浸在春節的歡快餘韻裏。
戴著口罩與防護麵罩的保安拿著額溫槍迎麵跑來,在他給我們測量體溫的同時,養老院寬大厚重的伸縮門也緩緩打開了。警車穿過尚未完全開啟的大門,沿著寬敞的內部道路直接駛到春暉樓前。
這是一棟5層的住宿樓,樓門上及旁邊的院落裏也還保持著春節時的熱鬧裝飾,我和老孫共同盯著仰躺在樓前牆根處的孤零零的老人遺體,老人的旁邊停著救護車,院長林霞正與駐院醫生交談著。
幾名醫護人員去檢查老人的狀況,我便先向林霞核實基本情況:死者姚逸妃,女性,現年90歲,在柏悅春暉已經住了2年多,老伴已經於多年前過世,2個女兒都在美國。當天早上8點多,林霞查房時,護工葉巧正在502室照顧老人起居;9點25分左右,林霞發現了躺在大樓前地麵上的姚逸妃,見她頭枕部正在出血,便立刻喊來了駐院醫生並撥打了120,隨後報警求助。
其後,醫生捏著一遝剛剛從便攜式心電圖檢測儀中打印出來的記錄紙,向我確認姚逸妃已經死亡。法醫和刑警大隊技術員也趕到了現場。技術員有條不紊地進行現場拍攝固定,並配合法醫再次對姚逸妃進行體表檢查。老太太的腦枕部碎裂、腦組織外溢,左側肩胛骨斷裂,右小腿開放性骨折,小腿骨外露並頂起了深色的棉襪,符合高墜死亡的情形。
勘驗結束後,老孫從車裏拿出遮蓋圍擋,我和他一起去覆蓋保護姚逸妃的遺體。我認認真真地端詳了一陣眼前的老人,她頭發花白,眉眼安詳,雖然已耄耋高齡,但是額頭與鼻眼嘴角處的皺紋並不多,僅有的幾道淺淺褶皺也都整整齊齊。盡管她的臉色稍顯蒼白,依舊掩蓋不住歲月積澱的氣質。老孫不禁讚歎:“看上去可真不像90歲。”
覆蓋好姚逸妃的遺體,安排好現場的值守警力,老孫撥通了殯儀館的電話。等待殯儀車的過程中,我向技術員簡要說明了初步問詢的情況。由於姚逸妃是在護工葉巧離開後不久發生死亡,我們不敢大意,在技術員上樓對502室進行勘驗時,我再次叮囑圖偵隊員要一幀不漏地調取事發前後的所有監控視頻。
之後,我要求林霞帶我們去找葉巧,不料林霞說:“院裏安排葉巧送另一個老人去市第一人民醫院檢查了,現在還沒回來。”
我急忙問:“她大概是什麽時候去的?”
我的語氣迫切,本來就一臉不安的林霞,此時更加緊張了:“離開姚阿姨的房間後,直接去的,有半個小時了。”
“她知道姚逸妃死亡的事嗎?”
“我在報警後給她打了個電話,就是想問她知不知道咋回事,她說她也不知道。”
我不由得眉頭緊皺。
2
“院裏安排葉巧去送人,就在葉巧離開後不久,她剛剛護理過的姚逸妃墜樓死亡。”
“既然是院裏安排的,這也許就是巧合。”
我和老孫耳語幾句,我們打心底都希望這隻是個巧合,但誰也不敢確保沒有其他可能。眼下,葉巧離開養老院已經半個小時,來不及躊躇,我立刻掏出手機向領導匯報,並按要求通知民警小顏抓緊帶人去找葉巧。
掛斷電話,我和老孫在林霞的帶領下來到五樓。樓層內的房間布局與快捷酒店差不多,走廊兩側交錯分布著原木色的房門,相鄰的房門之間都安裝著大約1米高的扶手,由於刻意規避了門對門,每個房間都有著不錯的私密性。在走廊裏,老孫左顧右盼,終於找到東側窗戶上沿裝著的一個攝像頭,便打電話叮囑圖偵隊員重點調取。
姚逸妃住的502室也位於走廊東側,是向陽的房間。我們來到門前時,技術員們正有序地對房間進行勘驗。技術室主任老劉招呼我們進去,我提出要套鞋套,老劉大大咧咧回應:“不用,不用,地麵已經勘驗過了。”
我和老孫走進房間,環顧四周,除了衛生間之外,這個約莫30平方的室內幹淨整潔,原木色的實木家具很有質感,衣櫃、書桌和1米5的大床款式統一,如果不是看到木床兩側加裝的可升降護欄扶手、床頭櫃上放置的呼叫器以及天花板上的U型軌道,真會讓人有種置身於普通家庭臥室的錯覺——我想,姚逸妃生前一定是一個對生活品質有要求的人。
老劉放下勘查燈,一會兒從窗戶探出頭向樓下張望,一會兒看看身旁的方凳與窗台,指了指方凳對我說:“凳子上的腳印與窗台上一致,應該就是這個老人的。”
我湊過去查看,老劉接著說:“除了窗戶上的限位器早就被拿掉了之外,沒發現其他什麽問題,應該是這個老人自己踩著凳子,從窗戶上跳了下去。”
“會不會是意外?”
老劉搖了搖頭:“她都這麽大年齡了,幹嘛要爬窗戶呢?”
“有沒有發現遺囑?”
老劉再次搖搖頭:“要是有遺囑,一般會放在顯眼的位置。所有衣櫃和抽屜都看過了,都是她的生活用品,連個筆記本也沒有,就桌子上有一張A4紙,上麵是《紅梅讚》的簡譜。”
我走到書桌前,心中不由感歎,這個老人至死都保留著那個時代的特殊印記,真是“一片丹心向陽開”。
我又問道:“能排除他殺嗎?”
老劉點點頭:“從目前的情況看,不太符合命案現場,應該可以排除他殺。”
完成室內勘驗不久,小顏打來電話,說在第一人民醫院找到了葉巧,她確實是來送養老院裏別的老人去檢查的。
老劉的初步結論與小顏的電話,讓我結結實實鬆了一口氣。
剛好殯儀車也到了春暉樓。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打開後車門,從底座下抽出一張不鏽鋼擔架放在姚逸妃身旁,我和老孫幫他們一起抬遺體。姚逸妃看上去中等身材,麵相比較飽滿,我條件反射地用力抬她左臂,結果與抬她右臂的老孫幾乎同時打了一個趔趄。我們這才發現,姚逸妃的體重比我預料要輕得多,想來,這穿戴整齊的冬裝包裹著的,恐怕已經是一具枯瘦嶙峋的軀體。
殯儀車帶著姚逸妃,我們開著警車帶上林霞回派出所。剛到養老院大門口,殯儀車停了下來,與此同時,林霞的手機鈴聲陣陣——是門衛打來的,說死者的女兒堵在了大門口。
我一臉疑惑地看向林霞:“你不是說她女兒在美國嗎?”
林霞像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說:“哎呀,我都沒得主意了,給葉巧打過電話後,我還給她的小女兒打了電話,幾個月前,姚阿姨得了腸癌,她的小女兒就從美國回來了。”
我們紛紛下車來到殯儀車前,伸縮門外站著一個身著淺綠色毛絨外套的女性,60歲左右,身高大約1米6,微胖的臉與姚逸妃十分神似,林霞說,這就是姚逸妃的小女兒卓文心。
卓文心沒有戴口罩,疫情時期,自然被保安攔在了門外。滿臉悲傷與憤怒的卓文心,扒著伸縮門向我們責問:“我媽是怎麽死的?!”
3
因為疫情期間警情處置的要求,老孫一邊勸慰,一邊隔著伸縮門給卓文心遞上一隻口罩。卓文心並沒有理會老孫的開解,反而越發急切:“我媽到底是怎麽死的?”
為了防止發生現場爭執,避免不明真相的路人圍觀拍攝,我們隻能讓保安撤離,並把卓文心請到保安室。
卓文心坐在黑色的辦公椅上,一手抱胸,一手不斷擦著眼角。幾經勸說,她才努力克製住情緒,勉強配合我們進行防疫健康查驗。我向她簡要介紹了調查情況,老孫補充說明調查處理這類事件的規範要求。但一臉悲戚、六神無主的卓文心並沒有認真聽我們解釋說明,她一直嘟嘟囔囔、哭哭啼啼,好一會兒才能正常溝通。
末了,卓文心提出要看一看遺體,老孫擔心她看到媽媽的遺體後會更加悲傷,害怕她做出極端的舉動,就勸說待會一起去殯儀館探視。可是,哽咽的卓文心始終搖頭不答應。無奈,我們隻能陪著她走出保安室,扶著她爬上殯儀車的後車廂。
老孫帶著一名警員留在殯儀車裏陪著卓文心,我關上殯儀車的車廂門之後,就讓駕駛員開車。林霞問我們要去哪裏,我示意她也趕緊上警車,林霞懵懵地點頭拉開了警車的車門。
出發後,我打電話給老孫,為了避免卓文心與林霞正麵發生衝突,我們商定,由我先把林霞帶到派出所,老孫則陪著卓文心去殯儀館安置死者。出了養老院大門,經過第一個紅綠燈後,我們便分道而去。
來到所裏,即刻開始詢問。我與林霞隔著詢問桌相對而坐,她雙手捏在一起放在小腹上,不時用力搓擠,似乎還未從姚逸妃的突然死亡中回過神來。我盡力保持著一種聊家常的語氣,告訴她這隻是做一個例行調查。經過一會兒的心理建設,林霞的手足無措才漸漸緩解。
詢問開始,坐在我旁邊做詢問記錄的小程再次核對被詢問人身份:林霞,女,51歲,柏悅春暉養老院院長,儒鎮本地人……爾後向林霞宣讀《證人訴訟權利義務告知書》。林霞在《告知書》上簽名時,捏著筆再次向我投來詢問的眼神,我解釋道:這都是例行程序,是為了保護證人的權利,也是告知你作為證人應盡的義務。林霞這才簽名後按了手印。
據林霞說明,姚逸妃之前住在福壽居養老院,大約是在2018年11月份,她主動聯係林霞,提出要轉到柏悅春暉。辦理好離院手續後,林霞親自把她從福壽居接到了柏悅春暉,並住進了僅次於柏悅樓的春暉樓。當時,姚逸妃除了患有高血壓之外,身體非常健康,生活完全能自理,護理等級自然是自理級,院裏給她安排的護工也並非葉巧,而是莊曉燕,主要是提供一些飲食起居上的照顧。
姚逸妃住進柏悅春暉第二天,就向林霞遞交了一份“開窗申請”,後來我們查驗了這份留存了2年多的手寫申請書,確認是姚逸妃本人筆跡,申請書上寫著“向南的窗戶鎖住,要求院裏幫助開啟”,並表示“本人不會跳樓”,且承諾“一切由本人負責”。後來,林霞聯係了當時在美國的卓文心,卓文心沒有同意,拆除窗戶限位器的事情便擱置下來。但是姚逸妃不依不饒,養老院最終沒能拗過她,不久,便在沒有得到卓文心同意下拆除了限位器。
姚逸妃喜歡唱卡拉OK,心情好的時候,會一個人在活動大廳拿著麥克風飆歌,最拿手的便是《紅梅讚》。林霞不無讚歎地說:“你都想象不到,一個快90歲的老人,能唱得那麽婉轉有力。”由於姚逸妃在組織文化活動方麵比較活躍,她與林霞很快便建立了良好的關係,林霞也時不時地特意去找她聊天。
談及姚逸妃與他人的關係,林霞又補充道:“雖然我和她的關係挺好的,但是她還是有點不太合群,主要是性格比較強勢,喜歡指派人,又聽不進別人的話,時間長了,院裏別的老人也都不怎麽主動跟她來往,她也不怎麽主動找別人聊天。”
我問姚逸妃有沒有與別人發生過比較大的摩擦,林霞思索了一會兒,答:“大的矛盾倒是沒有,除了時不時會批評指責一下護工,與其他人並沒有發生過什麽矛盾。”說到這,林霞又慌忙解釋:“我們照顧的老人很多,什麽樣的都見過,我們的護工都習慣了。況且莊曉燕性格又特別好,別說是姚阿姨,之前比姚阿姨還要難纏的老人,她也護理過,從來沒有因為這個就跟老人鬧矛盾。”
緊接著,我又問到葉巧的情況,林霞更是毫不思索地斷言:“不可能,葉巧是我們的老牌護工,主要是照顧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一直以來口碑都非常好,她才接手護理姚阿姨1個多月。”
這次護工的更換,跟姚逸妃的腸癌密切相關。2020年11月份,姚逸妃頻繁感到下腹疼痛,且腹瀉情況越來越嚴重,多次治療均不見起色,駐院醫生初步判斷可能是結腸癌,林霞便通知了卓文心。1個月後,卓文心從美國回到儒鎮,不久,在市第一人民醫院姚逸妃被確診為結腸癌中晚期。今年(2021年)1月份,姚逸妃進行了結腸癌手術切除,出院後的2月初,養老院便把她的護工換成了經驗更加豐富的葉巧,護理等級調整為介助與介護之間的等級。
我有些疑惑:“要麽是介助級,要麽是介護級,為何還調整成這兩者之間的等級呢?”
林霞介紹道:“介助級,就是老人還有一定的自理能力,但是在行走、用餐和洗漱等方麵需要特別照顧,還要協助進行康複訓練;介護級針對的是基本喪失自理能力的老人,需要全麵的護理照顧,包括喂飯、翻身、大小便護理等等,通常還需要24小時的監護。根據姚阿姨術後的情況,我們當時提出要進行介護的,可是姚阿姨不習慣有人陪房,堅持要求取消夜間陪護,所以,除了夜護之外,養老院對她的照顧都是按照介護級來的。這個情況,她女兒卓文心也知情。”
由於沒有夜護,事發5天前的夜間,姚逸妃曾在上衛生間時摔倒,林霞在第二天一早查房時發現後,就及時告知了卓文心。幸運的是,這次摔倒並沒有導致嚴重的後果,放心不下的林霞再次向卓文心提出夜護的建議,卓文心也表示同意,院裏隨即安排了夜護。但是,葉巧當天進行夜護時,再次遭到姚逸妃的堅定拒絕。無奈,院裏隻能按照老人的意願,再次取消夜護。
直到事發前的當天早晨,林霞依舊進行了例行查房,葉巧也正常照顧姚逸妃起床和早餐。林霞意想不到的是,在她查房後大約1個小時,姚逸妃就墜樓死亡。林霞說,在此之前,姚逸妃從來沒有向任何人吐露過輕生的想法。
根據林霞的陳述,如果說事發前,姚逸妃曾對護工莊曉燕求全責備,可是最近護工已經換成了葉巧。口碑一直很好的葉巧,似乎也不可能短短1個月內出現足以害人至死的積怨。
我思來想去,如果林霞的陳述是客觀的,那麽姚逸妃的死大概率是她自己的原因。
4
詢問過林霞,時間已接近中午,老孫帶著卓文心也回到所裏,我讓老孫把滿目喪母之痛的卓文心領進辦公室。
前腳卓文心走進辦公室,後腳小顏便帶著葉巧回來了。葉巧個頭不高、身形微胖,看上去一臉樸實,她穿著帶有柏悅春暉Logo的深色羽絨服,兩隻套袖結結實實地包裹著袖口,似乎相當愛惜這身衣服。我讓小顏把葉巧安排在接待室。
食堂開飯時間到了,小顏與小程分別給葉巧、卓文心用快餐盒送了午飯。吃飯時,老孫談起卓文心在殯葬車裏的情形——她掀開白布,見到姚逸妃的遺容時瞬間淚崩。不過當時她用力咬著衣袖,直勾勾地看著躺在腿彎旁的母親,雖然掩蓋不住滿麵淚水,但一路上竟沒有哭出一聲。
飯後,我們按照商定的分工各自展開談話取證工作,我帶著小程詢問卓文心,老孫與小顏同步詢問葉巧。
辦公室裏,卓文心盯著桌上的餐盒,始終沒動筷子,我招呼了她幾次,她都抹著眼淚拒絕。小程給她倒上一杯熱水後,我們開始了與她的談話。
5年前,卓文心應姐姐卓文青的邀請,去往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幫忙料理卓文青的環保材料代加工生意,這是她離開中國後的第一次歸來——卓文青於30歲時遠赴美國留學,此後便留在那裏,創業成功並組建家庭,35年間僅回國一次,還是因為父親卓敬之的去世,她在美國生下的小孩也從未到中國來見見外婆。由於卓文青的護照早已過期多年,疫情期間又一時難以辦理,故而這次就沒能回國。
而卓文心大學畢業後進入一家國企,婚後生育一子。她的婚姻持續時間並不長,大約在兒子出生後第三年便與前夫離婚。此後,她一個人帶著兒子,沒有再組建新的家庭。她兒子長大後在外企工作,不久也去了美國。退休後,孑然一身的卓文心因為思子心切,最終也選擇遠赴美國。
當我問及她為何不帶著母親一起去美國,怎麽放心把姚逸妃一個人留在國內時,卓文心欲言又止。我們三番五次地追問,她才道出原委。
原來,姚逸妃曾是一家私立醫院的副院長,一輩子都十分強勢,用卓文心的話說,她們姐妹幾乎一輩子都生活在母親的“統治”之下,就連她們父親卓敬之,一個參加過戰爭的老英雄,對妻子也是唯命是從。話不多、脾氣好的卓敬之離休後,一直兢兢業業照顧著姚逸妃的精致生活,家裏的大小事務,幾乎都是姚逸妃提要求,卓敬之抓落實。
10年前的一個晚上,82歲高齡的卓敬之,不知是要取放在櫃頂的什麽東西,便踩著凳子去拿,不小心摔斷了腿。送到醫院後,醫生建議保守治療,可姚逸妃憑借多年的從醫經驗,認為保守治療會導致丈夫的愈合期非常漫長,甚至難以愈合,直接要求手術治療,為丈夫骨折的部位安裝鋼板固定。醫院進行術前檢查後,發現卓敬之患有高血壓,心腦血管的各項指標也不太好,便再次提出保守治療的建議。當時卓文心偏向於聽從醫生的建議,也規勸母親,可是姚逸妃十分堅決,要求必須進行手術。不想看到妻女為此爭執的卓敬之妥協了,結果手術後卓敬之突發心髒病,幾次搶救失敗後,就在醫院去世了。
父親的死成了卓文心的心病,她曾與母親姚逸妃多次為此發生爭執。直到卓文心去了美國之後,姚逸妃才在視頻電話時表露出愧疚之情。她曾向卓文心說:“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爸,要不是我的固執,他也不會就這麽走了。”
談及此段往事,卓文心麵上依舊憤懣,先說事隔經年,早已釋懷,後又埋怨:“她一輩子都是這樣,我們所有人都得聽她的,而我們的話她卻一句都聽不進去。我就覺得,她做了一輩子醫生,心可真狠!”
卓敬之去世後,姚逸妃拒絕了小女兒卓文心提出的共同生活的建議,理由是不願給女兒添麻煩;她也拒絕了大女兒卓文青讓她們一起前往美國的提議,理由是語言不通、風俗不同,不願到頭來客死異鄉他國。之後她堅持要住進養老院,並且很倉促地變賣了名下的房產。卓文心提出幫母親挑選養老院,也被姚逸妃拒絕,她說要住自己選擇的地方。
就這樣,10年間,姚逸妃幾乎把本市有名的幾家養老院住了個遍,短則幾個月,長則一年半載,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她的最後一站——柏悅春暉養老院,是她住得最久的一家。
曆曆往事已成雲煙,我們與卓文心的談話最終還是回到了她母親的死上。卓文心對養老院表達了強烈不滿:“我們每年單住宿費就是5萬,吃飯和護理的錢另算,一年下來也要7、8萬,老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說著,又哭了起來。
我們好容易安撫住了她後,她又向我們提出4點質疑:
“我媽做了手術之後,恢複得挺好,前兩天我給她打電話,她還說感覺挺好的,還主動讓我給她開高血壓的藥,她要是想死,幹嘛還開藥?
“夜裏滑倒之後,我就讓養老院安排夜間陪護,可是後來養老院沒安排,這是為什麽?
“我媽是個很有主見的人,我承認她的性格很固執,一點氣都受不了。可是她一直以來都熱愛生活,在她堅持要動腸癌手術的時候,還說能活過一百歲,如果沒人說了什麽或者幹了什麽刺激她,她怎麽會突然就跳樓了呢?
“養老院的窗子都是有限位器的,為什麽就我媽的房間沒有,從一開始我就沒同意他們可以開窗,為什麽還是開了?”
我本想根據現有的情況,給她一些初步的答複,可還是猶豫了——現場的勘驗結果還沒出來,視頻的調取與分析也正在進行,林霞的陳述更需佐證,我不能拿這些不確切的信息回複她。
最終,我隻能對她進行一番勸慰,爾後安排人送她回酒店,承諾一定會給她一個明明白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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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卓文心,我便去查看葉巧的詢問情況。
葉巧今年48歲,儒鎮本地人,在柏悅春暉工作了近10年,因為日夜操勞,看上去還沒有卓文心年輕。翻開筆錄第二頁,所有的回答都很簡單,要麽“不知道”,要麽“真的不清楚”。
見我在翻閱筆錄,葉巧一臉沮喪地哀歎道:“警官,我知道的都說了,我真不知道姚阿姨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也是今年2月份才剛剛接手護理的,中間她又去住了十幾天的醫院,我是真不清楚啊!”
我示意葉巧不要緊張:“你是最後一個接觸姚逸妃的人,我們可能要多問幾句,也是想把事情搞清楚。”
“咋能不緊張啊!都死了人了,你說,我咋就這麽倒黴呢!”
見葉巧不停地唉聲歎氣,一旁的老孫便接過她的話,與她閑聊。我則仔細翻看葉巧的筆錄。
葉巧早上7點10分左右到的養老院,大約20分鍾後,她帶著早餐去了春暉樓502室。當時姚逸妃已經醒來,葉巧本打算打水幫姚逸妃洗漱,可是姚逸妃堅持要先起床,葉巧便照顧她穿衣服。姚逸妃指著衣櫃讓葉巧拿出一件版型很好的羽絨服,但是沒有立馬換上,而是要到衛生間洗漱。她讓葉巧幫忙洗了頭,修剪指甲,做好這些之後,才吃的早飯。早飯有點涼了,葉巧說給她熱一下,姚逸妃沒讓葉巧去熱早飯,而是要喝一碗昨晚燉好的雞湯。
看到這裏,我問葉巧,姚逸妃生前很喜歡喝雞湯嗎?正在跟老孫聊天的葉巧,忙不迭地回過頭來:“之前我也不知道,還是莊曉燕跟我交接時告訴我的,她說姚阿姨一直都喜歡喝雞湯,這次又病倒了,都90歲的人了,現在看上去也不像以前那麽精神,讓我多問問姚阿姨,要是她想喝雞湯了,就讓我去給她買,還交代我一定要買土雞,土雞燒出來的湯更有味道,也更有營養。昨天才買了一隻,晚上燉的,今天早上,我還給她熱了一碗。”
照顧好姚逸妃起床洗漱和吃早餐之後,葉巧又按照姚逸妃的要求,把房間認認真真收拾了一遍。做完這一切,葉巧叮囑姚逸妃有事就按呼叫器,並交代莊曉燕會臨時頂替一會兒,因為她要送另外一個老人去醫院檢查。大約9點,葉巧就離開了502室。
跟葉巧的詢問,我們沒有發現任何疑點,反而看到了養老院在照顧姚逸妃時的用心用情。送走葉巧後,我和老孫決定立刻去養老院做一次走訪。
我們借用林霞的辦公室,先找來了莊曉燕。她穿著跟葉巧同款帶著養老院Logo的深色羽絨服,兩隻套袖也結結實實包裹著袖口。問詢時,40歲出頭的莊曉燕話很密,說了一連串姚逸妃的生活習慣、脾氣性格後,又對姚逸妃的死嘖嘖惋惜。
我們問及姚逸妃過去對她的態度怎麽樣,莊曉燕顯得一臉無所謂:“人家是當過領導的人,要求高點也正常,無非就是批評我的工作不到位,又不是指著鼻子罵我,要是連這點事都往心裏去,我就別幹這個了。”至於在事發前,葉巧請她幫忙頂班的情況,莊曉燕說:“葉巧去送人之後,姚阿姨就沒摁過呼叫器,我本來還想著去看一眼的,還沒來得及過去,誰知道就出了這樣的事。”
問詢下來,雖然莊曉燕說了很多不相幹的話,但是她的陳述與林霞、葉巧的陳述形成了比較完整的相互印證。
爾後,我們走訪了住在春暉樓502室旁邊的幾位老人,他們都反映在出事前沒有聽見502室有什麽不正常的響動,也都異口同聲地否認會有人故意傷害。他們都說大家在一起住的時間比較長了,不管是老人之間,還是與院裏的職工之間,都是有感情的。其中幾個老人談到姚逸妃的死時,不禁掉下淚來。
回到所裏,我們把所有與姚逸妃死亡相關的監控都看了一遍。在春暉樓5樓走廊的監控裏,看到了林霞查房,也看到了葉巧的活動情況,而莊曉燕確實沒有出入過姚逸妃的房間,監控中的情景與所有人的陳述相吻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春暉樓前的監控由於仰角不夠,沒有拍攝到窗口的畫麵,僅看到了姚逸妃墜樓的瞬間——當時,葉巧已經離開養老院有一刻鍾了。
經過一天的調查取證,我和老孫都知道姚逸妃應該就是跳樓自殺,隻待技術室的結果了。
第二天下午,我們從技術室拿到了勘驗報告,報告顯示:排除他殺可能,符合高空墜落死亡特征。這與法醫現場進行的體表檢查結果相符。
我們隨即召開集體通案會,綜合詢問、走訪調查和視頻監控,最終認定:姚逸妃係跳樓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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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接到通知的卓文心來到派出所。我們逐步告知了她調查結果,並一一解讀她之前的疑慮。
我們首先討論了限位器的問題——拆除限位器已經是2年前的事,不是最近才開的窗,這麽長時間都沒有出事,開窗與姚逸妃出事之間應該沒有直接關聯。可姚逸妃當時為什麽非要開窗呢?還寫了申請書。
卓文心若有所思:“當時她的確也打了好幾個電話給我,非要開窗,說看著就嫌悶,像是在坐牢。”
老孫問:“那她有沒有聽從你的意見,不再堅持要求開窗了呢?”
卓文心歎了口氣:“她要是聽就好了,哪裏還會發生這個事?”
我說:“那也不一定,如果她打定了主意要做這個事,就算不開窗,她也會采取其他的方式。”
卓文心點了點頭,雖然表示讚同我們的看法,但是依舊對養老院的擅自開窗行為表示強烈不滿。
我補充道:“如果連你都勸不下你的母親,養老院又怎能勸得下她呢?他們也和你一樣,是不願意開窗的,甚至比你還要不願意。畢竟你是姚逸妃的女兒,即便出了事,你也是有權料理的,但是養老院可就麻煩了。從這個角度看,養老院最終選擇冒著風險拆下限位器,一來是對你母親的信任,二來也是不願你母親委屈,想要她住得順心一些。”
卓文心盯著我不說話,眼神裏帶著懷疑。我隻能又補充道:“你放心,你父親是老革命,母親也是本地人,我們又不是養老院的私家警察,大家都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隻能實事求是地去解決。如果養老院真的有責任,我們也會依法處理。”
卓文心的神色緩和下來,我繼續拉回話題:“開窗的事與你母親拒絕夜護的事,我想你是能理解的,基本情況也都差不多,歸根到底還是你母親的脾氣,這一點,你應該是最有體會的。”
卓文心點點頭,喃喃說道:“她就是太固執了,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她怎麽就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呢?前兩天還讓我給她買降血壓的藥,怎麽就這麽衝動呢?”
我想了想,問道:“你母親之前有沒有向你吐露過輕生的想法?”
卓文心愣了一下,低著頭努力回想,過了一會才抬眼看我:“應該是第二次出院的時候,也就是一周前,她跟我提過一嘴,說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還說她活夠了。她當時就那麽一說,我以為她就是生病了難受,也就沒往心裏去。”
姚逸妃生病的過程,卓文心的陳述與林霞、葉巧的基本相符,而僅有卓文心知道她母親有過輕生的想法,我更加堅定自己內心的判斷,便接過卓文心的話:“這個不能怪你,很多人都會認為真正想自殺的人是不會說出來的,說出來的往往是一時的衝動和牢騷。我們也是接觸多了之後才知道,在正式表示過‘活夠了’的人中,有將近一半的人最終真的實施了自殺,而且是很理智、很認真地去準備一切,並不是一時衝動。你的母親沒有跟其他任何人說過這個想法,隻告訴了你,說明她是認真的,所以她的做法也並非一時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卓文心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你說,我媽她的生活都已經這麽好了,自己一個月有七八千的退休金,我們誰也用不著她的錢,我姐本來還要給她多寄些錢,讓她換到更好的柏悅樓去住,都被她拒絕了,她說現在住得挺好的,怎麽會想到走這一步呢?”
老孫頓了頓:“我這樣說,不知道恰不恰當。其實,回顧你母親的一生,她應該是很幸福的,從我們經曆過的幾百起自殺事件來看,年輕人自殺很多是因為情感問題、抑鬱症或者家庭事業陷入難以解決的困局,老年人自殺更多的是因為經濟問題和疾病,而你的母親經濟寬裕,也沒有長期遭受病痛的折磨,她之前跟你說過‘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單從這一點來看,她就與其他很多老人不同,她始終保持著一顆年輕的心。”
卓文心淚眼蒙矓:“我媽她確實膽子挺大的,而且很有主見,她從來都不怕死,就是不願意活得沒意思。一般老年人都不會像她這樣,也不會這麽做,她真的是有些與眾不同。”
老孫接著說:“可是,得了結腸癌之後,雖然手術比較成功,也沒有出現嚴重影響生活質量的術後創傷,例如‘造瘺’,但是歌不能唱了,人也變得憔悴了,或許她覺著自己已經活了90年,一輩子能享的福也都享到了,你跟你姐姐也都事業有成,她也無牽無掛了,幹脆就認認真真地離開吧。或許她本來也打算給你們留下隻言片語,但是她又該說什麽呢?說她其實很孤單,很希望能和你們在一起?恐怕她又擔心你們會自責;說自己得了腸癌很難受、很痛苦?恐怕又擔心你們太傷心;說她一輩子都過得很好、很滿足?我想這可能也不是她最想要說的話。她應該是認為你們也一定能夠理解她,所以連隻言片語都沒留下,就在昨天上午,穿上喜歡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收拾得利利索索,喝一碗喜歡的土雞湯之後,便一個人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伴隨著老孫的一言一語,卓文心漸漸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其實,我知道,我媽肯定很孤獨。她摔下來的時候,一定很疼吧!”
麵對心聲袒露、悲戚中帶著悔意的卓文心,我和老孫相視一眼,決定像過去很多次那樣,再重複描繪一個同樣的謊言:我們認真分析了監控視頻,過程很清晰,她摔在地上後,身體沒有發生任何位移,四肢和頭部也都保持在接觸地麵時的狀態,由於你母親的年齡比較大,根據我們的經驗判斷,她應該是在接觸地麵的一瞬間就過去了,這種情況,一般是來不及感覺到痛苦的。
7
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姚逸妃之死塵埃落定。
由於卓文青遠在美國,我們也需要向她說明情況並征求意見。卓文心收拾起沉痛複雜的心情,配合地給她姐姐撥通了視頻電話。視頻裏,卓文青與妹妹五官很像,隻是看上去更像妹妹、而非姐姐。我們透過鏡頭向她說明了情況,卓文青麵帶悲戚,但那悲戚中帶著一絲陌生感,似乎死去的隻是一個普通親人,而非她的生身母親。整個過程,卓文青一直在聽我們講,沒有作出過多反應,也沒有對母親的死提出任何質疑,當我們詢問她的意見時,她一再強調:由她的妹妹卓文心全權代理一切,所有的結果她都接受,所有的手續她都認同。
後來,我們居中組織養老院與卓文心進行當麵協商,林霞對姚逸妃的死也很難過,並向卓文心一再表達歉意,卓文心則一改過去對養老院的種種不滿,反而感謝養老院2年多來對姚逸妃的照顧,並向林霞說:“不知道有沒有給你們造成影響,希望沒壞了你們的名聲。”
當天,養老院主動一次性退回了姚逸妃的醫療押金、未履行的服務費用6萬5千元,並自願承擔卓文心的部分交通費用3萬元。
考慮到卓文心一個人難以料理,我們提出可以幫助她聯係安排各項喪葬事宜,卓文心的眼神充滿感激,頻頻點頭、連連說好。見狀,養老院這邊也主動加入到喪事料理之中,並承擔了部分喪葬費用。
由於姚逸妃10年前賣掉房子時就已經把許多物件處理一空,在養老院期間一直又保持著極簡的生活習慣,除了一些隨身衣物和生活用品外,幾乎沒有什麽額外的負累,還真是連告別人生這樣的大事都不願給別人添麻煩。
在我們與養老院的共同幫襯下,從火化時間的安排到遺體的搬運,從骨灰的裝殮到告別儀式的舉辦,從聯係公墓管理方辦理夫妻合葬證明材料到入墓儀式、鐫刻墓碑等,一切都順順利利。
兩天後,姚逸妃的骨灰安放在了本市長青園公墓,與她的亡夫卓敬之合葬一處。
臨別時,卓文心一再感謝,她說:“再過一年,我就可以申請綠卡了,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有點不想去了,可是我又該去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