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中國大陸與台灣爭相加入的CPTPP是甚麽？

特朗普在其首個美國總統任期退出TPP後，餘下締約國將協議轉型為CPTPP。

由亞太國家牽頭的《跨太平洋夥伴全麵進步協定》（CPTPP；中國大陸稱《全麵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已運作近六年。

這個成員國占全球GDP約六份之一的協定，雖然美國在7年前已退出，但專家認為對中國大陸和台灣均有巨大的經濟吸引力。北京和台北當局已先後在三年多前申請加入。

隨著首個非創始成員國英國在2024年12月正式加入——使成員國增至12個，加上加拿大作為這年CPTPP輪值主席國於11月下旬主持執行委員會年會。台海兩岸的“入群”申請將再次被擺上台麵。

不過，一些觀察人士向BBC中文表示，對本屆會議能展開與兩岸的談判不表樂觀。

CPTPP：從奧巴馬時代說起

CPTPP的根源可以追溯至2000年11月簽署的《新西蘭（紐西蘭）與新加坡緊密經貿合作協定》（ANZSCEP）。後來智利與文萊（汶萊）分別加入談判，結果四國在2005年簽署了《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定》（Trans-Pacific Strategic Economic Partnership Agreement, TPSEP），別稱“P4協議”。

新西蘭外交貿易部形容，締約各國領袖的共同願景，是要建立一份作為亞太地區擴展平台的貿易協議。在這份自由貿易協定下，四國互相取消大部分關稅，並承諾在就業、知識產權和投資等方麵互惠並加強合作。

協議訂立了規範產地來源標準、打擊傾銷等不公平貿易行為、進口暴增、政府采購程序的規則，也包括改善勞工與自然環境的承諾。

2008年，美國開展加入談判，TPSEP開始逐漸演變成《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TPP）。在奧巴馬（Barack Obama；歐巴馬）的美國總統任內，TPP的12個談判參與各國於2016年2月4日正式簽署協定。

然而，特朗普（Donald Trump；川普）取代奧巴馬擔任美國總統後，於2017年下令退出TPP。2018年1月，餘下的11國——日本、馬來西亞、越南、新加坡、文萊、澳大利亞（澳洲）、新西蘭、加拿大、墨西哥、智利和秘魯——同意改組成CPTPP。協議在同年12月正式生效。

特朗普（中）首次就任美國總統後三天便簽署了退出TPP的行政命令。

2020年1月31日深夜，英國正式“脫歐”（Brexit）。2021年初，英國成為首個擬加入CPTPP的非創始成員，其申請於2023年7月獲得批準。英國從2024年12月15日起正式成為CPTPP的一員。

至此，CPTPP全部12個成員國共占2022年全球GDP約15%，相當於12兆英鎊（15.6兆美元；111.06萬億元人民幣；502.23兆元新台幣；121.2萬億港元）。

新加坡韓禮士基金會（Hinrich Foundation）貿易政策主管德博拉·埃爾姆斯博士（Dr Deborah Elms）對BBC中文記者介紹說：“CPTPP並非典型的貿易協定。”

“舉例說，它要求成員國同意在零關稅水平之下，全麵開放所有稅則號列（tariff lines），而隻有極少數的例外。這包括經常被大額補貼的農產品。”

以英國的協議為例，這些針對“敏感領域”的例外包括了多種肉類、長粒白米、糖與雞蛋的市場準入。日本在其協議下也獲準維持對其大米市場的保護。

獲得零關稅市場準入的同時，成員國須遵守一些規則，包括相互統一某些標準，例如政府采購、海關規章製度、知識產權、原產地規則、勞工權益、環境保護和包容性貿易。

加入CPTPP：非創始成員國如何“入群”？

CPTPP這份自由貿易協議囊括價值15.6兆美元的經濟規模。

根據原TPP條約規定，要加入CPTPP，申請者必須是亞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成員，或“各國同意的任何其他國家或獨立關稅區”。

新西蘭自TPSEP簽署之時被委任為協約保存方（depositary），負責接受新會員加入的申請，以及在批準新成員加入後擔任簽約代表。這個身份在CPTPP得到延續。

CPTPP規定，申請國或經濟體必須正式知會新西蘭其加入意願，同時鼓勵其知會全部既有成員國。CPTPP執行委員會在“合理時間內”決定是否成立“加入工作組”（Accession Working Group, ACG），與申請國展開談判。

工作組在談判過程中將甄別出申請國必須修訂的本國法律法規，以滿足CPTPP的合規要求，而申請國必須能展示其具備合規能力。

工作組繼而向執委會提交報告，若執委會一致通過加入申請，申請國將有六個月時間完成必要的合規改革，然後與新西蘭簽訂CPTPP加入議定書（Protocol of Accession）。

簽署協定後，新成員國與所有既有成員國將各自開展批準加入議定書的程序——這一般是指把文本送交該國國會或議會審議並批準。此後，新成員國才算正式“入群”。

以英國為例，其加入議定書規定的最低生效條件，是英國與另外六個成員國完成批準程序之後60天，且距離簽署議定書滿15個月之後。隨著秘魯於2024年8月成為第六個批準協定的既有成員國，英國的“會籍”從同年12月起生效。

申請者必須有意願、有能力符合CPTPP的高標準、曆來遵循貿易規範與承諾的紀錄良好、取得CPTPP既有成員共識——這是自2023年起通過實施的“奧克蘭原則”。要加入CPTPP，必須同時滿足這三大條件。

按照通知新西蘭加入意向順序，目前正等待CPTPP處理“入群”申請的尚有中國大陸、台灣、厄瓜多爾（厄瓜多）、哥斯達黎加（哥斯大黎加）、烏拉圭、烏克蘭與印尼。除此以外，韓國（南韓）與泰國也表達了加入意願，但尚未啓動程序。

CPTPP加入程序：英國案例

2021年2月——英國向新西蘭提出加入申請

2021年6月——CPTPP執委會啓動加入程序

2021年9月——加入工作組成立，由日本擔任組長，澳洲（澳大利亞）與新加坡擔任副組長

2023年3月——加入工作組確認英國全麵合規，執委會批準英國加入CPTPP

2023年7月——英國在CPTPP執委會第七次會議期間與新西蘭簽訂加入議定書

2024年3月——英國議會上、下兩院批準CPTPP協議文本，並獲英王禦準

2024年8月——秘魯批準英國的加入議定書，英國至此取得足夠成員國同意

2024年12月15日——英國正式成為CPTPP成員

資料來源：英國議會下議院圖書館、加拿大亞太基金會

CPTPP、中國大陸與台灣：兩岸能取得甚麽？

中國大陸與台灣相隔六天遞交了加入CPTPP的申請。

“雙方加入的動機，基本上都是希望可以得到經貿的好處。”美國德州山姆休士頓州立大學（Sam Houston State University）政治學係副教授翁履中博士這樣看兩岸申請加入CPTPP。

翁履中博士對BBC中文記者說：“因為加入之後，它可以占全世界整體貿易的比例，可以接觸的國家，它會更廣泛。”

一些中國大陸媒體引述來自中國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李春頂教授的一項模型推算結果稱，人口14.97億的中國大陸若加入CPTPP，將能拉動自身GDP增長最多2.27個百分點、出口增長最多10.25個百分點。若不加入，則GDP僅會增長0.25個百分點、出口僅會增長0.09個百分點。

2019年初，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資深研究員彼得·帕特銳教授（Prof Peter Petri）與約翰·霍普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經濟學家邁克爾·普拉默教授（Prof Michael Plummer）曾聯名撰文稱，如果中國不加入CPTPP，中國的總收入將因為CPTPP的貿易轉移效應損失100億美元，而加入則能獲得2980億美元的收益。

彼得森研究所的文章還稱，中國的加入能使CPTPP所帶來的額外年增長四倍於現在，達到6320億美元。

半導體是台灣重要的貿易商品。

在人口2342萬的台灣，行政院經貿談判辦公室總談判代表楊珍妮於2024年10月初的一場研討會上說，若台灣未能加入CPTPP，“長遠將損失GDP額外1.6%增長的機會”。

催促民進黨政府加緊應對的言論不難找到。台灣聯合報係《經濟日報》10月中旬的一篇社論說：“台灣與CPTPP成員國的貿易額大約占台灣對外貿易總量的25%，是非常重要的貿易夥伴……如果我國無法在近期內加入，未來傳統產業麵臨的挑戰將會愈來愈大。”

翁履中博士認為，台灣在全球半導體產業等領域的優勢，在新冠病毒（COVID-19）疫情期間“被全世界看見了”，台積電等企業到世界各地設廠，但這也變相形成了台灣的本土優勢被稀釋，台灣的經貿“盾牌”被削弱。因此台灣需要CPTPP。

翁履中對BBC中文記者說：“台灣沒有像大陸一樣有內需市場，不管大陸的內需市場到底是強健與否，但是它確實有一定的量體……也許不能吃飽，但是不會餓死。”

“像機械產業，或者是比較傳統的金屬、精密儀器等等，台灣有這樣的條件，但是沒有這樣的市場，因此更加的需要透過貿易協定來對外找到市場，這是台灣跟大陸有很大差別之處。”

政治角力

無論是中國大陸還是台灣，均須同時取得CPTPP全體既有成員國同意，方可加入。

2021年9月16日，中國向新西蘭提出加入CPTPP。9月22日，台灣向新西蘭申請“入群”。兩岸遞交申請的時間相差了六天，但迄今同樣被懸而未決了三年。

韓禮士基金會貿易政策主管埃爾姆斯博士對BBC中文記者形容，中國大陸與台灣的“入群”申請“從一開始”就帶來了好些問題，這其中就包括了“棘手的地緣政治”。

亞洲協會政策研究所（Asia Society Policy Institute; ASPI）副所長溫迪·卡特勒（Wendy Cutler）對BBC中文稱，中國持續谘詢CPTPP現有成員，設法展示其如何已“準備就緒”，但未能打動它們。與此同時，多數成員國害怕遭受中國報複，沒敢開始與台灣談判加入CPTPP。

而這三年以來，英國似乎成為了CPTPP執委會的“擋箭牌”。

埃爾姆斯博士說：“現有成員爭辯說，它們得先處理好英國的加入申請，從而汲取經驗，對程序作出必要的調整。”

“例如其中一項改變是，希望加入協定的國家須填寫一份像是申請表格的東西。”埃爾姆斯認為此舉是要在接收申請文件的過程中統一樣式。

卡特勒指出，如今英國的申請處理完畢，執委會轉而開展對整份CPTPP協定的首次定期複核。兩岸“入群”申請短期內有任何進展可謂跡象渺茫。

山姆休士頓州立大學的翁履中博士說：“要11個國家通通同意，但是這11個國家裏麵又有跟中國大陸關係很好的，也有跟美國關係很好的。”

“所以這不是單純的貿易談判，這絕對是政治角力。”

作為CPTPP輪值主席國，加拿大總理特魯多（右）與聯邦國際貿易部長伍鳳儀（左）將要麵對中國大陸與台灣“入群”問題。

但畢竟三年已過，智庫加拿大亞太基金會（Asia Pacific Foundation of Canada）在2024年初發表加拿大皇家大學（Royal Roads University）商學院客座教授庫查斯基（Jeffrey Kucharski）的文章說，基於CPTPP執委會在“合理時間內”裁決加入申請的規定，加拿大擔任主席的2024年“必然”是兩岸加入申請“必須予以解決”的一年。

翁履中說，要是現有會員國希望“純看經貿利益”這個大局，便需要運用創意，“讓中國大陸跟台灣都能夠接受的情況之下，一起來納入這個組織”，而實際上已有不少學者專家就此發聲。

“譬如說觀察員或者是夥伴關係，讓現在已經提交申請的，不隻是中國大陸，台灣，甚至是包括了厄瓜多爾、哥斯達黎加、烏拉圭、烏克蘭這些地方，通通都納入到待審核的會員名單中。”

但這些折中辦法所麵對的困難也是明顯的。翁履中說：“以現在兩岸的政治關係非常僵化，美中又進入到結構性競爭的情況之下，恐怕中國大陸很難作出特別的妥協，這也是CPTPP現在最大的困境。”

英國智庫政府研究所（Institute for Government）的詹姆斯·凱恩（James Kane）曾撰文說，英國在加入CPTPP的最終談判政策文件中提到了另外幾個國家的加入申請，卻沒有提到中國大陸與台灣。各方缺乏共識也許是其原因。

作為2024年輪值主席國，加拿大的態度也是焦點之一。加通社（The Canadian Press）2023年中披露，總理特魯多（Justin Trudeau；杜魯多）在2022年9月與時任英國首相利茲·特拉斯（Liz Truss）通電話時稱，CPTPP執委會嚴格審批英國的申請，就是要讓中國“入群”困難重重。

另一方麵，台灣中央社2024年10月報導，台灣駐加拿大代表曾厚仁抱怨加拿大並未利用身為輪值主席之利，談論台灣懸而未決的申請案。

加拿大聯邦國際貿易部長伍鳳儀（Mary Ng）則曾在被問及中國加入申請時說，CPTPP各成員國得協調如何處理各申請，條件包括了“奧克蘭原則”當中的合規要求。

電動車是中國與加拿大等國之間貿易摩擦的主角之一。

亞洲協會政策研究所的溫迪·卡特勒說：“中國與台灣都需要采取更多步驟，使各自的貿易製度符合CPTPP規定。其中，中國仍是長路漫漫。”

“當前中國電動車、鋼鐵、紡織品與其他產品出口飆增，國際憂慮日增。這也可能抑製各國進一步對中國開放市場的興致，而CPTPP將導致市場開放發生。”

韓禮士基金會的埃爾姆斯博士尤其指出：“CPTPP的規則涵蓋對國有企業的規範，對於廣泛介入經濟活動的政府來說將是複雜麻煩的。”

加拿大皇家大學的庫查斯基教授曾於2022年11月底發表的一篇文章中，詳列兩岸目前未能符合CPTPP條文規定的項目。

其中，中國大陸除了國企規模外，尚有跨境數據數據流通限製——2017年起實施的《網絡安全法》以維護國家安全為由，禁止外國企業將中國用戶數據轉移至境外。知識產權保護、勞工福祉、反腐敗工作透明度，也是大陸目前未必能“合規入群”的領域。

台灣方麵，庫查斯基注意到，上一任蔡英文政府在上任後不久，行政院便已經開展了加入CPTPP的準備工作，包括主動審查可能與協約規定衝突的本地法律。其中，版權、商標專利與專利權的相關法律均已完成合規修訂。

2024年1月，中國商務部副部長王受文對記者說：“我們完全有信心、有能力達到CPTPP所確定的高標準。”

“我們將對外繼續加強交流，對內加強試點和試驗。相信今年我們加入CPTPP的條件會更加成熟。”

2024年10月，台灣外交部長林佳龍在社交媒體發文說：“我們也期待會員國們能基於‘符合 CPTPP 高標準、擁有良好展現遵守貿易規則承諾的紀錄’兩項原則達成共識，避免和經濟與貿易無關的政治考量，讓所有申請國能被公平、客觀地對待。”

也許對於CPTPP執委會來說，在APEC中與中國大陸理論上平起平坐的香港並未加入戰團，已間接緩解了對它們的壓力。

中國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李家超2022年11月被記者問及會否申請加入CPTPP時說：“我們最希望加入的是RCEP（《區域全麵經濟夥伴關係協定》），我也多次表示過，希望聚精會神推展這方麵的工作。”

在2022年元旦啓動的RCEP裏，中國被視為主導力量。李家超在2024年10月的施政報告中重申了加入RCEP的意願，對CPTPP隻字不提。

美國大選後的CPTPP

特朗普將重返白宮，觀察人士關注CPTPP會否肩負上新的功能。

2024年11月，美國人民在共和黨籍前總統特朗普與民主黨籍現任副總統卡瑪拉·哈裏斯（Kamala Harris）之間選擇了特朗普。他重返白宮後的美國會否重返CPTPP，受到一些觀察人士關注。

特朗普在首次競選時曾形容TPP是美國“潛在的災難”，警告製造業將蒙受損失和傷害。他在簽署退出TPP的行政命令時稱：“我們所做的這件事情對美國工人來說是一件大好事。”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員蘇慶義博士在2019年7月發表的一篇文章中說：“從長期視角來看，美國重返CPTPP的可能性非常大，中國應把握住美國特朗普政府退出TPP的有利時機。”

山姆休士頓州立大學的翁履中博士則斬釘截鐵的說：“沒可能。”

翁履中對BBC中文記者說：“因為我們要了解，在美國，對於所謂的自由貿易協定，基本上在美國的民意是沒有太大好感的。”

“美國的一般民眾不了解產經，不了解世界貿易，不了解整個自由市場的競爭機製，可是他會覺得任何人談國際化，談全球化，談自由貿易，都是在傷害他。”

亞洲協會政策研究所的卡特勒也說：“卡瑪拉·哈裏斯與特朗普反對美國成為TPP成員的言論早已被記錄在案。觀乎美國的貿易政治，並沒有跡象顯示他們的立場在短期內會有所改變。”

韓禮士基金會的德博拉·埃爾姆斯博士也不認為美國大選結果會改變美國對CPTPP的立場。“眼下誰都沒有興致去搞貿易協議，大家日益熱衷於保護主義。”

“但我認為特朗普要是獲勝，這或會推動更多人關注CPTPP作為分崩離析中的全球貿易體係一個堡壘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