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邵藝輝:除了豆瓣9.1分,你不知道的其他好東西
文章來源: 鳳凰WEEKLY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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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導演邵藝輝展開這場對話時,距電影《好東西》正式上映還有兩周。
《好東西》(英文片名“Herstory”)是邵藝輝編劇、導演的第二部長片。她的首部長片《愛情神話》在2021年上映時就曾掀起廣泛討論——很多人對之的評價是:“靈!”
新片《好東西》在劇作風格上延續了這種“靈”。片中人物輕盈活潑,台詞機巧敏銳,關涉社會議題時態度鬆弛有活力:其中一場備受稱讚的餐桌戲令人眼前一亮——原來現實裏似乎自帶沉重的議題居然可以表達得這麽幽默好玩!
點映期間,《好東西》豆瓣開分9.1分,是2024年國產片開分最高分。影片上映4天來,目前累計票房已超過1.56億元。
如邵藝輝所言,她的電影由生活經驗積累而成:她小孩時期的經驗,作為女性的經驗,在網絡發聲的經驗,以及更多還未有專門詞語去定義的經驗。她很清楚自己將繼續拍這樣的電影。
坐在邵藝輝對麵,你能感覺到一個表達者的沉穩與闊達;提及創作時,她的自信又具備激勵他人的作用——一種不激昂,不教條,隨時都能夠“相信自己”的內心。
《好東西》編劇、導演邵藝輝
這種本領不是人人能有,但知道有人正擁有它,於創作者而言,或許也算一種“明亮的指引”。
在這場對話裏,我們與邵藝輝聊了她不同時期、在不同地方的生活體驗,其中包含家鄉山西,也包括她後來去到的北京、上海,或許從中你能夠更加理解,為什麽她可以創作出《好東西》這樣的作品。
以下是《冷杉RECORD》與邵藝輝的對話:
“社會議題是我們每天會麵臨的事”
冷杉RECORD:最近答得最疲勞的問題是什麽?
邵藝輝:為什麽還在上海拍,哈哈哈,噢對,還有為什麽(電影裏)不說上海話。
冷杉RECORD:要把社會現實作為作品的一部分去呈現,並且要融入作品,在銜接上是不是還挺難的?
邵藝輝:是挺難的,最大的難點也是在這兒。但是實話說,在寫劇本的時候,我沒有先想要放什麽議題,這種思路就是錯的。你不可能“我要寫一個‘月經羞恥’的東西,然後放進去”。我都是寫著寫著,覺得這兒適合說,(就在這兒放)。
社會議題本身就是我們每天會麵臨的事兒。比如月經,我從小痛經就特別嚴重,微博或朋友圈裏,我每個月固定發的,就是我又來例假了,又很痛。痛經是我身體裏最大的一個伴隨我的痛苦和經驗。月經它之所以成為社會議題,是因為很多女性都在經曆,也經常會討論。所以這個邏輯就是我們先有經曆,然後因為經曆太多了,所以成了社會議題。
包括片中小葉被“跟蹤”這段——當然我也是想處理得模糊一點,你可以理解成他就是在跟蹤,因為不知道這個男的是好是壞,是一個變態還是一個好心人……晚上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時,就是會害怕,尤其是看了那麽多社會新聞,而且我覺得女人一生中的很多時刻都在這種恐懼(中度過)。哪怕現在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挺強大的人了,但如果單獨跟一個陌生男人在電梯裏,我還是會恐懼。
再比如,(有人)敲門說你家燃氣灶要檢修,你說讓不讓他進來呢?如果他就是一個壞人,該怎麽辦呢?這就是我們作為女人每天在擔憂的。我相信作為男人,他可能也會害怕,但是絕對沒有時時刻刻的這種擔憂。所以這就是隻有身為女性才會麵臨的問題。
也有一些問題可能男女都會麵臨,比如鐵梅的新聞理想。我希望寫跟性別有關的困難,也希望寫男女共同會有的、跟性別無關的困難。
包括無償家務勞動,這部分片中有拍鐵梅做家務與聲音的結合,在鐵梅一開始去公眾號工作時也提到過。鐵梅給公號文章提意見,說索菲婭·羅蘭也要做無償家務勞動,當然這個手法它就稍稍有點簡單,因為全靠說出來,但我覺得說也比不說要好點,就是起碼讓人加深一下印象,真的是有女性在承擔這些無償的家務勞動。
冷杉RECORD:整部影片裏與您的個人生活經驗最貼近的是哪段?
邵藝輝:其實挺多的,我在別的地方也有說,因為這三個女人,她們就像我人生的不同的階段,那個“小孩”就是小時候的我,她很多事就是我小時候發生的。“小葉”就是過去很愛談戀愛的我。
鐵梅她現在的工作是寫公號,其實我之前也是在寫公號,而且我也經曆了那種第一篇是爆款,雖然不至於被網暴,但也被很多人罵,就是賣電子煙那篇。當時被罵了之後我又寫了一篇文章,就說北京電影學院應該以我為榮,我其實就是在回擊他們。電影裏麵,鐵梅跟小葉說她本來又寫了一篇文章,說“我絕不認輸,絕不反省”,這其實就是我的態度。當別人說我,如果說得不對我會回擊的。但是我把我的這個經驗在鐵梅那邊轉換了一下,因為她有孩子,因為這個孩子問她:自己可不可憐,所以她決定把那篇文章刪了。
我覺得讓一個女人覺得自己最失敗或者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她的小孩在問她,我是不是很可憐?雖然我未婚未育,沒有孩子,但是我自己也很喜歡小孩,我也很喜歡琢磨一個孩子的心理……其實也不用琢磨,因為我們都當過小孩,但是很多成年人好像忘了自己做小孩時是怎麽做的。
我塑造的“小孩”,還是一個舊的小孩
冷杉RECORD:電影裏麵的小孩,名字也很好,就叫“小孩”。
邵藝輝:因為我媽就叫我“小孩”,而且我也很喜歡“小孩”這個稱呼,它比較中性。
冷杉RECORD:怎麽塑造在現在的意識環境裏成長起來的小孩?比如他們怎麽去感受性別文化、怎麽去感受社會上都在談論的東西?
邵藝輝:現在的小孩真的有點難把握。我們都是90後,小時候好像都不太能接觸到網絡,尤其在山西,更多是在看電視、看書、看雜誌,從這些地方知道很多東西,但現在的小孩一出生就已經身處很發達的網絡世界,比我們那個時候要早熟很多的,他們會學習大人的話術,裝大人,從而顯得自己很厲害。
我之前看過一個針對日本小學生的調研,就是問這些小孩長大想做什麽,調研對比了不同的年份,那份調研說過去的小孩會想當火車司機,想開便利店,但近幾年小孩們回答最多的是想當博主,想當網絡紅人。我覺得很奇怪的是,為什麽不說當明星呢?可能小孩們覺得網絡紅人更好當吧。
其實電影裏麵我塑造的“小孩”還是一個舊的小孩,就像曾經的我,那種小孩狀態,沒怎麽接觸網絡世界,之所以早熟,是因為看過很多書,她有時候會冒出一些金句,或者說出挺成熟的話,但那也是從她媽媽和媽媽給她的書裏學的。我不太了解一個在網絡世界長大的小孩應該是怎樣的,小葉不都說了嗎?小孩平時不怎麽玩iPad,也不讓她看手機,所以,“小孩”的確是一個舊世界的小孩。
冷杉RECORD:怎麽考慮“特長”這個設定的?小孩學特長貫穿了全片。
邵藝輝:它其實是連接了很多人物的一個線。小孩不去學特長,就不可能有小馬過來教他,那麽小馬就不可能跟小孩媽認識。
“特長”這個設定,主要是我看現在的這些小孩,不管是媒體上還是學生家長的交流,還有我那些有孩子的朋友在群裏麵聊的,都有特長。現在教育很卷,所謂素質教育也很卷,是全方位的卷。
你除了學習好,還得會個樂器,或者會一個編程、樂高、跳舞,尤其是大城市的孩子,可能我們山西還好。但因為我現在的朋友主要都在北京、上海。他們這些孩子要上的班可太多了。如果小孩沒有特長,我都覺得挺可怕的,會覺得格格不入。
電影裏鐵梅一開始沒讓小孩學特長,因為鐵梅是山西人,她可能還停留在我們山西人那個世界裏,就覺得這些不重要,或者她的教育理念是得等孩子自己喜歡了再去學,我不能去直接指導她、讓她去學什麽。這些教育理念說明鐵梅沒有被現在的教育風氣影響,但是你也可以理解成鐵梅工作太忙了,無暇去顧及這些,所以也沒空被影響。
你想,鐵梅又要掙錢,又要做公號的工作,要寫稿又要編稿,還要做家務,難道同時還讓她去了解小孩都在學什麽特長嗎?(當然她也說了自己應該下一個少兒特長培訓APP)。一個女人怎麽能幹得了這麽多事?我覺得她特別辛苦,所以就希望她能有一個好朋友,就是小葉,雖然她隻跟小葉提了一下,但小葉聽進去了,後來小葉給她介紹了鼓手小馬。
冷杉RECORD:希望在電影裏呈現怎樣的母女關係?
邵藝輝:很和諧、很有愛的。電影裏小孩刺痛了鐵梅兩次,一次是說“我是我爸帶大的”,另一次是沒帶她出國,說“那我要你這個媽幹什麽”。
這兩次刺痛是我反複考量過的,它是刺痛,但不至於難以挽救,我不想讓小孩顯得太不聽話,比如一直哭,一直鬧,把家裏給砸了。這種小孩生活中是有的。所以我覺得這個電影裏的小孩其實是美化過的。
見過外麵的生活,可能會有更大的野心
冷杉RECORD:關於“怎麽刺痛媽媽”,在寫劇本的時候還有其他備選嗎?
邵藝輝:其實我寫的時候,就是寫到這兒了,沒有想別的。很多人覺得聽聲音的戲很精彩,很感人,不過我自己最喜歡的是鐵梅沒帶小孩出國這場戲,因為我小時候就沒出過國,上大學也沒有出過國,我好像是大學畢業後的一年,第一次出國,去日本。
其實我們家裏也出得起國,因為其實出國不貴,哪怕去新馬泰什麽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山西人的家長沒有這種概念,好像生活方式裏沒這個選項。如果我們也見過外麵的大城市,見過外麵的生活,可能會有更大的野心。
我之前在上海生活的時候,上海市中心很多小學都挨著很多很fancy的飯館、咖啡館,或者夜店什麽的,有時候經過的時候我就會想,如果我從小生活在上海,在這樣的學校讀書,一出門就是這樣的地方,我會是什麽心情?
小時候生活在山西,那時候空氣汙染很重,沒什麽鮮亮的建築,我就很想逃離。那時候我看了很多電影,就感覺我和電影活在兩個世界,倒是沒有覺得電影離我很遙遠——好像是沒有去想“是不是遠”這件事,隻是覺得現在這個(世界)我無法忍受。
當然現在我拍的電影,包括裏麵的置景、選的音樂什麽的,我都覺得審美是OK的,但這些是靠我這麽多年的不停的積累、修正、學習、反思等等(養成的)。現在中國還有很多的小朋友就生活在這種環境裏,但他們又沒有那麽多時間對自己的審美進行教育,我就覺得這是一個很缺失的東西。
冷杉RECORD:去到上海、北京之後對山西的成長經驗又感受了一遍。
邵藝輝:其實沒有可比性,但是我有一種感覺,就一直覺得,這種教育資源的不平均真的影響挺大的。有時候我看到一些孩子接受不到好的教育,而最好的教育總是集中在北上廣,就會替這些教育資源貧瘠的地方的孩子有點難過,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之前上大學的時候,有時候在喜馬拉雅上聽一些北京四中的老師講曆史或者政治,覺得都講得特別好,那些我到了很晚之後才知道的一些道理,其實人家初中階段就已經知道了,因為TA有那麽好的老師,這些老師告訴TA不枯燥的知識,或者告訴TA這個世界的複雜性。
冷杉RECORD:那從山西到北京之後有給自己“補課”嗎?
邵藝輝:沒有,因為首先你不知道自己缺失什麽,你要補什麽呢?而且我們係裏也有各種小地方來的學生,我倒是從沒覺得自己缺失,或者比別人差在哪,我那時看電影、看劇、看展,看很多藝術相關的東西,是因為我本身就喜歡。我剛剛感歎教育資源的貧瘠,不是因為有什麽人瞧不起我,而是天然地覺得,我要是小時候就能知道這些知識,我該有多厲害!
印象很深的事情是,我高二的時候參加了一個全國作文大賽,老師把我選送到北京,那是我第一次來北京,但那個時候在參賽,沒怎麽在北京待。後來藝考的時候,在北京待的時間很長,大概是2009年,那個時候朋友帶我去夜店,是我第一次去夜店。我感覺天哪,怎麽有這麽好玩的東西,可以在裏麵跳舞,音樂聲那麽大。我看電影的時候肯定見過(夜店),但真的身處實地時感覺還是不一樣的。我就在夜店玩了好幾天,每天晚上都去。我媽就蠻好的,我說我在哪,再多玩幾天,我媽覺得OK。後來回到山西,我就總愛跟同桌聊北京的夜店有多好玩,當時就覺得這些很新鮮。
我的電影,全都是我在現實裏實現不了的
冷杉RECORD:現在“王鐵梅”這個形象可以展現一些“小城經驗”。
邵藝輝:對,但因為她已經是一個40多歲,在大城市待了這麽多年的人,我覺得這些痕跡在她身上已經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但的確這個片子裏有很多我自己的切身經驗,不是完全虛構,但故事又是虛構的,不知道這個該怎麽定義。
冷杉RECORD:這麽一講,突然覺得“王鐵梅”這個角色還可以更好。
邵藝輝:對,就是,但是我可以留在下一部片子裏,把我這種更豐富的感受,繼續寫一寫。
冷杉RECORD:對這種“小城經驗”的表達,是現在創作中有意識在做的事嗎?
邵藝輝:也沒有,其實你看我剛才說的那些,在片子裏唯一出現過的就是小孩沒出過國,現在從文學到電影,表達“小城經驗”的挺多的,我覺得我的經驗沒有更獨特,所以我的確也沒有開始去寫這些東西,隻是一些感受。
冷杉RECORD:現在如何看待“談戀愛”?
邵藝輝:現在我還是覺得戀愛挺重要的,但不是特別重要。因為談戀愛的體驗比較獨特,是親情、友情代替不了的,它有荷爾蒙的刺激,但怎麽說呢,這種刺激有階段性的體驗就夠了,因為階段一拉長,荷爾蒙又沒了。所以我覺得談戀愛比較重要,重要的點在於要談不同的戀愛才重要。
冷杉RECORD:有沒有在現實世界裏沒有實現的,放到電影裏去實現?
邵藝輝:很多,因為我的電影它就不現實,全都是我在現實裏實現不了的。
冷杉RECORD:接下來會繼續這個風格的創作嗎?
邵藝輝:我覺得繼續拍這個挺好的,而且別人也拍不了?我不知道,可能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