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簽證、拒offer,中國人想出國留學越來越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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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換季的寒冷,李林還沒完全適應。接通采訪電話時,他的聲音還透著一絲鼻音。

李林目前在德國慕尼黑工業大學,攻讀實驗量子計算方向的博士學位。很多留學生都嫌棄德國“有點村”,李林也知道。他所在的加興校區(Garching)位於慕尼黑市區以北約10公裏的地方,他租房的小鎮連超市都沒有,但好在房租便宜。

“我家門口有伊薩爾河,早晨還可以在湖邊跑步,很爽”,李林的語氣裏帶著幾分滿足。在李林展示的照片中,湛藍天空與清澈平緩的河水相映成趣。再次有機會享受這種平和的生活,李林有諸多感慨。

李林家門口的河/受訪者供圖

變得更“佛係”,是他經曆了申博那場持久戰後學會的生存之道。他曾手握7個海外博士的全獎offer,卻因學術審查“被迫gap”了兩年。

回憶起去年7月落地慕尼黑的場景,他仍記得那種壓在腦海深處的緊繃感。“就像神經病似的,到了學校還擔心能不能順利注冊學籍、住進宿舍、簽上正式合同。”

兩年的等待,留下一塊心病。

“現在申請博士,首先考慮的不是實驗室條件或研究方向,沒拿到offer不是失敗,offer差點意思也不是失敗,失敗是拿到心儀的offer卻去不了。”李林的“血淚經驗”,是一路跌撞換來的。

這幾年,因為國際關係的泛政治化、泛安全化,正常的學術交流變得困難。與李林有著相似境遇的學生,還有很多。

劃掉美國,放棄英國

“首先我就把美國從申請名單上劃掉了。”談起申博,李林再次感慨這一決定的重要性。

李林的碩士,是在荷蘭讀的。當時,一位同屆的同學,拿了美國全獎PhD,但簽證被卡,隻能重申歐洲。幾經折轉,來到德國,額外耽誤了一年,隻能成為他的師弟。

李林苦笑著說:“據說還有人讀到博三、博四,被勒令退學”。

在李林看來,美國的“雷點”是次年入學,且敏感專業隻給一年簽。與此同時,還有過海關被“關小黑屋”的風險。李林告訴南風窗,他甚至有留美同學為此退了所有同學群,微信失聯。

即便李林從一開始就成功避開了這一風險,但當時的他沒料到,歐洲也早已不再是避風港。

歐洲不再是避風港/《歸去來》劇照

李林第一個全獎offer來自英國的G5院校,導師是“大牛”,申請過程也異常順利。當時的他,看到倫敦市中區眼花繚亂的租房信息時,內心還有不小的波動。“可以去看大英博物館,去看各種劇場,真的眼饞”,但還沒來得及暢想未來,第一個大跟頭就來了。

“我應該是最初感受到ATAS收緊的那批人,最初我在網上查詢關於ATAS的資料,全是教你怎麽按流程填寫信息,根本沒人說要注意敏感事項的事”,說到這,李林還是有點激動。

ATAS,全稱“學術技術審批計劃”(Academic Technology Approval Scheme),於2007年出台,原本隻是形式化的流程。李林告訴南風窗,他在荷蘭讀研也經曆過相似的審查,但申請隻花了18分鍾。他以為這次也一樣。

但2020年後,ATAS的審查明顯收緊,審查時間也顯著延長。等了兩個月毫無進展,李林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申請時,我還在材料裏寫了這個領域多麽高精尖,我要如何推動人類技術發展”,談起這一經曆,李林是哭笑不得。他開始泡在網上尋找答案,終於在知乎某個帖子下的評論區發現了一點線索——“ATAS進度交流群”。

ATAS申請主要分為10個部分/圖源:ATAS

“就像是末日裏的幸存者營地”,李林這樣說道。在李林向南風窗展示的微信群截圖中,群裏的每個人都用申請號和進度作備注,分享零散的經驗,但誰也不確定自己的幸存指南有沒有普適性。

他試圖聯係英國的導師說明情況,但對方卻反問:“是不是吹得不夠?有沒有告訴他們我們的項目和國家安全緊密相關?”

“那一刻,我就知道完了。”

李林花了十小時寫說明郵件嚐試挽回,朋友更是笑稱他該叫“Dr. ATAS”。然而導師無奈表示,他也無能為力。

唯一的安慰是導師表示,今後收學生時會更加關注這個問題,但這對李林已經無關緊要了。

“ATAS最難辦的問題是審查中的研究課題介紹,必須和你offer上寫的一字不差”,談起這個問題,李林還是頭疼得很,“據說英國方麵是有人專門盯著不能在中途做任何修改”。

在李林看來,申請英國不再是個好選擇。

超強“脫敏”

因為英國心灰意冷的李林,開始了廣撒網。

他先是拿到了一所法國高校的口頭offer。導師在郵件中高度稱讚他的表現和團隊契合度,隔了不到兩個月,又遺憾通知他錄取無法繼續推進。“我想大概是因為專業敏感”,是他收到的回答。

與此同時,多線並行的李林還拿到了來自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全獎offer,但做過簽證背調後,他決定果斷放棄。

“據我了解,申請加拿大的簽證時,像我們這樣的專業,安全調查甚至以一年起步,上不封頂,而像澳洲,已經積壓了大量的,等待時間一年以上的理工科博士的簽證申請”,李林付不起這昂貴的時間成本。

最終,李林將目標鎖定在了德國慕尼黑工業大學。崗位製博士,實驗室資源好,更重要的是,導師人好。

德國慕尼黑工業大學

“當時我如實給導師說了簽證風險問題,對方表示理解,並承諾會配合我”,李林告訴南風窗,他之前的“打聽”果然沒錯,對方確實“人品不錯”。

為了在申簽證時和導師打好配合戰,李林特地為導師製作了“脫敏指南”PPT,以確保對方提供的反饋和自己提交的資料保持一致。

李林告訴南風窗,不論是提交的研究計劃,還是填的申請表格,他一次都沒有提過“quantum(量子)”這個詞,即便他學的是量子計算。

他舉例說:“你要做的是精準替換,比如量子計算,可以寫成基於疊加態的計算模型;人工智能,可以寫成認知科學中的數學模型。”

“其實意思沒變,也不是造假,但我可以讓它看起來更理論、更枯燥,像基礎科學研究”,麵對這種困境,許多像李林一樣的中國學生都不得不“出此下策”。

談到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即便適應力已經很強的李林,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年還是留下了印記。他坦言,之前以為夠努力就可以深耕學術之路,現在才意識到那些與學術無關的因素竟也可以造成如此之大的影響。

“還是會堅定地追求學術理想,但也不得不對學術之外的因素多留個心眼了”,李林這樣說道。現在的他不是沉浸式泡在實驗室,就是在家看球。這種有規律的生活,是他的舒適區。

“我就是那個‘探路人’,沒有前人可以參考,能踩的雷算是都踩了一遍。”他笑了笑,又帶點自嘲,願意再次講出這些,也是因為他不願更多人像他一樣。

《帶著爸爸去留學》劇照

但如何在申請簽證時做到完全的“脫敏”,最重要的是有一個願意撇開風險、配合到底的導師,這在另一層麵增加了申請的難度。

學計算機圖形學的王詩瑤,已經在遞簽時“盡可能寫得人畜無害”,但依舊在等了111天後被德國拒簽。

“其實我算是拒得比較快的”,王詩瑤告訴南風窗,在她身邊,還有不少人已經等了半年但簽證還沒動靜。

即將前往德累斯頓工業大學攻讀化學博士的文宇,花了11個月拿到德國簽證。他畢業於“國防七子”之一,盡管最終如願入學,但他身邊依然有不少同學因德簽被拒,不得不止步。

他坦言,向德國教授發郵件時常石沉大海,“可能是教授也考慮到簽證難批,幹脆不回複。”德國並非他的首選之地,輾轉至此是因為瑞士的洛桑聯邦理工學院臨時毀約。

在出國深造的路上,誰也不知道offer和意外,哪個先來。

多位與南風窗交流過申請經驗的學生表示,目前並不存在所謂的最優選擇,隻有謹記,申請時一定不要“all in(全部投入)”一個學校,一個國家。

“你不會想拿自己去賭這個概率,因為落在個人身上,概率隻有0或1”,其中一位學生這樣說道。

歐陸第一名校

潛規則公開化

對於申請者來說,被架在概率0和1之間懸而未決,也許是一種最痛苦的狀態。剛剛拿到‌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ETH)口頭offer的郝雲對此深有體會。

本科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生物科技專業、碩士畢業於紐約大學信息係統專業的她,花了八個月時間才拿到這個目標院校的offer。期間為了加入導師的團隊,她甚至還特地從國內飛了一趟蘇黎世,但至今無法推進正式錄取事宜。

審查,被有著“歐陸第一名校”稱號的ETH擺在了明麵上。今年10月24日,ETH明確表示要對某些國家的碩士、博士學位申請人、訪問學者或教職人員實施嚴格審查。ETH成為歐洲首個公開實施並係統化安全審查的高等學府。對此,ETH專門召開了審查說明會進行說明。

ETH數據顯示,中國是該校第二大國際學生來源國,僅次於德國。不少中國學生對此感到措手不及。一貫標榜中立的瑞士,竟在學術領域加速了政治審查。

ETH需要審查的中國大學名單/圖源:ETH

郝雲也沒想到在瑞士會被審查橫插一腳。現在的她在做研究助理的工作,錄取事宜暫時還沒有頭緒,郝雲告訴南風窗,她原本有“一大堆想法”想要分享,但她希望等到明年一切塵埃落定後再交流。現在,讓自己忙起來,是她目前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他(導師)在盡力協助我加入團隊,現在的我不想把時間花在追溯過去上,我得盡全力向前看”,她這樣說道。

ETH現在到底是一種什麽情況,很多人都想搞清楚。值得注意的是,ETH在出台文件的幾天後“放寬”了審查標準,但申請者如何在申請前“自查”,仍充滿模糊性。

幾位曾參加過審查說明會的學生告訴南風窗,ETH管理者表示每份申請都會根據實際情況進行分析(“caseby cae”),並表示,在今年,他們就已經針對特定國家的申請人進行過安全審查。

這是事實。去年6月收到ETH正式無條件offer的吳玉就被無故毀約。

“更抽象的是,告知我錄取作廢的郵件是ETH管理國際事務的校長辦公室發的”,吳玉說,她之後還給校長辦公室、導師以及秘書處發過郵件詢問具體原因,嚐試進行申訴,但至今沒有收到任何回複。

目前在ETH攻讀電氣工程與信息技術博士學位的殷傑告訴南風窗,為了弄清情況,他專門多次前往招生辦,與負責答疑的老師溝通交流。

從他獲取的信息來看,ETH近年來在招生問題上一直存在某些“潛規則”,而此次出台的新規,更多是為了在原有進出口審查法規的基礎上,做出了明麵上的規定。殷傑還告訴南風窗,招生辦的老師似乎沒預料到會造成這麽大的反應,並反複告訴他ETH不是要限製中國學生。

《歸去來》劇照

殷傑告訴南風窗,他的導師表示博士錄取的決定權主要在教授,他還有一門課的教授在課上公開聲明自己錄取學生不會考慮對方是從哪裏來的,但即便如此,這種充滿不確定性的拉扯對申請人來說,仍是不可估量的消耗。

盡管有人認為ETH將事情擺上台麵,可以避免將大家拉入巨大的沉沒成本之中,但更多人是對此感到憤怒與無力。

在各種波動之下,確定性成為了稀缺品,學術道路也變得不再單純,但不變的依舊是堅持二字。

李林曾給南風窗展示過一張朋友圈截圖,當時他的朋友在爬山時偶遇一位同行者,在博三因審查被勒令退學,最終選擇到新加坡從博一重新讀起。朋友問,為何不直接去工作。對方隻答“對科研比較執著”。兩人聊了一路,最後簡單告別。在這條朋友圈下麵,有人寫下了古龍的一句話——“隻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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