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年前的浪潮
“你是當時甲骨文把你派到中國來工作的是吧,那是幾幾年?”
“那是1996年。”
“1996年是不是張朝陽已經創辦了搜狐?”
“沒有,互聯網那波最早也要1997、1998年。”
“是不是當時張樹新在做瀛海威?那時候中關村還是一個’大倒爺’的地方,好像劉強東就在中關村攢電腦呢。”
……
北京的冬天,望京附近的一家酒店,西裝搭牛仔褲的俞敏洪和攜程董事長梁建章坐下來做一場朋友間的“閑談”,這是《酌見》第二季的第二期。對談才剛開始,話題很快被兩人的共同記憶拉回到了上世紀90年代,從中國互聯網的興起、中關村的創業浪潮、到攜程的創立,這些兩人信手拈來的回憶。

©《酌見》第二季
1990年代末,北京、上海、深圳的創業者湧入互聯網,大家對“線上經濟”還一知半解,甚至很多人不相信互聯網可以賺錢。但在中關村,一群年輕人已經在擺弄服務器、搭建網站,試圖從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世界”裏挖掘機會。
“我記得你們創辦的時候,我到機場去,到處都有人給我塞攜程的卡。”俞敏洪笑著回憶,“(你們有)無數的人在機場。”
梁建章點頭:“對,這不是我們的創新,是我們借鑒了傳統旅行社的一種模式,很有效。”
俞敏洪記憶中的這些“攜程小卡片”,最早隻是一張比名片稍大的淡黃色塑料小卡片。卡片上麵隻印著一個酒店預訂電話,設計簡單,甚至做工有些粗糙。但正是這樣一張卡,改變了無數人的出行方式。上世紀90年代末,出差的企業采購和銷售人員隨處可見,但對於普通人來說,去一個陌生城市住宿仍是一件麻煩事:他們不知道有哪些酒店,不清楚房價,還得提前四處打聽。找不到住的地方,最後隻能擠在小旅館裏,甚至打地鋪。
這一切,在攜程發卡大軍出現在全國各大機場、商務區、開發區之後,慢慢改變了。穿著襯衫西褲的發卡員穿梭在陸家嘴、淮海路的寫字樓裏,一張張地派發卡片。有時候,為了不被保安趕出來,他們佯裝成租辦公室的客商,掩護同伴逐層拜訪公司。
從1999年起之後的六年時間時間,攜程發出了10億張卡,幾乎中國人手一張。這不僅讓攜程積累了龐大的用戶群,也徹底改變了中國人的出行方式——從“得靠熟人幫忙”到“說走就走”,短短幾年間,訂機票、訂酒店變成了一件觸手可及的事。
這僅僅是那個年代,互聯網改變人們生活方式的無數例子之一。
1990年代末的中國,互聯網還是一個模糊而新奇的概念,沒人能準確預測它會如何改變社會。但在北京、杭州、深圳,一群創業者已經開始嚐試把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世界”變成現實。馬雲在杭州的公寓裏召集了17個人,試圖在互聯網上賣東西,但沒人能說清“電子商務”到底是什麽;張朝陽在搜狐推出了國內最早的新聞門戶,試圖讓人們擺脫報紙的束縛;而在深圳,騰訊的QQ正成為年輕人之間最流行的社交方式。
在這股浪潮之中,梁建章和他的合夥人們創立了攜程。
“我們做旅遊,主要是因為喜歡旅遊。” 梁建章回憶。90年代末,梁建章和幾位合夥人都熱衷旅行,但當時人們訂酒店、訂機票都是個麻煩事——買東西還能去線下商場,訂機票和酒店卻隻能打電話、找旅行社,信息完全不透明。旅行社賺取的差價過高,用戶被層層盤剝,而酒店也希望有更高效的預訂渠道。他們敏銳地意識到,在線旅遊預訂,可能比電子商務更容易跑通。
1999年5月,攜程在上海南丹路80號的天文大樓正式成立,成為中國最早的互聯網旅遊公司之一。公司初創時,團隊還不到二十人,辦公空間不過150平方米,條件簡陋,甚至連像樣的會議室都沒有。
彼時,梁建章仍是兼職身份,白天在甲骨文上班,晚上和合夥人們擠在狹小的辦公室裏,他常常一邊寫代碼,一邊討論如何優化訂單流程。合夥人們都身兼數職,一邊開發網站,一邊給酒店、航空公司打電話,希望能談下合作。
與梁建章的對話,自然也聊到了合夥人的問題。正如俞敏洪介紹的那樣,中國有三大知名的合夥人故事:一個是馮侖、潘石屹、王功權,他們一起創建萬通,書寫了房地產界的合夥傳奇;一個是梁建章、沈南鵬、季琦、範敏,他們在旅遊和投資領域各自開辟了獨特的商業版圖;還有一個,是他自己與徐小平、王強,三人共同創辦新東方,後來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酌見》第二季
“我想跟你聊一聊,這種朋友在一起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合夥創企業,有哪些優勢,又有哪些弊病?” 俞敏洪問。
梁建章笑了笑,說:“我覺得互補很重要,肯定會有摩擦的。除非一開始某一個人明顯強於其他人,那他就是說了算。我們那幾個人背景也不一樣,過程當中肯定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強,覺得自己更適合,肯定會有一定的摩擦和緊張。但隻要是互補的,最後大家會找到自己不同的領域。”
攜程創立之初,四位合夥人各有所長。梁建章是典型的理工科思維,邏輯清晰,做事嚴謹,善於用數據和模型思考問題;沈南鵬精於資本運作,後來成為紅杉資本的領軍人物;範敏是行業老兵,擅長推動業務落地;季琦則是一個天生的創業者,在攜程之後,他先後創辦了如家、漢庭等連鎖酒店品牌。
“你們有沒有四個人像我和徐小平、王強那樣,吵到天翻地覆的時候?” 俞敏洪笑著問。
“我們也有關係緊張的階段,但現在回過頭看來,大家都覺得那段時間是非常有成就感的。” 梁建章說,“因為不管怎麽樣,我們雖然有很多摩擦,但最後還是埋下了一個成功的種子。”
1999年底,攜程獲得IDG的50萬美元投資,投資方提出需要調整管理架構,以便讓業務擴展更快。梁建章很快做出決定,他認為自己更擅長技術和產品,願意退居幕後。
“我覺得你性格裏麵有一個點,該讓步的時候還是讓步。” 俞敏洪說。
在創業初期,這個調整確保了公司在關鍵階段的穩定發展。季琦短暫擔任CEO後,很快又將公司交還給梁建章,而他自己則轉身去創辦了如家酒店。
回頭來看,每個人都在最適合自己的領域裏繼續前行。而歸根結底,都是時代齒輪與個人奮鬥的交織。
“那個時候剛好是中國互聯網一個大的機會浪潮,所以這個時候我們抓住了(機會)。”25年後,回憶起當年的起點時,梁建章這麽說。

“像創始人那樣背水一戰”
在一家麵館裏,梁建章和俞敏洪一邊吃著羊肉麵,一邊聊起人生選擇。俞敏洪曾說,戰爭年代容易成就將軍,而改革開放帶來了企業家的崛起。他自己從農村考入北大,最終創辦新東方,也得益於時代給予的機會。這天,在麵館裏,他與梁建章聊起這些,話題自然地轉向了梁建章的成長經曆。
梁建章的求學經曆,是一個“超優等生”的故事。他1969年出生在上海的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從事穩定的工作,家庭條件雖算不上優越,但足以支撐他自由地探索興趣。從小,他便對數學和計算機展現出濃厚的興趣,13歲時加入計算機興趣小組,在上海師範大學教授的指導下學習編程。不久後,他寫出了一款能自動作格律詩的軟件,並在全國計算機編程大賽上獲得金獎。為了掌握更深的數學知識,他自學了高等數學,僅用幾個月便掌握了大學課程。16歲時,他考入複旦大學少年班,但僅僅一年後,他又決定前往美國深造,進入喬治亞理工學院,並在四年內完成了本科和碩士學業。

©《酌見》第二季
1991年,碩士畢業後,他加入矽穀的甲骨文公司,從事數據庫研發。工作初期,他專注於技術,但隨著時間推移,他開始意識到,僅僅掌握技術並不能幫助他真正理解商業世界的運作。他主動申請轉崗到ERP(企業資源計劃)部門,開始接觸企業客戶,積累管理經驗。這段經曆讓他對技術如何服務商業有了更直觀的認識,也為他日後回國創業埋下了伏筆。
俞敏洪做《酌見》的初衷之一,就是讓外界看到真實的創業者,而不是那些被符號化的“企業大佬”形象。在他看來,很多人對企業家的印象,要麽是成功學故事,要麽是對財富的想象,真正的創業經曆和抉擇往往被忽略。而相比嚴肅的商業訪談,他更相信,真正的交流,往往發生在放鬆的氛圍裏。
吃完羊肉麵,他順手拿起酒杯,笑著說道:“過去最多的時候一天能喝一斤白酒,但現在會控製,因為喝多了第二天會不舒服。”梁建章笑了起來。
出了餐館,兩人一起散步,這時俞敏洪提起:“現在美國有個詞叫‘founder’s mode’,主要核心觀點是,職業經理人去管公司這個模式已經失效了,隻有創始人才能真正把公司做得比較好。”
攜程的曆史似乎證明了這一點。從成立至今,公司已經經曆了三次重大危機,每一次都考驗著它的生存能力。
第一次是2003年非典時期,旅遊行業受到重創,許多企業為了控製成本選擇裁員。攜程董事會上也有類似的聲音,但梁建章堅持認為,非典總會過去,市場遲早會迎來複蘇。“當時我的判斷是,如果行業回暖,我們必須有足夠的團隊和準備好的業務,才能抓住反彈的機會。”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對的。非典結束後,旅遊需求迅速恢複,攜程因為沒有裁員,在競爭中搶占了更大的市場份額,並在同年年底成功登陸納斯達克。
2013年,移動互聯網的衝擊 讓攜程股價跌去三分之二。那時,梁建章已經遠赴美國斯坦福大學攻讀經濟學博士,但攜程麵臨著“去哪兒”等競爭對手的挑戰,公司管理層找到他,希望他能回歸掌舵。回歸後,他推動攜程全麵轉向移動互聯網,僅用八個月時間,公司重新站穩了腳跟。

©《酌見》第二季
2020年,全球旅行業停滯,攜程麵臨前所未有的挑戰。這一次,梁建章選擇了親自上陣做直播,開始了一場新的嚐試。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他共直播了37場,累計觀看人次過億,為公司帶來了超過40億元的預售額,幫助攜程熬過最艱難的時期。
“你對攜程的每一次變革,從危機中間挽救過來又繼續往前走,到今天為止,確實你的功勞是不可否認的。”俞敏洪說。
梁建章說了自己的思考:“職業經理人這個東西很多東西是可以總結出來的,很多東西就像MBA上的課一樣的東西,就是書本裏可以學到,然後可以複製的,沒有那麽稀缺,真正不可複製的稀缺的東西,是創新的東西。創新不是職業經理人看不到,創始人也不是說一定是最能幹的,但是創新需要變革,變革需要巨大的風險和巨大的投入成本,職業經理人從利益上,從激勵上,他沒有看得那麽長遠。”
同樣身為創始人的俞敏洪表示理解:“他(職業經理人)不敢像創始人那樣背水一戰。”

“你是天生的戰略家,
我是天生的吃喝玩樂家”
北京對談後,兩人再次見麵是在深圳,冬天的南方氣溫舒適,俞敏洪穿著衛衣,頭戴鴨舌帽,看上去比往常更為鬆弛。此前他剛完成了一場計劃多年的旅行,並在2024年出版了新書《我從雪域走過》,記錄了這次長達21天的西藏自駕之旅。
俞敏洪笑著對梁建章說:“你站在國家未來幾十年的趨勢上思考問題,而我更願意站在個體的角度,體驗生命。你是天生的戰略家,我是天生的吃喝玩樂家。”
過去二十多年,梁建章的身份幾經轉換,從互聯網創業者到經濟學研究者,再到長期關注人口問題的學者,公共政策的倡導者。

©《酌見》第二季
梁建章說,他也在思考旅行的意義。“我現在越來越發現,旅行從哲學的角度來看是非常有意義的。人類的進步和旅行密切相關,人生意義的追求,旅行應該是很重要的組成部分。”
這種思考,在他去年出版的新書《創新主義》中,也有所延續。在書的最後,他談到了旅行的意義——人類曆史上,遷徙、貿易、航海探索都極大促進了創新,而未來,旅行的邊界或許會延伸到宇宙。書中寫道:“旅行可以促進創新,也可以分散風險和促進傳承。在人類進化史上,很多部落因各種原因消失,但幸運的是,還有許多分支因旅行而散落世界各地,最終形成了我們的文明。”
如果說旅行是一種短暫的流動,人口遷徙則是影響深遠的長期變革。人口的流動、城市的變化,往往決定了社會活力的走向。從攜程到人口經濟學,從旅遊行業到社會發展,他的關注點始終圍繞著資源如何配置,社會如何保持活力。
2007年,他辭去攜程CEO職務,赴斯坦福攻讀經濟學博士,開始研究人口結構如何影響創新,以及老齡化帶來的挑戰。他關注到日本在老齡化後經濟增速放緩,並開始思考中國可能麵臨的類似問題。他的觀點在2012年出版的《中國人太多了嗎?》一書中得到係統闡述,書中提出,人口增長並非單純的負擔,而是經濟活力的重要來源。
這一觀點引發了爭議。支持者認為,他的分析揭示了人口結構對經濟的深遠影響,而批評者則認為,他的表述過於絕對,甚至帶有危言聳聽的傾向 。麵對不同聲音,他並未止步,而是通過社交媒體持續討論相關議題,並聯合經濟學者推動政策調整 。2012年,他與多位學者發起建議書,呼籲放開計劃生育政策。2015年,全麵二孩政策落地,他的倡議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公共討論的一部分。
生育率下降的現實問題,也讓俞敏洪開始關注相關討論。去年,他與梁建章在一次公開對談中探討了這個議題。兩人都認為,經濟壓力是年輕人生育意願低的重要原因,教育成本高昂,機會成本巨大,尤其是女性在職場和家庭中的時間分配問題,使得許多家庭望而卻步。梁建章提出,政府應當在財政上加大支持力度,直接補貼生育成本,同時通過靈活辦公、普惠托育等方式降低女性的生育負擔。而俞敏洪則更關注教育體係,認為當前的競爭壓力過高,使得家庭在孩子教育上的投入過度,影響了整體生育意願。他提出,真正的教育改革應該減少不必要的競爭,讓養育孩子成為可承受的生活選擇。

©《酌見》第二季
但爭議永遠存在,俞敏洪問道:“你怎麽看?”
“如果所有人都認可你的觀點,那就不叫創新了,”梁建章說,“創新無論是在企業,還是在學術上,都一定會有不被接受的部分。你今天提出一個觀點,90%的人反對,但如果幾年後,隻有50%的人反對,那就說明你的市場份額擴大了五倍。”

“人生總要做一些選擇”
“如果讓你在‘人口經濟專家’和‘攜程創始人’之間選一個,你會選哪個?”俞敏洪問道。
梁建章想了想,說:“如果從社會價值來看,人口研究當然更重要。但我也越來越覺得,旅行的意義遠遠不隻是商業,它與人的生命體驗、與社會的發展,都息息相關。”
俞敏洪也曾問過自己類似的問題:是去旅行,還是繼續經營新東方?
過去,他總覺得自己離不開那些日常的事務,直到西藏之行之後才意識到,或許真正被困住的是自己。在317北線上,他從成都出發,穿越色達、昌都、阿裏,一路向西到仁波齊,再抵達珠峰。沿途的地貌變幻、民族文化交匯,讓他對時間和生命有了新的體會。在書中,他寫道,人們總以為事情離不開自己,但往往最後是自己離不開那些事情。旅行不僅是一次地理上的跨越,更是一種與世界和自我的對話。
這趟旅程讓他更加堅定了一個想法:向世界的告別,隨時都可能發生。他的很多朋友,或因疾病,或因意外,突然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他不知道未來和意外哪個會先到。真正想通之後,便不再猶豫,想做的事情就該去做,因為明天是否還能站在這個世界上,是無人知曉的。

©《酌見》第二季
“其實,我之所以有這個思考,並不是因為我不喜歡新東方,也不是不喜歡東方甄選,而是我已經63歲了,人生總要做一些選擇。”
他想象過,假如有一天站在人生終點回望過去——如果自己沒有去過想去的地方,沒有體驗過想體驗的生活,那一定會遺憾。
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梁建章的答案,他們這類人總是不想停下腳步,從創始人到學者,看似跨越了多個領域,但其中的邏輯始終一致。他並不滿足於已有。他對俞敏洪說,“我總是不安於現狀,所以喜歡轉工作。你總會更喜歡新奇的東西。太舒服了,也就覺得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