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孩子?
春玲生下第三個孩子那天,是1月19日,鞏義連下了四天雪。晚上11點多,春玲的大兒子李洋洋在自己房裏突然聽到他爹一聲叫喚,還有一陣嬰兒哭聲,忙爬起床,趕到他媽屋前掀開簾子一看,他媽蹲在地上,身旁一灘血,一個小毛孩兒四腳朝天地躺著,臍帶已經斷了。17歲的李洋洋嚇得夠嗆,“我媽生了個孩子!”李家院裏已經睡下的叔叔、爺爺,經這一喊,也都湊到這間屋裏來。
春玲小時候生病落下智力二級殘疾,當地人喊她“實憨子”,意思是傻子。老公大剛情況類似,智力三級殘疾,常年跟著姐夫在外打工,一年回家五六次,兩人平日不說話,也分床睡。突然冒出個孩子,大剛好像也被嚇壞了,一邊在院子裏來回走一邊嘟囔,“扔掉,扔掉”。
孩子哪來的?同住一個院子,家人都沒發覺她懷了孩子。別說幾個男人,春玲的小姑子接到消息從鄰村趕來時,也“嚇得腿都軟了”,平日裏她會幫春玲收拾,也沒注意到她的肚子。
屋裏太冷,嬰兒凍得烏紫色,哭聲有氣無力,叔叔首先緩過神來,給孩子裹上棉襖,抱去了生火的屋子。
春玲產女的消息傳到娘家已經是一周後,電話打給了春玲弟弟,在鄭州的孫勇。孫勇已經四年沒見過他姐了。姐姐比他大兩歲,18歲開始,父母給她張羅親事。2003年左右,孫勇在外地上大學,春玲23歲,被嫁到了離家20公裏外的李家。
李家那通電話裏,除了告知孫勇他姐生產,還想托他幫個忙。近幾年,因為嚴防拐賣兒童,在家裏出生的孩子,上戶口需要提供DNA證明和出生證明,這讓他們犯了難。
孫勇谘詢了當地派出所和衛健委,很快聯係了檢測機構上門。姐姐產女是件喜事,他挑上家裏幾瓶好酒,準備帶到鄉下,繼續幫孩子完善戶口手續。但DNA結果一出來,他的計劃全亂了——姐夫並非女嬰生物學上的父親。
孩子如果不是姐夫的,那麽,是誰的?
孫勇幾乎可以確定,有人性侵了他姐。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沒第一時間把結果告訴李家。小孩爺爺、叔叔以及17歲的少年——離他姐最近的這幾個男人,都是他的懷疑對象。
他買來一盒采血針,取了4張餐巾紙,親自趕到李家取樣。針頭插進嬰兒足底,小孩哇的一聲哭了。用上戶口當借口,姐姐的公公和兒子也很配合地讓他取了樣。但當麵對37歲的小叔、這個孫勇眼裏“嫌疑最重”的單身男人,他幹脆把話挑明了,“是不是你的孩子?”男人聽了連忙撇清關係,“那可是俺嫂子啊,我能幹這事嗎?”
孫勇將血樣送去鑒定機構,報了加急。等待結果的間隙,他疑惑、擔心,又有些害怕,如果是他們作案,怎麽辦?如果不是他們,還能有誰?他不願跟李家撕破臉,畢竟姐姐還需要人照顧。
最終三個血樣都沒比對上,排除了熟人作案。2月8日,他撥打了報警電話。
當地警方最初的懷疑對象,是同村一個老頭。這是孫勇在調查過程中才得知的,兩年前,他姐就險些被性侵——2022年年初,有個老頭偷溜進她姐屋裏,被家人在床上抓了個正著,案子當年以強奸未遂作結,老頭被判了兩年——這讓孫勇氣極了,如果不是因為報案,他不知道自己還要被瞞多久,李家從沒告訴過他,他事後去質問,也隻得到了模棱兩可的回答。
根據《新京報》後來的報道,孫勇報警後,當地警方將兩案並案偵查,首先把嬰兒和兩年前那個案犯的血樣進行比對,老頭當時仍在監獄服刑,不出意外地,血樣比對沒有成功。
偵查重點重新回到村子裏。那陣子警車在村子裏來來回回,警方以李家院子為核心,對周邊超過200名重點人員進行排查和DNA檢測。李家幾個男人的血樣前前後後也被采集了三四次。
17歲的李洋洋每天在院裏劈柴燒火,給他媽做飯、衝紅糖水,大人們沒跟他說太多,隻交代他伺候好他媽,他知道,“出事了”。
隻有春玲還像過去那樣,院南頭那間屋子裏,她成天窩在被子裏,眼睛直直瞅著天花板,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調查持續一個半月,依然沒有結果,孫勇無奈向媒體求助。《新京報》報道後的次日,3月22日,一個大雨天,春玲的公公出門後再也沒回家。
家裏人找了一兩天,最後得知,是警察帶走了他。同一天被帶走的還有鎮上一個收破爛的,叫二黑。兩個人向警方承認,對春玲實施了長時間性侵。
沉默的男人們
李家的院子建在村裏的小路邊,低矮圍牆圈起土磚砌成的平房,院裏住了四男一女——李光南兩兒子出門打工,孫子李洋洋上學,大部分時候家裏隻有李光南和他的實憨子兒媳。談起這一家人,很多村民都誇大剛、二剛兩兄弟“老實人”。大剛雖然腦袋不靈活,但勤快,成天出去幹活。二剛人緣好,周邊鄰居遇事都喜歡找他幫忙。
唯獨對李光南、這個73歲的邋遢漢沒有好話,說他是“熊瞎子吃飽了不打仗,好吃懶做”。他為人活道,愛在路上吹大牛、噴大話,村裏無論誰家辦事兒,他都好去人家裏湊熱鬧。
根據判決書記載,長達一年多的犯罪始於一場交易。2022年2月的一天,李光南的兩個兒子都不在家,二黑去他家收廢品。此前李光南在他這賒了不少東西,有二手冰箱、電視、三輪車等物品,李光南不想還錢,便主動提出讓二黑跟自己兒媳睡覺抵賬。
二黑58歲,老婆得了小兒麻痹症,夫妻生活一直不如意,看春玲長得白胖又年輕,智力又不正常,正合他意。
後來相關部門的精神鑒定認定,春玲屬於精神發育遲滯(中一重度),毫無性自我防衛能力。
在李光南協助下,從2022年2月至2023年7月,二黑每隔半個月或二十天就來趟李家,專挑二剛不在家的時候,一般是上午。他進了屋,李光南就幫他把門。一年半時間,二黑性侵春玲二十多次,期間沒有戴過安全套。
二剛在家裏撞見過這個收破爛的。當時光知道他爹在找二黑買電動車,沒發現什麽異常。隻是那段時間,家裏莫名其妙多了很多電器,電視機、電冰箱、光微波爐就三個,還有一輛三輪電動車。直到案子破了,他才得知,這些都是二黑為維持長期合作,討好李光南送來的。
這個家裏,大哥智力殘疾,二剛是主要的經濟來源。他在焦炭廠打零工,每天天沒亮就出門,下午一兩點才回家。這是一個不善言辭的男人,精瘦黝黑,跟嫂子一個院裏住了快二十年,除了下班回來路上給她捎點吃的,一般不搭話,也不進她屋,送飯時就在門口吆喝一聲,“她喜歡躺被窩裏,我也不知道穿沒穿衣服,萬一她把被子撩開被我撞見了,那不是有悖倫理?”
兩年前那次未遂的性侵是被二剛撞上的。那天他剛下班回到院裏,嫂子屋裏突然傳出陌生男人的聲音:“是老大還是老二回來啦?”他進屋打開燈,發現嫂子蓋著被子,表情怔怔地,一個醉醺醺的老漢在她床沿上躺著。二剛氣得一把拽起那家夥,扭送到派出所。
二剛記得那張臉,案發前,他在他爹房間瞧見過這人好幾回,回回一身酒味。但老漢被抓後這事就翻篇了,誰也沒提。家裏隻是多裝了一道大鐵門。
地方檢察院也曾在案發後上門探望,關注到這家人生活困難,他們為李家開啟了司法救助“綠色通道”,發放各項救助金6000元。
性侵沒有停止。一個後來才被注意到的事實是,二黑第一次作案和同村老漢被抓都是在那年2月,但他跟老漢誰先誰後,春玲是否還遭受過其他外人性侵,沒人說得清楚。能確定的是,除了協助二黑,家裏沒人時,李光南也會把春玲喊進自己的窯裏,他對警方承認,自己至少三次性侵兒媳。
●判決書指出,李光南和二黑均對春玲實施了長時間性侵。圖源講述者
很少有人會對這個智障女人投入太多注意力。大兒子李洋洋上中專,隻在周末回家。聽到家人說抓到一個欺負他媽的老漢,他腦子裏立馬想到那個自己在院裏撞見兩回的醉酒男人。是不是爺爺帶回來的?他懷疑過,但沒有過問,“問了他也不會吭氣”。
2023年10月,李光南對春玲實施最後一次性侵後,徹底停手了。按照判決書裏的記載,他發現,春玲懷孕了。後來的親子鑒定顯示,孩子父親是二黑。
除了李光南,沒人看出春玲的變化。一牆之隔的二剛沒發現。兒子李洋洋結束實習回到家,在院子裏跟他媽相處二十多天也沒發現。李洋洋說,那陣子天冷,他媽除了吃飯幾乎就是躺床上,被子一蓋一整天,誰也不會去掀開看。
幾個月後女嬰落地。不管對二黑、還是對村裏人,李光南都說,這是他大兒子大剛的孩子。
●春玲的公公(左二)。講述者供圖
監控裏的女人
春玲大部分時候都待在那間臥室裏,屋裏兩張床,雙人床是丈夫的,她縮在靠牆的單人床上,短發板結,床頭的髒衣服堆得齊人高。吃飯沒有定數。李光南還沒被帶走時,要麽掛麵一煮扔幾片爛菜葉子,要麽前一天的剩飯下新料,鐵鍋反複熬,時間久了,糊成一團辨識不清的黑色。
上廁所也在臥室解決。便盆擺在床底下,不管大小便還是來月經,她用一塊舊衣料擦,用久了、髒了再扔掉,重新找來另一件舊衣服。她在娘家時雖然要媽媽幫換衛生巾,至少懂得扯衛生紙。可現在,即便把衛生紙擺在她麵前,她也不會用。
●春玲的房間,性侵案發生地。魏芙蓉 攝
經由監控畫麵,姐姐的這些生活細節第一次清晰地呈現在孫勇麵前——報案後不久,為了防止性侵再發生,他在李家院子和姐姐臥室一共安裝了7個攝像頭。姐姐糟糕的生活環境激怒了他,在給李家姐弟一通電話裏,他激動地說:“春玲在你家裏做了很大的貢獻!給你們生了一個男孩兩個女孩,要不然你家得滅絕了!我隻要求保證她在你家安安全全!”
春玲的日子這幾年越過越不像樣,很多申溝村村民都看在眼裏。他們記得,至少十多年前,春玲婆婆在世時,她過得還“不賴”。李家老婆子不論種地、做飯,走到哪就把春玲帶到哪,她教春玲倒垃圾,指導她在田裏薅草。不僅吃得飽飯,還有人幫收拾洗澡,那時候的春玲,看著“怪幹淨”的。
2014年婆婆得病去世,情況就變了。再沒人領著春玲出門,李家一屋子男人,照顧她有很多不方便。
如果兒子李洋洋放假在家,做飯、洗衣服、打掃屋子的瑣事都由他做。男孩照顧起他媽來總有些力不從心,春玲接近1米7,身材微胖,怕水,為了給她洗頭,李洋洋得追著她滿院子跑。春玲晚上經常“洋洋、洋洋”地叫喚,李洋洋聽到聲音了就爬起來去他媽屋裏瞅一眼。
李家已經出嫁的女兒、春玲的小姑子也會隔三岔五來一趟,帶春玲去澡堂搓澡,用推子給她理發,一般是板寸或光頭,打理方便。
但大部分時候,這家人忙著打工、上學,老頭成天在外瞎溜達,春玲吃飯也就有上頓沒下頓的。
鄰居阿珍跟李家院子一牆之隔,是個熱心腸,每到飯點,她就出來瞄一眼,發現春玲還在院裏頭轉來轉去,她一個外人看了都不忍心,“噫,老天爺”。
後來招呼春玲吃飯成了件順便的事。二剛和李光南都不在家的話,阿珍做飯就多做一點,“玲玲你吃飯了沒有?來,你端個碗”,阿珍下麵,春玲端著碗湊到院牆邊,麵起鍋順牆一倒就進她碗裏了。如果李光南在家,阿珍就把春玲叫到自家門口,非得看著她吃到嘴裏才安心,因為她不止一次發現,自己讓春玲端回去的餃子,都讓李光南搶了吃。
兩個人在門口並排坐,春玲髒兮兮的,還掛著鼻涕,村裏人見了,笑話阿珍,“她那個樣子,你們倆坐在一塊,你不嫌惡心,你也能吃得下去飯?”這話阿珍聽了就氣不打一處來,“就算是憨子咱們也不能欺負人家不是嗎。”
在另一些村民看來,春玲“不算太傻”,“她就是不(會)說話而已”。有人記得自己摘完酸棗在春玲家門口休息,開玩笑似的逗她,“玲玲你往家裏給我端點水喝”,春玲果真端碗送來。她愛笑,村民路過他們家門口,或者她出門倒垃圾、聽見鄰居們招呼時,她都會害羞似地笑笑。
孫勇對這些一無所知。春玲在娘家時都是媽媽照顧,雖然也很少出門,好歹有人天天洗衣服、梳頭。孫家也因這個女兒受過不少冷眼,他們家窮了大半輩子,又出了個傻子,村裏人笑話孫勇,“看你將來怎麽找媳婦”。他媽在村裏也不敢跟人吵架,就怕遭人揭短。當年著急把她嫁出去,除了負擔重,孫勇回憶,父母也覺得“結婚是她最恰當的歸宿”,生小孩,她的一生才有保障。
春玲出嫁的頭幾年,隻有媽媽偶爾去看看,春玲認出了她,總拉著媽媽胳膊,嘟囔要回家。到了寒暑假,每年最熱最冷的日子,父母也會把她接回來,人眼見著瘦了,在家短住一兩月,養胖了又送回去。後來老人年紀大了,去得也越來越少了。孫勇更少過問,他說,早在姐姐出嫁時,他爸就叮囑過,“這事你別管了,別影響你自己的家庭幸福。”
孫勇直到2020年才第一次上門,那年他爸去世,很多年沒見女兒,他媽放心不下,他才陪著一塊探望。到了李家門前,擔心被認出來,鬧著回家,母子倆都戴上了口罩。遲到十幾年的探望,孫勇心虛得都不敢跟姐姐對視。
孫勇其實想過,這些年姐姐可能過得不好,他認定一個智殘女人的“命”就這樣了,“隻要有飯吃、有被子蓋、屋子不漏水,就超過90%的(智殘女)人了”。但沒想到她會反複被性侵,“這是違法犯罪,對我姐的身體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摧殘!”這些年他考大學走出農村,又在家裏幫襯下在鄭州買房立足,他不允許姐姐被這樣欺負。
最近半年,孫勇總是想方設法地讓姐姐過舒坦些。他給她買幹淨的內衣褲換洗。夏天天熱,他給她安上空調和電蚊香液,配備智能開關,每天晚上8點電蚊香液自動啟動。最近天氣轉寒,他又買來塑料布和鋼管,打算給她臥室的窗戶加固、防風。他不再戴口罩,因為他發現姐姐壓根認不出自己來,待他就像陌生人。
孫勇忙活的時候,春玲就在院裏旁若無人地打轉。鐵門和圍牆圈起來那一小塊空地,是她除了臥室僅能活動的地方,她有時在院子裏的核桃樹下自顧自嘟囔,有時扒著矮牆向外打量。李光南被抓,二剛白天在外打工,這個院子裏成天隻有她一個人,去年冬天,隔壁院牆加高,她連鄰居都很少見到了。
偶爾院子裏會閃過一隻橘貓,當初李家為除鼠害抓來的野貓,精瘦、敏捷、不易親近,其他人滿屋子攆都抓不到,唯獨對春玲表現出了溫順。在監控裏,孫勇不止一次看到,春玲把貓抱起進屋,放進被窩裏,挨著睡覺。
橘貓是春玲最好的朋友,孫勇說。
●春玲和橘貓。圖源講述者
生根發芽
春玲在那個冬夜生下的是個女嬰。孩子剛出生時挨了凍,染上肺炎,在醫院ICU裏住了七天。孫勇在她出院後才第一次瞧見,軟糯的小人包在繈褓裏,大眼鼓溜溜的。孫勇原本打算把女嬰送福利院,二剛卻私底下找到他,商量說,能不能讓自己領養了。
二剛今年38歲,家裏窮,到現在都沒成家。他希望有個自己的孩子,將來老了頭疼腦熱的好有人照看。他計劃自己出錢,讓姐姐幫帶,再苦再累也要把這孩子養大。
孫勇聽完愣了一下,同意了,他覺得對他姐來說或許不算壞事,“他總會看著小嬰兒的麵上對我姐好點吧”。女嬰現在被二剛的姐姐接到身邊,春玲的大兒子、二女兒也是跟著這姑姑長大的。
接下來怎麽安置春玲、減少隱患,兩家人出現了分歧。小姑子建議孫勇,領她去醫院上個環吧,減少麻煩。孫勇問了醫生,又谘詢了女性朋友,聽到朋友說“任何藥物、手術對她的身體都有損害”,這個想法作罷。後來小姑子又提出把春玲送去養老院,由專人看護,孫勇也拒絕了。他覺得姐姐在村裏住了幾十年,熟門熟路的,去養老院隻會更鬱悶。
空空蕩蕩的院子裏,春玲就這樣在七個攝像頭的看護下過了半年,小叔子每天下班回來給她做飯,有時候一天一頓,有時候一天兩頓。
●監控下的春玲。圖源講述者
村民們在李家院外的小路上來來往往,很難不注意到那幾個攝像頭,但凡有人靠近,它們就會發出刺耳的警報。他們通過新聞才搞清楚這個院子裏發生的事,提到李光南如今“都恨得牙癢癢的”,“假如春玲是正常人,大家也沒這麽氣憤”,更多人則是替大剛鳴不平,“這麽實誠的一個人”。
大剛是怎麽想的,家裏至今沒人拿得準。他們沒敢告訴他嬰兒的底細。事情發生後他被帶去派出所錄口供時,家人還為他捏把汗,但看到他現在偶爾還會逗弄一下嬰兒,家人猜測他大概什麽都不知道。
今年9月,李光南和二黑涉嫌強奸案在鞏義開庭審理,二黑被認定為主犯,李光南從犯,兩人均被判刑五年。
兒女們對李光南氣過、怨過,“他本身有四個孩子,養老金卡每月幾百塊錢,沒必要做這個。”他們到現在也不願相信老頭會性侵兒媳,覺得他必定是被人下套陷害了,不然,“兔子都不吃窩邊草,他不能這麽禽獸!”
春玲的兒子李洋洋去聽了那場庭審。不僅是當時,到現在他都覺得“懵懵的”。他今年剛成年,爺爺被抓走那天他在上學,案子細節家人原本希望瞞住他,直到開庭,終於瞞不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在他媽身上發生了什麽。他記得庭上的爺爺跟以前不太一樣,法官喇叭問話,老頭說聽不見,獄警隻好在他耳邊傳話,他也回答得驢頭不對馬嘴。
李洋洋在庭上直愣愣看著他爺,沒有生氣,沒有難過,他形容,那是一種茫然的感覺。
李洋洋其實不了解他爺,也不了解他媽。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家跟別人家不一樣。父母智殘,他是被親戚們輪流帶大的,奶奶在的時候,奶奶照顧他,奶奶死了,叔叔和姑媽繼續拉扯他,“姑媽姑媽”,叫多了,後來幹脆叫成了“媽”。
一個院裏住著的親媽,他卻幾乎不搭話,沒人能堅持跟一個不會回應的人對話。李洋洋關於媽媽最深的記憶是恐懼,小時候她沒來由地打他,以至於有陣子他一看見媽媽,拔腿就跑。從小到大,他很少跟外人提起她,他在懂事後開始幫著照顧媽媽,通常是大人們教一點,他做一點,談不上周到,基本上保證“能活”。
那天的庭審有很多話李洋洋聽不懂,因為不理解,後來這半年他把整件事在腦子裏不斷複盤,試圖理清楚:
那些事是怎麽發生的?他爺為什麽那麽做?
如果自己沒去實習,留在家,這些事是不是就能避免?
他以後要怎麽麵對他爺?
很多困惑沒來得及解決,今年10月,他就急匆匆上了鄭州富士康的流水線。家裏多了一個小孩,負擔更重了,叔叔希望他帶點錢回來過年。拚裝手機的工作從早6點忙到晚上7點,每天晚上下班後回到宿舍,他會打開手機,花一個小時,把七個攝像頭挨個查一遍,看看他媽在哪,一天吃了什麽、做了什麽。這原是舅舅交代的,但現在他自己也說,“我知道是我的事,(責任)我逃不掉的”。
在鄭州,孫勇也頻繁地關注著監控,最近,他發現姐姐嘟囔變多了,走路也輕快了,讓他想起她童年時的樣子。孫勇沒想過讓姐姐離開農村,盡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姐最大的敵人不是李光南,不是二黑,而是這個‘環境’”。這裏危機四伏,卻始終是他眼中最適合她的地方,用他的話來說,姐姐已經在這“生根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