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棋今年原本應該讀高一了,但自從3年前被打傷後,他再也沒有進過學校。其父劉先生說,如今小棋基本上是“半邊植物人”,生活不能自理,上學已成奢望。
11月13日下午,陝西安康市平利縣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員找到劉先生,準備為小棋申請司法救助。第二天下午,平利縣城關初級中學3名老師也來到劉先生工作的足浴店,準備為小棋“送教上門”……
近日,“12歲男孩被兩名同學打致重度智能減退,判賠164萬元執行難”一事引發關注,小棋就是那名被打少年。
▲劉先生背兒子外出看病
事發至今已近3年。從法院判決兩名涉事少年的監護人賠償164萬餘元到現在,也已過去8個月。連日來,紅星新聞記者在平利縣走訪調查發現,原本平靜的3個家庭,因3年前3名少年在校外打乒乓球期間發生糾紛釀成的悲劇而徹底改變——
被打少年小棋的父親劉先生無奈賣房,轉讓白手起家的足浴店為兒治病。打人少年小吳的父母已離婚,一人承擔一半賠償款;其母親秦女士賣房、借錢賠了40萬元,父親吳先生稱文化程度低,隻有打工掙錢賠償。另一名打人少年小張的父親是貨車司機,他的二手轎車被執行拍賣,現在每月要支付劉先生1000元賠償,事發後工作也差點丟掉。
3名少年及其家庭的人生軌跡,已然被徹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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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乓球場的悲劇
陝西安康市平利縣被稱為“女媧故裏”,縣城中心有一個“女媧廣場”,毗鄰城關初級中學。3年前,女媧廣場足球場南側有一個乒乓球場,不僅是附近居民的運動場所,一些學生也會在中午放學後相約在此打乒乓球。
2021年12月30日,在這個普通的乒乓球場,三名初一學生在發生肢體衝突後釀成悲劇。
平利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顯示,原告小棋,被告小吳、小張係平利縣城關初級中學的學生。2021年12月30日13時許,三人在平利縣城關鎮女媧廣場足球場南側的乒乓球場打乒乓球。在打球過程中,小張使用電話手表給小棋拍照引發小棋不滿,繼而引發小吳、小張與小棋發生肢體衝突,小棋被致傷。
小棋的父親劉先生在與女媧廣場一牆之隔的月城巷開了一家足浴店,讀初一的小棋中午放學後都會回到足浴店吃午飯。事發當天,劉先生回鄉下老家辦事,時年12歲的小棋吃完午飯後就和同學一起來到女媧廣場打乒乓球。
當天下午2時左右,劉先生接到小棋老師的電話,稱小棋被同學打傷了。劉先生告訴老師先通知打人同學的家長,帶孩子到醫院治療,他立即趕回。當時,他以為隻是一場孩子間的普通打鬧。
然而當日下午4時左右他趕到醫院時,孩子已被送進重症監護室,當他看到孩子的診斷書後,感覺天都塌了。
▲事發前的小棋
平利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顯示,小棋被診斷為顱腦損傷、蛛網膜下腔出血,多處軟組織損傷。看著重傷的兒子,劉先生在醫院立即撥打了110報警,警方進行了立案調查。
“當時醫生說孩子傷情較重需轉院治療,於是立即轉往了安康市,後來也到西安的醫院治療過。”劉先生說。
判決書顯示,轉院治療多日後,小棋被診斷為閉合性顱腦損傷、盆腔少量積液,還有創傷性癲癇、創傷後應激障礙、腦器質性精神障礙等。
2023年4月14日,安康金州司法鑒定中心作出鑒定意見:小棋傷殘等級屬四級。同年9月12日,法院委托指定鑒定機構進行鑒定,結果為:小棋本次外傷導致閉合性顱腦損傷後遺精神障礙重度智能減退,日常生活隨時需有人幫助的傷殘程度評定為二級傷殘;導致外傷性遲發性癲癇(重度)的傷殘等級程度評定為四級傷殘;本次外傷的護理依賴程度為完全性護理依賴(需2人護理);本次腦外傷後繼發外傷性遲發性癲癇(重度)、精神障礙重度智能減退均為本次外傷所致,其外傷參與度為96%-100%(建議100%)。
“打人的小吳和小張也是初一學生,和小棋同級不同班。”2024年11月13日,劉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11月14日,記者來到女媧廣場現場探訪,發現乒乓球場已從當年的事發地搬到了女媧廣場靠河堤一側的入口處。
——2——
被改變的3個孩子
近日,劉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1個月前,他將兒子小棋送往西安一家腦病醫院進行治療。半月前,因母親生病,他趕回平利照顧母親,孩子由護工照顧。
小棋第一次病情惡化是2022年2月初,他突然抽搐、口吐白沫、神誌不清、大小便失禁。劉先生把兒子送到安康市中心醫院治療,經多次專家會診,診斷結果為創傷後癲癇、創傷後應激障礙。從此,小棋不再說話,家裏再也沒有響起他活潑的聲音。
劉先生向紅星新聞記者出示了這兩年來關於小棋的視頻,其中包括兒子發病、背孩子上醫院治療的情景,也有他給孩子喂飯、擦臉的畫麵,還有孩子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的樣子。
經過治療,現在小棋吃飯不需要喂了,但他基本不說話,似乎很害怕這個世界。很多個晚上,小棋會突然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發出恐懼的聲音,有時會在睡夢中突然大聲尖叫。每每此時,劉先生就會把兒子抱在懷裏,輕輕拍背安撫,孩子才會慢慢平靜下來。
▲發病時,小棋蜷縮在床角
另一邊,兩名打人的涉事少年也因此事被改變。
如今,打人者之一、少年小吳在西安一所學校讀職高。在其父吳先生心中,這是一個無奈的選擇。“孩子不聽話不爭氣,他現在這麽小,能做什麽?我們也管不住他,不能讓他在社會上混吧?”吳先生說,孩子現在也有抑鬱症,到醫院去檢查過,還開了藥。
小吳的爺爺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曾多次發現小吳手上有自己割的刀口,而且自從今年以來,回家都抱著手機不放,基本不出門。“管不住啊!”
另一名打人少年小張,如今在平利縣一所學校讀職高。在其父親張先生眼中,小張初中後麵兩年的學習很糟糕,而且從今年春節後,回家後就不會出去了,沒有上進心了。“他也玩手機,也知道我們家被判賠了80多萬,讓他感覺自己已經背負了債務,但他覺得沒有動手打,自己很冤。”
——3——
3個家庭的“不能承受之重”
11月的平利縣城,已是深秋,寒意撲麵,劉先生仍穿著一件短袖T恤。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老家在山上,從小他就立誌離開大山。後來,他在平利縣城關鎮二道河村轄區買了一套房落戶,結婚生子,並將父母接來一起生活。2013年,他和妻子離婚,小棋由他撫養,他沒要前妻支付生活費。
今年3月,平利縣人民法院判決被告小吳、小張致小棋受傷產生的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營養費、住院夥食補助費、殘疾賠償金、精神撫慰金、住宿費、鑒定費共計1644209.87元,由兩名被告的監護人共同賠付並承擔連帶責任。雙方沒有上訴,判決生效。
但這個判決並未讓劉先生獲得多少喘息之機,因為對方沒有執行賠償。
11月13日晚,紅星新聞記者在平利縣月城巷的足浴店見到了劉先生。這裏原本是他走出大山的“資本”,但為了給兒子治病,他已轉讓給了學徒。有時,他還是會回到這裏上班,但已從老板變成了“臨時工”。
▲劉先生曾經自己開的足浴店,現在他是這裏的“臨時工”
他說,在店裏修一個腳就掙一份的錢,老板不會收取提成。足浴店現任老板常女士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劉先生每修一個腳當場就給他結賬,自己不會收取客人的一分錢。
足浴店裏還保留著劉先生的個人介紹:2003年進入足療行業專業學習一年,2004-2006年進入上海某酒店為專業修腳按摩師,2007年開始在平利縣開店自營……
但因為兒子遭遇的意外變故,這一切都發生了“急轉彎”。如今,他不僅轉讓了足浴店,還賣掉了住房。
“小棋現在治療已花了幾十萬了,我也沒什麽存款,隻好把房子賣了給孩子治病。現在給父母租了一套小房子,每年2000元。”劉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去年11月,醫生說要趕緊給小棋做手術,一個是癲癇手術,一個是精神障礙的手術,醫生建議在一年內做,不然後續神經元壞死就更難辦了。“現在賠償沒到位,孩子後續治療所需的醫療費便沒有著落。”
因為兒子的遭遇,劉先生的精神也受到嚴重刺激,一度病倒。2022年,陝西省殘聯認定他為二級精神傷殘。
▲劉先生帶兒子看病
紅星新聞記者在走訪中發現,因為此事,兩名打人少年的家庭也不好過。
今年6月,小吳的母親秦女士向劉先生支付了40萬元,這筆錢是她湊出來的。如今已赴省外打工的秦女士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孩子出這事前,她已和吳先生離婚。他們在縣城按揭購買的一套90平方米房子裝修好還沒入住,離婚時歸她,她給吳先生支付8萬元。
“法院判了,我和孩子父親一人承擔一半。我隻有把房子賣了,還了房款後,借了20萬,湊夠40萬給了劉先生。”秦女士說,現在,她一個人在省外打工掙錢,除了還債,每月還要給兒子1000元生活費。
11月14日,紅星新聞記者來到城關鎮紙坊溝村吳先生的父母家,其父吳大爺稱,這是十多年前他們老兩口買的,兒子一家也一起居住。為了孫子打人賠償的事,他們老兩口湊了2萬多元支付給了劉先生。
“事情發生後,我陪同將孩子送到了醫院,墊付了1萬多元醫療費。”吳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孩子出事後的兩年,他一直在處理此事,無法工作掙錢,離婚時分得的8萬元,墊付醫療費和維持生活開銷後也所剩無幾。“我文化程度低,隻有打工掙錢,掙到了才有錢給(賠償)。”
少年小張的父親張先生在浙江幫人開貨車,收入高時每月有1萬多元,低時有幾千元。法院判決後,凍結了他卡上的3個月工資共2萬多元,剩下不到2000元,還將其一輛二手轎車查封拍賣了1.5萬元。
“我上有多病的父母,下有5個孩子,全家共9口人,都靠我一個人掙錢生活。”張先生說,孩子出事後,他多次往返家中,差點沒了工作,“如果沒有這份工作,我們該怎麽辦?現在,我每月還要向法院指定的賬戶打1000元。”
張先生的妻子王女士介紹,他和張先生是組合家庭,她帶來了3個孩子,十年前開始在縣城租房居住,老大今年大學專科畢業,原本要升本,因家中發生事情放棄;老二剛讀大一,老三和小張在同一所學校讀職高,後來和張先生生育的孩子現在也已上學。
法院判決書顯示,劉先生沒有追加小張的生母為被告,張先生也無法提供小張生母的具體信息及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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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救助,學校“送教上門”
劉先生現在的住所,距足浴店很近,在一幢老房子的二樓,兩室兩廳,帶廚房和衛生間,各種家具齊全。
不過,紅星新聞記者發現,劉先生似乎很少在這裏住,進去開燈時,他要先開電源總閘,而且灶頭也布滿灰塵,甚至冰箱都還沒有開封。他說,該房屋是當地相關部門協調的,他有3年使用權。
▲相關部門為劉先生提供的住房
城關鎮二道河村村支書王龍政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村上、鎮政府、縣政府,包括縣裏相關部門,都對劉先生一家的事情非常重視。劉先生一家4口現在都享受低保,每人每個月400多元,每年還有幾千元臨時救助金,“隻要是政策範圍內的,他們該享受的政策都讓他們享受了的。”
事情發生後,城關初級中學也為小棋申請了2萬元救助金,並發動募捐了1萬餘元。
11月14日下午4時許,城關初級中學3名老師來到劉先生工作的足浴店。他們和劉先生商量,在小棋身體允許的情況下,準備為孩子“送教上門”。
“我們來了很多次了,小棋出事後,學業就耽擱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不適合到學校學習,所以我們選擇‘送教上門’,希望小棋能學一點是一點。”一名帶隊老師向紅星新聞記者介紹,本學期他們重新製定了方案,在小棋身體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準備每周“送教上門”2-3次。
劉先生稱,11月13日下午,平利縣人民法院執行局和他談了申請司法救助金一事。15日上午,平利縣人民法院執行局相關負責人向紅星新聞記者證實,確實在申請司法救助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