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生也愛做風俗業?一名遊客的日本風俗業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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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日本的第三天,在大阪一家酒店內,東赫遇到了一名從事風俗行業的本科畢業生。

“讀了大學,為什麽還要從事風俗業呢?”東赫滿心疑惑。

女孩略帶羞赧地答道,“因為我不是名校畢業,找不到好的工作。生活很艱難。”

今年8月份,亞洲人東赫前往日本,在不到一周的時間裏,體驗了當地風俗業的部分服務。在日本這個現代化國家裏,風俗行業女性被凝視、物化的程度,令作為遊客的東赫意外且震驚。

作為“色情大國”,當前日本風俗業店鋪數量達61000家。據日本夜生活商業協會的一名代表理事推算,2020年日本約有100萬女性進入到風俗行業,這其中不乏高學曆者。

《東京貧困女子》作者中村淳彥道出了日本風俗業的現狀——從事風俗業的女性,不再是受人哄騙誤入歧途,此外,因消費過高破產或卷入高利貸不得不入行的情形也大量減少,如今,日本女性進入風俗業,隻是為了填補每月三到五萬日元的日常開銷。

多重社會因素,以及性別不平等導致的女性貧困問題,是風俗業興盛背後的殘酷現實。

初到日本風俗街

日本,大阪,一家高檔餐廳。

眾目睽睽之下,那個戴著麵具的少女正麵朝天花板,全身赤裸地陳於餐桌之上。胸口上薄薄幾片紫蘇葉勉強覆蓋住私密部位。這顯然是刻意為之,不為遮羞,隻為營造一種欲蓋彌彰的感覺。

很快,一粒粒壽司被小心翼翼地碼放在這些葉子上。伴隨著服務生的一聲“請慢用”,筷箸開始不停起落,周圍也隨即響起飲酒作樂聲。不時有人開起黃色笑話,換來了一片嘩笑;也有人不懷好意地用筷子在葉子上輕輕一戳,故意來試探少女的反應。

少女始終紋絲不動,沉默得猶如砧板上的魚。

這是一場典型的“女體盛”筵席,顧名思義,是以女性身體作為盛器,取代碗碟,來盛放各種食物。食客皆是男性,與其說是為了吃飯,倒不如說是在追尋著感官上的刺激。在封建時代,這樣的形式或許尚可歸結為男尊女卑的落後思維作祟,可一切在現代日本社會依舊發生著,就顯得多少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東赫是這場“女體盛”的參與者之一。他在東亞某國經營一家企業,因為對日本風俗業充滿好奇,所以花費了相當於十幾萬人民幣的天價,加入了一個“高端旅行團”,得以來到日本一窺究竟。而其他參與者與他類似,都有著一個體麵的身份——或是金融從業者,或是有著自己的公司,年收入普遍有數百萬人民幣,乃至更多。如此一擲千金,換來坐在桌上,望著一個陌生女孩“心甘情願”地躺在桌邊,東赫坦言,“剛開始,感覺很怪異。很難想象一個女人會把自己當成物品,讓人隨意擺弄。可以說,算是大開眼界了。”

但“大開眼界”的旅途還沒完成。“女體盛”過後,緊接著,所有人便在導遊的帶領下,來到了“飛田新地”。這是大阪的一條街,也是日本著名的“紅燈區”,白天時,道路兩側房屋緊鎖,但是一到夜晚,隨著燈光接連亮起,街道變得格外熱鬧。屋簷下的燈籠散發出奶黃色的光芒,一扇扇大門也隨之敞開,每一個門內都有一個精心打扮的年輕女孩子,或是跪坐,或是側臥,在美妝燈的照射下,像一個又一個芭比娃娃,正對著過往行人展露笑容。

飛田新地(東赫供圖)

這其實並不是東赫第一次來到紅燈區,他曾經去過阿姆斯特朗,見識過聞名歐洲的“櫥窗女郎”。但日本還是讓他有一種大吃一驚的感覺,“每一個人都像人偶一樣。並不是那種活生生的‘人’,而是努力把自己弄得像漫畫裏的人一樣。具體來說,就像是來到了漫畫店。”

這很二次元,也很日本,但同時一想到這些明明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卻正在像出售漫畫書一樣出售自己,他便有一些不好受。尤其看到每一個女孩子麵前都有價目表,明碼標價,隻要花費上一兩萬日元的價格,就能換來短暫的歡愉,他不禁想,“歡愉”隻屬於流連至此的男性,至於這些女孩子呢?

那天回酒店的路上,同伴還在熱烈討論方才的見聞,東赫卻陷入了一陣迷思之中。望著窗外的繁華,他覺得盡管燈光明亮,自己卻似乎走進了一團陰影。

女性貧困

近幾年,由於日元的貶值,像東赫這樣選擇來到日本旅遊的外國人越來越多。根據日本政府觀光局的數據,截至到7月份,今年訪日人數已經超過了2100萬,比2023年高出了61.7%。

導遊小張是一名日籍華人。據他觀察,2024年,來到日本的外國遊客明顯增多,尤其是來自歐美和東南亞的客戶。有人來到這裏為了櫻花;有人為了富士山;當然也有人像東赫一樣,懷著心照不宣的目的——為了日本的風俗業。

資料顯示,當前日本風俗業店鋪數量達61000家,傳言市場規模為5.7萬億日元。2023年日本GDP為591.482萬億日元,若以此推算,風俗業產值接近GDP的1%。

1956年,日本政府出台《賣春防止法》,其中第3條規定:“任何人都不能賣春,或成為賣春的對象(即買春)。”還特別規定了以賣淫為目的,將處以六個月以下有期徒刑或10,000日元以下罰金。該法律迄今依然有效。

不過,日本又製定了對風俗業進行管製和規範的《風俗營業法》。根據《風俗營業法》,風俗店可以在合法範圍內提供除了傳統意義上的“陰莖——陰道性交”以外的各式色情服務,性接觸服務、在單間浴室為異性客人提供服務、脫衣舞表演、色情錄像等行業都受到了法律保護。

風俗業繁榮的背後,是遲遲未能改善的女性貧困問題。2014年,一名30歲的日本女性來到大阪市政機構谘詢生活保障事宜,工作人員答複“去做性服務業就好啊”,社會輿論一片嘩然。就在2014年,日本國稅廳民間薪酬調查結果顯示,日本男性平均薪酬為222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1萬元),女性僅為147.5萬日元(約合人民幣7.3萬元),在當時,收入低於122萬日元即為“相對貧困”人群。工作人員這一回複固然冷漠,卻也道出了不爭的事實。

日本社會的性別不平等現象,並未隨著時代真正改觀。在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性別差距報告2023》裏,日本在146個國家中,排名第118名,僅高於科摩羅、布基納法索和科特迪瓦等國。在工作參與度上,女性隻有54.8%;收入上,較之男性少了24.63%;至於管理人員,女性更是隻占了12.9%的比重。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在受教育程度上,男女幾無差別。

2023年世界經濟論壇的統計數據顯示,日本所有女性雇傭者裏,52.89%的女性為非正式就業者,即兼職工作者或臨時工,男性就業者中,隻有25.39%的男性為非正式就業者。據日本總務省統計,2023年非正式就業者時薪隻有正式員工的約70%。在日本,非正式就業者無論是實際收入,還是福利保障,與正式員工都存在明顯差距。

收入上的不公,帶來嚴重的貧困問題。NHK電視台曾對日本女性的困境做過深入性報道,並整理成《女性貧困》一書。根據書中所寫,在2013年,非正式雇傭者中,女性占比70%,年收入未滿兩百萬日元的女性合同工高達兩百八十九萬人。

花田美紀(化名)27歲,是一名單親媽媽。白天時,她在一家塑料加工廠做辦公室文員,身為派遣工,十三萬日元的月收入,根本無法負擔起自己和女兒的生活開支,因此每個禮拜,她都要拿出幾天,不情不願地穿上公主裙,化上濃妝,來夜總會裏兼職賺錢。

夜總會的工作要到淩晨三點,而第二天一早還要上班,算下來美紀每天要連軸轉20個小時無法合眼。她討厭酩酊大醉的男人,很想立馬辭掉夜總會的工作,希望通過讀書可以成為護士,然而貧困像一個漩渦,她被拖入其中難以自拔,始終逃不出窮忙的命運。成為護士的念頭最終被束之高閣,她說:“我做不到,我已經什麽都不想去想了。”

花田美紀將自己的不幸歸結為教育原因,“萬萬沒想到,高中退學會讓我付出這麽的代價”。然而通過調查,NHK記者發現,就算讀書,接受高等教育,許多女性也並不能改變滑入貧窮的命運。

日本是世界上女子大學數量最多的國家,女子大學的課程大多僅限於文科,多數畢業生隻能從事非職業導向的全職工作,並在結婚或生育後離職。重返職場的生育女性,大多隻能選擇兼職工作或者臨時工。2021年,日本有近40%的母親為非正式就業者,隻有30%的母親擁有正式工作。

24歲的小愛就是一名非正式就業者,雖然在工作內容上與正式工無異,但兩年裏薪資卻僅漲了10日元(約0.5元人民幣)。每個月14萬的薪水中,房租和水電燃氣費用占據了一大半,除此之外,還要支付三萬日元的助學金貸款。這讓她的生活捉襟見肘,連結婚都成為奢望,“沒人會喜歡對方一身債吧。”

同病相憐的,是她的好友真紀。真紀為了攢學費,高中時就在一家卡拉OK店裏打工,等到大學畢業後,發現自己還是在這家卡拉OK店裏工作,唯一不同的,是身上多出了六百萬的助學貸款債務。每個月十六萬日元的收入遠遠稱不上豐厚,不過將將維持生活,她不由得感慨:“人們常說,不上大學就找不到好工作,但現實卻是,大學畢業根本找不到好工作,也還不了助學金,形成惡性循環。”

低廉的收入,沒有保障的工作,成了許多年輕女性的夢魘。2007年,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曾發布數據,26歲到64歲的單身女性中,約有32%的人正處在貧困狀態,65歲以上的高齡女性和單親母子家庭貧困率更高達50%以上。十幾年過去,這些群體的貧困境況並未得到改善,日本厚生勞動省的調查顯示,2021年,單親家庭的兒童貧困率仍保持在50%左右,另有統計顯示,這些單親家庭中,87%由母親一人供養。

在2020年,日本人均GDP在為40040.8美金;等到2023年,人均GDP已跌至33834.4美金。同樣的,在2021年1月,一美元可以兌換88日元;到了2024年8月,一美金的日元匯率已經跌至140日元。與此同時,日本人均薪資變化並不顯著,2023年的人均月薪為318000日元,較之2020年的307700日元,僅有3%的增長。這意味著無形之中,每個人的財富縮水了40%。

對於本就處於貧窮狀態的女性來說,這無疑是雪上加霜的。導遊小張明顯能夠感覺到,在疫情過後,有越來越多的新麵孔加入到了風俗業當中,幾乎每次陪客戶到熟悉的店裏麵,都能見到許多陌生的年輕女孩。

不得不說,日本社會對於女性就業的係統性歧視,導致了女性貧困現狀。也正是這種係統性歧視所帶來的貧窮,才讓很多人在走投無路之下,不得不委身於風俗行業。

被盤剝的風俗業女性

與網絡上流傳的各種說法不同,盡管風俗業店鋪在日本社會司空見慣,但日本社會對於從事於風俗業的女性充滿鄙夷。盡管在麵對風俗業女性時,日本人表現得並無尋常,但導遊小張告訴東赫,這隻是因為日本人習慣於彬彬有禮,嘴上不明說罷了。選擇風俗業,對很多女性來說,是不得已的選擇,其中家庭因素的影響格外巨大。

“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他說,“要麽是家暴的老公、要麽是不爭氣的弟弟、要麽是嗷嗷待哺的孩子。若不是走投無路,誰又願意出來賣春呢?”

東赫在與一名女性閑談中,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因為弟弟沉迷於柏青哥(一種彈子球賭博遊戲),欠下了數百萬日元的巨額債務,家中無力償還,於是她不得不白天在便利店工作,晚上到酒店裏從事上門服務。

為什麽弟弟欠下債務,姐姐就要來賣身還債呢,這不是古代才有的事情嗎?東赫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日本女性的家庭地位未免也太低一點了吧。

與東赫想法相印證的另一個故事,來自NHK 的紀錄片《疫情下的日本女性困境-擴大的性被害與生活苦》。其中提到了“爸爸活”現象——貧困女性通過社交網絡,聯係年長的男性,線下進行有償服務,名義上隻是吃飯、遊玩,但有時候也包括色情行為。因為經濟原因,近幾年間,爸爸活的數量呈現出迅速增長的態勢。

故事中的主人公是一名家庭主婦真理子,她的丈夫從事自由職業。由於收入大減,他不僅減少真理子的生活費、家庭飯錢、孩子的尿布錢,還時常施加言語暴力,諸如“明明是沒有收入的家庭主婦,少說漂亮話”、“我在外麵工作,你什麽都不做,也太狡猾了”等等。

為了賺錢,她不得已開始從事於“爸爸活”,先後與十幾名男性外出。漸漸,也有人開始謀求肉體上的關係,一次服務,可以獲得數萬日元(幾千人民幣)的收入,對於亟需金錢渡過難關的真理子來說,這是不小的誘惑,“孩子以後開銷會越來越多,隻光靠喝喝茶賺錢是不夠的。想要更多的錢。”

她不是沒有考慮過離婚的問題,但是自從結婚後,她便離開了工作,現在想獨自帶著孩子重返職場,需要極大的勇氣。她承認自己缺少強大的信念,可麵對丈夫的暴力,要繼續生活下去又找不到別的出路。談到“爸爸活”時,她說“除了這樣的方法,實在想不出其他。”

真理子對於職場的擔憂其實並非沒有道理。在日本社會,存在著一個默認的規則:女人早晚要結婚、回歸家庭,不必自己養活自己。雖然離婚自由,但大多數女性在離婚後,都要麵對膳食費大幅下降所帶來的吃飯問題。在接受NHK電視台采訪時,“東京都愛情單親家庭援助中心”的會長和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有些人家中沒有一點兒大米,隻能日日吃掛麵;也有人煮三根胡蘿卜當菜,與孩子分食;也有人因為交不起費用,被停氣停電。

很難想象,在繁華的日本,居然有人因為饑餓問題,正處於水深火熱當中。而最終走入色情行業,很多女性最初的原因也隻是為了吃飽飯。一家性服務派遣公司的老板表示,在自己的店裏麵,單親媽媽占了絕大多數。而另一家老板在談及女性從事風俗業的幾大原因時,“年紀輕輕就有了孩子”這個理由赫然在列。

陷入“牛郎債務陷阱”

日本一向以服務周到而聞名,風俗業也不例外。在這場以風俗業為賣點的旅途中,東赫見到的每一個女孩子都時刻帶著笑容,保持著畢恭畢敬的姿態。隻是這樣的禮貌姿態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仿佛自己麵對的是一個玩偶,而非活生生的人。

他明白,這隻是出於行為上的慣性,隻為了取悅於人,哪怕聊起悲慘身世,也要眼含笑意,不露聲色。東赫不由得感慨,日本的規矩真是深入骨髓。

那麽,風俗業女性對待這一職業的真實態度是什麽呢?

NHK電視台同樣疑問。在訪問了多名女性後發現,他們發現,在這項以陌生人為對象的交易裏,女性並不快樂,很多人背負著極大的精神壓力和心理負擔。有人接完客後,會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嘔吐;也有人為了減輕壓力,選擇到“牛郎店”借酒澆愁。

日本街頭的牛郎廣告(東赫供圖)

在日本,牛郎也被稱之為“男公關”,客戶皆為女性,“牛郎們”會陪對方做遊戲、喝酒。從如何說話,到如何給人點煙倒酒,牛郎們經過精心培訓,唯一的目的便是討女性歡心,然後從昂貴的酒錢中來賺取提成。

他們被稱之為“販賣‘愛’的男子們”。對於許多渴望慰藉的女性來說,來到牛郎店與牛郎相處,可以逃避掉現實煩惱,也隻有在這裏,她們才能體會到被男性關懷的感覺。但這種關懷隻建立在金錢基礎之上。

為了慫恿女性來購買昂貴的香檳,牛郎店可以實行賒賬的支付方式,即由店家暫時墊付消費金額,然後再由女性償還。看似體貼的服務,實際上卻是一個陷阱,這隻是為了讓女性可以大方消費,即使這些金額遠超於她們手上所能自由支配的資金。

一名曾經的牛郎這樣說道:“如果沒有這樣的支付方式,牛郎們根本沒有辦法繼續他們的生意。”

因為癡迷於和牛郎之間的短暫歡樂,而被推入債務深淵,最終淪落風塵,這樣的故事在日本並不罕見。《朝日新聞》曾報道過一名東京女孩的遭遇。三年前,受朋友邀請,她第一次接觸牛郎。聊天間,牛郎反複稱讚她“可愛”,這讓從小對容貌充滿不自信的她一下子就陷入到了癡迷。

可由於沒有正式工作,女孩根本支撐不起高昂的消費,為了能夠繼續出入牛郎店,她選擇了賒賬支付方式,結果債務很快堆積成山。後來在牛郎店一名員工的唆使下,為了賺取更多的錢,她開始從事色情行業。

然而就算進入色情行業,牛郎壓榨依然未能停止。欠下的債務需要她來償還,女孩自己也無法抑製住去牛郎店消費的衝動。在無以為繼時,她不得不選擇向債務公司借款。而這筆債務最終膨脹到了一千萬日元以上的天文數字。

回首那段時光,女孩說,“那時候除了牛郎,自己誰也無法信任。”但在牛郎眼中,這不過是一樁生意罷了。自從女孩經濟狀況惡化後,那名她所信任的牛郎便難覓蹤跡,因為無法接受對方正與其他女性打得火熱,女孩曾數度割腕。

盡管如今她已經與牛郎中斷了聯係,並且遠離了牛郎店,但到底何時她能夠從色情行業中解脫,依舊是未知數。

阪爪真吾是一家非盈利組織的主席,該組織致力於為風俗業女性提供建議和幫助。在他看來,因為家庭等各種因素,許多女性感覺到強烈的孤獨感,這份孤獨感無人可以訴說,隻能尋找牛郎,“應該減輕她們在社會上的孤立感,而非僅僅將她們的遭遇視為‘自作自受’。”

不過,說到底,尋求牛郎的舉動,還是源自於風俗行業給女性帶來的巨大精神壓力。就算遠離了牛郎,許多女孩子們依舊要通過其他的方式來獲取慰藉。

也有人選擇了更為極端的方式。

李小牧曾在東京歌舞伎町做過多年導遊,後來他將自己這段經曆整理成了《歌舞伎町案內人》一書。在書中,他記錄了一個名叫智子的風俗業女孩,因為吸食毒品,從天台上失足落下,險些身亡的故事。

據李小牧觀察,在紅燈區,像智子一樣沉迷於毒品的女孩並不少。很多人因為債務問題淪落風塵後,為了排解心中抑鬱和逃避現實的痛苦,接觸到了毒品,結果不光沒有還清欠款,反而因為吸毒而背負上了更多的債務。“一旦被毒品困擾,沒聽說過還有誰能重新開始新的人生的。”

這樣的女孩子,他親眼見到的有五六個。她們的命運也如出一轍:被榨幹了油水,深陷毒品不能自拔,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從街上悄然消失。沒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她們是死是活。

一名遊客的風俗業見聞

正如東赫所見所想,某種程度上來說,風俗業裏的女性不僅是人,也是商品。而在日本社會,女性成為“商品”,實在太容易了。

“風俗業的招聘並不遮遮掩掩。”導遊小張告訴東赫,“所有招聘都是公開的,甚至有流動的廣告車在大街小巷來回奔跑。如果報名早,還有額外獎勵呢。”

但有的時候,這些招聘具有欺騙性,讓很多人不明就裏誤入其中。Beniko的經曆頗有代表性。她是一名畫家,現年51歲,在19歲至32歲的十三年裏,一直從事於風俗行業。19歲那年,在家中的信箱內,Beniko收到了一張招聘“女招待”的傳單,日薪一萬日元起。

因為那時正為了職業學校的學費和買繪畫材料的費用而發愁,她沒有太多猶豫,便遞交了申請。後來她才了解到,“女招待”的工作地點被稱之為“粉色沙龍”,也就是色情服務場所。

這個工作,成了她進入風俗業的第一步。

李小牧在剛來日本時,經濟上捉襟見肘,為了生存,他介紹前妻去了自己打工的“相親俱樂部”。當時他以為“相親俱樂部”隻是陪客人喝喝茶、聊聊天,假裝相親而已,後來才知道,“相親俱樂部”的真實內幕,遠非字麵上那麽簡單。

“客人的桌子上,都放著一個便箋簿和一支筆。當他看中哪位女性時,就會將桌上的號碼寫在紙條上,經由店員轉交到對方的手裏……如果這位女性也中意對方,同意請求的話,他們就可以移到早已準備好的另外一邊的雙人包廂……如果兩情相悅,這之後兩個人再去什麽地方,店裏就管不著了……”

隨著前妻在“相親俱樂部”裏越陷越深,兩個人最後走到了離婚的境地。

一新是一家旅行社的老板,也是東赫這次旅遊的組織者。在談論起風俗產業吸引女性的手段時,他用了一個詞“引誘”,“高額的薪水,對於缺錢的普通人是致命的。許多人一開始隻是因為手頭緊,想找一份工作試試看,結果一步一步,進入了風俗業,最後深陷其中,無力掙脫。”

以“女體盛”為例,他說,這是許多女孩子進入風俗業的第一步,“店鋪告訴女孩子,隻是躺著,什麽也不用做,而且還戴著麵具,沒人知道你是誰。就像脫衣服一樣,一件一件,卸下了女孩的羞恥心和自尊,慢慢的,女孩對其他服務也就無所謂了。”

在《女性貧困》一書裏,NHK的記者特別寫道:“在父母們不知道的世界裏,毫無防備之心的女孩們逐漸變成成年人的犧牲品。”在日本,有許多提供初中生和高中生服務的零工,比如“高中女生按摩”、“高中女生散步”,以及“相遇咖啡館”等。

日本KTV一角(東赫供圖)

來此的男性大多別有目的,女孩在與成年男性的相處過程裏,肢體上的碰觸不可避免。雖然嚴格意義上,這些產業並不屬於風俗業,但卻對女性進入風俗業,起到了誘導的作用。一位在夜店工作的二十三歲女性坦言,自己在“相遇咖啡館”裏打工時,常被陌生男性動手動腳,後來她對於出賣色相這件事情,慢慢就沒有了抵觸。

而在淪為男人眼中的“商品”後,經濟上最大的受益者,往往並非女性自身,而是風俗產業鏈條上的一個又一個中間商。他們猶如水蛭一般,蜂擁而至,吸附在女性身上,攫取著金錢。

風俗業女性到客人家裏或酒店提供服務,往往要通過派遣公司。派遣公司提供車輛接送,也給無家可歸的女性提供住所,甚至還會與附近的托兒所合作,給單身母親提供育兒服務。很多公司的廣告頗為溫情,例如“歡迎單身媽媽”、“既可以賺生活費,也可以多陪陪孩子”,乍看上去,儼然一副慈善機構的模樣。

然而派遣公司這樣做自然不是為了慈善,真實的目的,是吸引走投無路的良家婦女進入到風俗行業,從中謀取利益。羊毛也自然出在羊身上,“風俗業的女性是很辛苦的,和收取的費用相比,賺到的錢並不多。”一新無奈地表示,“男性為此支付的費用裏,派遣公司要抽走很大一部分。許多女孩子可能連一半也拿不到。”

同樣的,“爸爸活”的興起,也離不開中介蹤影。有人專門從中斡旋,將女性介紹給交際俱樂部,靠收取介紹費為生。一位匿名男性表示,他已經向超過1500名女性傳授了爸爸活的知識,並建立了業務聯係,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便賺取了將近一千二百萬日元。

與此同時,牛郎盯上了風俗業,高利貸盯上了風俗業,甚至旅遊業也是產業鏈條上的一部分。導遊小張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從事起現在的工作,靠帶著其他國家的人,出入於各個風俗場所為生。做這行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錢,“一年一千多萬日幣”,遠高於其他職業的收入。

作為這場天價旅行的組織者,一新坦言,雖然在自己規劃的旅遊線路中,也包涵了海釣、賽馬、溫泉等活動,但本質上,還是為了吸引高收入人群,來到日本買春,“我知道這不是什麽光彩的行為,那些女孩子的悲慘遭遇,我也有份。可以這麽說,我正在作惡。”

不過隨即,他又補充道:“可是我不做,也會有其他人做。現實就是如此,如果要怪,就怪這個社會吧。”

被當做商品的她們

一個讓人憂心忡忡的現實是,在日本社會上,許多年輕人對於風俗行業的心理底線正在降低。

日本街頭(東赫供圖)

一名群租房老板告訴NHK電視台記者,很多年輕女孩子盲目來到東京,既沒有認識的人,也沒有談好的工作,被問起要如何生活時,不少人回答到夜店裏賣春打工。

單身母親小花的話更令人震驚。被“牛郎”丈夫趕出家門後,靠著每周在夜店裏的五天工作,小花每個月可以賺到30萬日元。一方麵,她一直努力存錢,為女兒將來做打算;另一方麵,在談到女兒長大後的工作時,她絲毫不忌諱女兒正在懷中撒嬌,直截了當地說:“這種工作工資高,如果女兒將來說想幹這一行的話,我覺得我會同意。”

風塵女子的形象也在隨之變化著。在傳統印象裏,從事風俗業的女性常常濃妝豔抹,穿著暴露,一眼便可以分辨出。而現在,很多風俗業女性的日常穿著與一般打工者沒什麽兩樣,已經很難辨別。

在一新看來,這一現象是因為日本經濟持續衰退所帶來的影響,“日本等級製度森嚴,加之過去三十年裏經濟停滯不前,最近幾年更是慘烈。年輕人在生活裏看不到希望,於是更提倡活在當下。”

他特別提到了年輕人對於奢侈品的消費現象,過去九年間,日本一直是奢侈品消費的第二大市場,現在依然牢牢占據著8%的市場份額。考慮到日本人口為一億兩千萬,隻占世界總人口數量不足2%,在這個數字不可唯不誇張。

“日本人喜歡奢侈品,街麵上有很多二手奢侈品店鋪,裏麵不光有二手包,還有二手衣服等。許多負擔不起全新奢侈品的年輕人,都會到這裏來淘貨。但這也是一個陷阱,就像引誘普通人進入風俗業一樣,一點點培養年輕人對於奢侈品的狂熱,然後成為奢侈品的奴隸。哪怕為了奢侈品而賣春,也在所不辭。”

在行程的第四天,接待東赫的是一名23歲的年輕女孩。她告訴東赫,在從事風俗行業後,自己瘋狂地迷戀上了收藏和服。她洋洋得意地向他展示了那些收藏品的照片,“一件和服可要一百萬呢。”

而在稍晚時,另一名女孩子才剛剛進入酒店房間,一下就相中了東赫剛剛購買的LV。東赫對女孩的表情記憶猶新,“看到LV包裝袋的時候,真的是眼睛都亮了。”

她百般懇求東赫讓自己試背一下。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女孩顧不得穿上衣服,赤身裸體,興高采烈地背起包,對著鏡子擺起了各種姿勢。

“這是送給女朋友的嗎?”歸還時,女孩意猶未盡地問他。

東赫點了點頭。

她忽然特別認真地說:“能收到LV做禮物,你的女朋友真幸福。”

這讓東赫一度陷入困惑,想不清楚為什麽奢侈品會和幸福聯係在一塊兒。後來在攀談中,女孩子告訴他,是因為奢侈品能讓自己顯得很特別。

東赫立馬冒出了一個念頭:這不就是笑貧不笑娼麽?

不過在一新看來,這很普通,“年輕女孩通過奢侈品來獲得內心的滿足,旅行團裏的有錢男人則是通過她們來獲得內心的滿足。換句話說,每個人都一樣,男性眼裏麵,這些女孩子與她們鍾愛的奢侈品一樣,都是商品。”

東赫的旅行一共五天四夜,結束時,他感到身心俱疲。坐在飛機上,同行的成員正在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這幾日的見聞,然而東赫卻興趣寡然,隻想閉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覺。隻是一合上眼,在日本的種種見聞便又浮現,怎麽也睡不著。

李小牧將東京歌舞伎町形容為“極度奢靡頹廢的美麗,讓人驚心動魄。”但在東赫眼裏,那些奢靡和頹廢是真的,至於美麗,那大概隻能是毒發後產生的幻覺,再絢麗,也掩蓋不了中毒的現實。

有人小聲嘟囔了一句:“應該再來日本一次。”

東赫望著窗外漸漸變得模糊的城市,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再來。

對旅遊公司老板一新和導遊小張來說,工作還在繼續。來日本尋歡作樂的有錢人絡繹不絕,他們也已經準備好了,去迎接下一撥遊客。風俗業也依舊火熱,新的人來,新的故事發生。

一新說,這就是日本,在紙醉金迷的表象下,隱藏著無數看不清的陰暗和醜陋。

這些陰暗和醜陋來自於觀念上對於女性的不公,也來自於對於女性權益的長期漠視,身在社會中的人大可選擇對這些視而不見,但社會偏偏是由一個又一個人所構成的。從這個角度上說,對於現實問題,每一個人都難辭其咎。

《女性貧困》一書中,將日本形容為“在人生起點就已被剝奪了‘夢想’與‘希望’的社會”。在經濟衰退的背景下,如何重塑女性的夢想與希望,避免沉淪於風俗行業,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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