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美小學”在今年夏天關閉了。 嵊泗縣嵊山鎮小學,坐落在嵊山島的西南麵。學校三麵臨著水,每間教室都擁有開闊的海景。而今年九月,這些教室的窗戶都關得嚴實,校園空了。 嵊山鎮小學與枸杞島小學合並,嵊山島上近百名小學生坐校車穿越跨海大橋,走進了建造在小山腳下的東山小學。教室外的蔚藍海景成為蔥蔥山景。 小學關停潮襲來。教育部數據顯示,2023年全國幼兒園、小學數量分別為27.44萬所、14.35萬所。2022年,這兩個數字還是28.92和14.91萬所。這意味著一年間,幼兒園減少1.48萬所,小學減少5600所。少子化的衝擊如一場尷尬的多米諾骨牌,從幼兒園開始,逐漸波及小學,並向著初高中蔓延。 在枯燥的數字背後,是無數學生、家長以及老師,和他們驟變的生活。 少子化浪潮的第一批孩子,7歲了 從9月1日開始,六年級學生吳怡凡需要坐校車去上學。 他每天六點半登上校車,和幾個要好的同學嘰嘰喳喳說一路,吵鬧著到了新學校。當班主任跟車時,他們就忍住玩鬧安靜坐著,於是時間會變得長些。 “一個學校竟然有幾百人。”吳怡凡為同學從17人變成20多人而感到新奇,顧不得為母校關閉遺憾。 “新學校比舊學校還漂亮。”吳怡凡說。新學校每個教室都有空調,校園裏有環形跑道,有操場,有四個籃球架,老學校隻有兩個。教學樓前還有正在造的公益圖書館,簇新的木質橫梁散發出新鮮味道。 一年級時,吳怡凡隨著父母從陝西來到嵊山島,就讀嵊山小學——島上唯一一所小學。吳怡凡是個吵鬧的男孩,從漢中平原搬到中國最東端的海島,他愛上了大海。他留著溜圓的寸頭,喜歡在港口碼頭上瘋跑,對教室窗外的這片海如此熟悉。“大海是遊樂場。”吳怡凡在他的詩裏寫。 紀錄片導演張藢苧第一次來就被嵊山小學驚豔了。學校如此漂亮,尤其是美術教室,窗外是海景,教室裏則是學生們做剪紙做出的海洋,遊著各種各樣的魚。 嵊山小學創辦於1941年,被稱作“全國最美“海島小學。它見證了嵊山島輝煌的漁火,島上曾住著十萬漁民。現在,越來越多的島民搬離。 2023年時,嵊山小學已經隻剩下6個班、73名學生,其中將近一半是外來務工人員子女。 學校即將關閉的傳言在今年九月成真,嵊山小學正式與隔壁島的枸杞小學並為東海小學。 “學生荒”襲來,小規模的學校需要撤點、合並,來整合教育資源。 不少地區都鬧起了這樣的“學生荒”。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3年全國新生兒人口902萬人,相比於2016年的高點減少了49.5%。 從2017年中國出生人口首次下降開始,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就被推倒了。2021年,幼兒園在園人數首次出現負增長。2024年,少子化浪潮的第一批孩子7歲了,小學的關停潮也由此初現端倪。 這在全國範圍構成了一副不均勻的龐雜圖景。 最早出現學生荒的是東北,2013年至2022年,黑龍江、吉林和遼寧,各關停了兩千上下所小學,比例達到五成。 占有全國四分之一人口的中部六省則麵臨著更大量級的問題。據財新網報道,中部教育人口“大基數塌陷”,對比2023年,預計到2027年,中部六省在校小學生將減少15%,即400萬量級的學生規模縮減,等於空出5000餘所18個班的小學。 鄉村小學總是最先減少。去年,安徽省安慶市宿鬆縣的一所鄉村小學因招生不足十人,教育成本過高而宣布停辦;黑龍江青岡縣一所村小空置的校舍和操場以20年20萬的價格出租。 這些鄉村小學位置分散,生源在少子化和城市化的雙重夾擊下更是稀少,繼續辦學又是一筆財政支出壓力。 2023年,教育部就提出“適當整合小、散、弱的鄉村小規模學校”。繼21世紀初那輪針對鄉村中小學的撤點並校後,新一輪的撤並又來了。 民辦小學,在生源搶奪戰中倒下 “開學發現學校人去鏤空。”這出荒誕劇發生在山西朔州。8月29日,當家長前往朔州星辰雙語學校領取學籍卡時,才發現學校停辦了,學校既沒有向主管部門提出申請,也沒有書麵告知家長。 有學校工作人員告訴媒體,學校去年和今年的招生名額均為0,很多家長感到擔心,中途就將孩子轉走了。去年一年就轉走了近400名學生。學校隻能像被擠兌的銀行那樣倒閉。 即便是在教育人口持續增長的廣州,莎莎(化名)也遭遇了一樣的問題。她兒子原本就讀的天河區嶺南中英文學校突然停了。從一張微信截圖開始,家長群裏就在傳學校停辦的風聲。3月26日,消息坐實,天河區教育局稱收到了嶺南中英文學校關於終止辦學的報告。 此後莎莎連續幾個晚上睡不著。這所中英文學校由廣州嶺南教育集團創辦,有26年的曆史,是她為兒子精心挑選的。“學校在黃金地段,CBD中的CBD,”莎莎細數這所學校的優勢,“生源、老師團隊都超過天河一級公立學校。”現在學校突然停辦,她措手不及。 校方給出的理由是“業主方要收回場地”,莎莎也隻好一邊失眠,一邊接受事實。 她不願接受後續的分流方案,因為無法就近讀公立學校,也不想讓兒子去讀同區更遠的民辦寄宿學校,“寄宿學校跟坐牢一樣”。最終她給兒子選擇了跨區的另一所雙語學校,不得不為此賠進了這一套學區房的大價錢。 據南方都市報報道,2020年至2024年間,廣州市共有5個區超20家民辦中小學停止辦學、停止招生。 由於民辦政策影響、辦學成本持續升高,生源爭奪戰在人口流入城市也上演著,敗下陣來的學校隻好默默關停。 城市化進程也在放緩。數據顯示,浙江義務教育在校生常年有一半左右的外省戶籍學生,2016年達到64.3%的峰值。但此後這一數字一再下滑,到2022年僅有不到三成。 “這是一個無法未雨綢繆的行業。”浙江嘉興某鎮某校的校長李新河(化名)說。 鎮上幾年內已經接連造了三所小學,新學校都投資數億,他所在的學校也擁有2300多名學生,共48個班,設計時按36個班的規模遠遠不夠。 然而與此同時,幼兒園的關閉潮開始了,教育局原本年年都會因學位滿額而向家長發出紅色預警,今年這些學校的學位卻是綽綽有餘。但眼前的學生們必須完成義務教育,學校隻能先擴張。 被剩下的老師和孩子 城市化進程中,全國範圍都在發生著因人口流動而產生的教育人口危機。浙江嘉興市某街道的初中就是其中一個典型樣本。這裏原本是鄉級行政單位,幾年前並入鎮上的街道。隨著人們都搬去鎮上,鄉裏的人越來越少,初中也因此撤消並入小學。 很長一段時間裏,這所初中的語文老師趙夏(化名)覺得身上的幹勁統統被抽空了。初中校舍被拆除,全校被搬進了馬路對麵的小學校園。初中三個年級共六個班,每個班二十來個人,分到了小學實驗樓的中間兩層。 學生們搬進去前,老師們花了兩天時間,自己把廢棄的多功能教室清理出來。與小學和幼兒園的學生們擠在一個校園裏,初中的老師和學生都感到不習慣。小學生們額外的精力沒有感染他們,反倒讓他們在那些亂糟糟的課間不勝其煩。 老師人數也少了。全校隻剩四個語文老師,其中兩個還是校長和副校長。一旦另一位老師去培訓,趙夏就得一天上六節課,說話說到嘴角發麻。 高強度的勞動也帶不來成就感。趙夏說,她們是被剩下的老師,而一百多學生,則是被剩下的孩子。 具備經濟實力的家長都努力往外走,城鎮離這裏隻有半小時車程,有本事的家長都在鎮上買了房,送孩子去上學。 而留在趙老師班上的學生,不是單親家庭,就是成績普通且家長也毫不在意教育的。並校前,這所初中每年都有將近二十人考上鎮上重點高中的,如今除了保送名額,已經一個也沒有了。 隨著人口遷出,這裏變得蕭索,連馬路上的沙塵似乎都變得大了些。趙夏試著苦中作樂,她發現,留下來的學生們自己倒不覺得是被剩下的。 不強調成績的時候,大家都開開心心。班上就這麽點人,師生也變得更親密。一個單親家庭的女孩總愛往她身邊湊,女孩不喜歡學習,卻喜歡這位語文老師。 呆了二十多年的學校沒了,擁有紅色平頂的雙子樓拆得隻剩地基,趙夏心裏蔓延開一種綿長的失落。 被拆掉記憶的大人,習慣了分別的孩子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當下我們應該更加關注學前教育和義務教育的質量有沒有明顯提高。現在我國小學、初中平均班額是38人、46人,而發達國家基本上在20人左右,最高不超過25人。如果將小學班額下調到25人以下,“很多學校可能就不用撤並,或者有限地撤並”。 但事實是,過去45年裏,全中國消失了93.87萬所小學,平均每天消失57所。 大多數人的記憶裏從幼兒園到高中,總有一兩所母校消失。遼寧撫順的阿新運氣差一些,他的幼兒園、小學、初中全關了,真成了段子裏“沒根”的人。學校都因招不到生而早早關閉。阿新介紹,私立學校卷硬件、卷師資,搶走了這些學生。 阿新去找過學校舊址,小學拆遷變成了小區,初中的樓還在,如今成了老幹部活動中心。“撫順街頭盡是老頭老太太。”阿新感慨。 而那些正在搬進新校園的孩子們,卻並沒有這些大人的多愁善感。 現在,嵊山島上漁火暗了些,吳怡凡的媽媽說,本地人都去城裏或是更大的島買房了,留在這裏的學生大多是他們這樣從外地來的新居民。 她也希望吳怡凡能抓住現在的好時光多學一點,附近沒有初中,他很快就要去更遠的地方上寄宿製中學了。媽媽擔心他跟不上縣城的學習水平。 但補習班仍然是沒條件上的,島上沒有,外麵的又太耗時耗錢。吳怡凡的爸爸忙於出海打魚,媽媽也在島上工作,如今正是貽貝收獲的季節,她從早忙到晚。 沒有補習班上的吳怡凡,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十一假期,他沒顧上回到關閉的嵊山小學逛一逛,吳怡凡有整個島可以撒歡。 他早就習慣了分別。從一年級開始,吳怡凡班裏幾乎年年都會換老師,隔斷時間就會有同學轉走。對這些沒有手機的小學生來說,這樣的分離大約就是永別了。 小學生吳怡凡忙著憧憬未來,也許可以跟最要好的幾個哥們兒周遊世界吧。至於未來他還會不會想念嵊山小學,想念這座全中國最漂亮的海景小學,吳怡凡說,他不知道,“也許會吧。” 參考資料: 1、財新周刊《“學生荒”大考》 2、智穀趨勢《一年消失5600所,小學也開始關停了》 3、城市進化論《是時候正視“關停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