摒棄“統一”敘事，無人機事件引發朝韓危局

當地時間2024年10月19日，朝鮮平壤地區的一棵樹上，據稱是一架韓國無人機。圖/視覺中國

連日來，朝鮮半島多起熱點事件連發，吸引國際目光。

2024年10月11日，朝鮮外務省稱，韓國使用無人機滲透至平壤，並空投反朝傳單。隨後數日裏，韓方雖極力否認，但朝鮮半島局勢陡然緊張，大戰似乎一觸即發。

“平壤無人機羅生門”謎團待解，韓國國情院10月18日披露“朝鮮派兵俄羅斯”。在美國、北約等各方謹慎表態之際，朝方沉默數日，後由朝鮮一位駐聯合國代表發聲否認，斥為“謠言”。

多位受訪學者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朝鮮半島近來多起事件並非孤立，而是明暗交織、環環相扣。可以看出，當前朝鮮正在進行戰略轉向，對外把俄羅斯作為國際外交的突破口，對內則徹底拋棄“統一”思想，把韓國視為頭號敵國。

但從行動上來看，朝韓雙方目前仍保持“克製”。

“平壤無人機事件是這一輪半島緊張局勢的導火索。事件發生後，朝鮮做出了快速且激烈的反應，朝韓陸地邊境上似乎也出現劍拔弩張的罕見緊張態勢。”遼寧大學美國與東亞研究院院長呂超表示，“但也應該看到，雙方行動都是克製的，暫未看出雙方擴大事態的跡象。”

無人機滲透平壤

10月11日，朝鮮外務省發表聲明，譴責韓國無人機侵犯朝鮮首都平壤領空。據聲明，朝鮮指責在10月3日、9日和10日發現韓國無人機滲透至平壤上空，散發反朝宣傳單。

聲明同時公布了拍攝到的無人機監測圖片。監測圖顯示，圖片攝於10月9日淩晨1時13-15分之間。目標無人機右下方還有一個白色小斑點，上麵顯示為“傳單捆包”。聲明稱，這架無人機是在朝鮮勞動黨中央本部大樓上空拍到的。

截至目前，朝鮮官方渠道並未披露傳單具體內容。

“在他國首都空投傳單，本身就會被視為嚴重的政治挑釁和主權侵害，且運載傳單的是無人機，這是此次事件嚴重性的核心所在。”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部長金與正10月12日表示。

10月18日，朝鮮國防省公布了朝方發現的墜落無人機的殘骸照片。據稱，經技術鑒定和調查，該無人機是韓國軍方“無人機作戰司令部”裝備的“遠程偵察用小型無人機”。從收集的無人機電池放電情況和燃料殘餘量來推斷，該機至少在5天到7天前被使用過。

不過，朝方並未斷言這些殘骸是此前滲透事件的主角，而是說“結論尚未確定”。

“假如此無人機不是用於空投傳單事件，那麽這會成為韓國的軍事手段又一次擅自侵犯朝鮮領空的物證，將成為韓國軍方連續挑釁的實例，其後果更加嚴重。”朝鮮國防省發言人說。

一直以來，韓國民間人士屢屢向朝鮮空投反朝傳單。而朝鮮一方也投之以“垃圾氣球”作為報複。

遼寧大學美國與東亞研究院院長呂超認為，過去朝鮮從未公布過有韓國無人機侵入平壤領空的消息，這一次是飛到了重要政府機關相近區域，威脅國家領導人安全。所以，朝方對此事反應激烈，高層領導人多次對此事表態，研究分析對策。朝鮮完全可以有理由以此動員民眾，發起反韓輿論熱潮。

不過，平壤無人機事件發生後，韓方堅決否認。

韓國國防部10月11日稱，韓軍方沒有向朝鮮發射無人機。韓國聯合參謀本部相關人士表態稱，需要確認無人機是否為韓國民間團體發射。相反，韓國國防部指責朝方“至今已侵犯過韓國領空十餘次”。其中，在2022年12月，一架朝鮮無人機還進入首爾龍山總統府一帶的禁飛區。

對於朝方隨後公布的無人機殘骸信息，韓國國防部當地時間10月19日再次回應，針對朝鮮的單方麵主張“並無確認及反駁的價值”。

當地時間2024年10月15日，韓國首爾一檔電視新聞節目中，報道了朝鮮在朝韓軍事分界線以北炸毀部分道路。圖/視覺中國

“危局不危”

朝韓隔空打嘴仗之際，“無人機滲透平壤”事件已引發了連鎖反應。

韓國方麵，韓國聯合參謀本部10月15日表示，朝鮮當天炸毀韓朝邊境部分道路。作為回應，韓軍向韓朝軍事分界線以南進行射擊。韓國京畿道同一日宣布，鑒於朝韓關係新變化，將坡州市、金浦市、漣川郡等地劃為“危險區域”，禁止市民團體在這些地區向朝鮮放飛傳單等物品。

朝鮮方麵，朝鮮人民軍總參謀部已於10月12日發出作戰預備指示，要求前線朝鮮人民軍炮兵聯合部隊和承擔重要火力任務的部隊做好全麵射擊準備。同時，朝鮮總參謀部指示各級部隊、區分隊加強監視警戒，首都平壤市加強防空監視戒備。10月14-15日，朝鮮全國有140多萬名青年報名參軍或複隊（返回軍隊）。

朝韓邊境局勢陡然緊張，大戰似乎一觸即發。

曆史上，朝鮮半島曾出現多次危局。2002年，朝韓在延坪島海域爆發海戰，這成為繼朝鮮戰爭後韓朝之間又一次大規模的正麵作戰。之後，朝韓關係起起伏伏，整體上趨於緩和，邊境偶有小規模軍事摩擦。

呂超認為，平壤無人機事件是這一輪半島緊張局勢的導火索。事件發生後，朝鮮做出了快速且激烈的反應，朝韓陸地邊境上似乎也出現劍拔弩張的罕見緊張態勢。但也應該看到，雙方行動都是可控的、克製的。比如朝方爆破的是己方一側的公路，而韓國所謂鳴槍示警也是“朝南方開槍”。再加上韓國劃出了危險區域，叫停了傳統的放氣球行為，這都可以看出雙方並沒有擴大事態的打算。

吉林社科院朝鮮問題專家韓忠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從過去朝韓關係發展曆程來看，空投傳單並非意料之外，而是有跡可循。隻是使用無人機這種危險形式對朝鮮首都中心區域滲透，這無疑是踩到了朝鮮的紅線。

他認為，如果放置於朝韓關係更趨緊張的前幾年，這是可能引發軍事對抗的嚴重事件。但截至目前，朝韓雙方在實際行動上都比較克製，並未看到更進一步可能激化矛盾的越界行為。

最令公眾矚目的“朝鮮百萬青年報名參軍”一事，其實朝鮮早先也有類似“請願”傳統，多次都以百萬人次計。

據朝媒報道，2023年3月，美韓舉行侵略性質的戰爭演習，朝鮮全國有超140萬名青年積極報名參軍和複隊；再如2016年2月，朝鮮有包括高中生、大學生等超過150萬人請願入伍和返回軍隊。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專程發送感謝信，讚揚民眾展現了同仇敵愾、消滅敵軍的意誌。

朝中社2023年6月25日發文盛讚青年請願傳統，稱“是朝鮮國家和人民取得永恒勝利的驕傲的精神財富”。

當地時間2024年10月15日，韓國仁川，海軍陸戰隊在甕津郡延坪島海岸線巡邏偵察。 圖/視覺中國

摒棄“統一”敘事

“平壤無人機”事件發生後，朝鮮國防省10月15日對外宣布，朝鮮已完全封閉南部邊境地區與韓國連接的公路和鐵路。不少聲音認為，這是朝鮮因平壤無人機事件而對韓方作出的憤怒警告。

然而，朝方表態時關於“朝鮮憲法”的措辭卻引起了研究者們的注意。

據朝鮮外務省稱，此次行動有兩個依據，分別是“把韓國規定為徹底的敵對國家”的朝鮮憲法要求，“敵對勢力嚴重政治軍事挑釁致使戰爭一觸即發的嚴重安保環境”。

多位受訪學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意味著持續數月的修憲提議落下帷幕，朝方已從法律層麵正式重新定義朝韓關係。

2023年12月底，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就在講話中表示，朝韓關係“再也不是同族關係”，而是完全敵對關係。2024年1月15日，朝鮮第十四屆最高人民會議第十次會議召開。金正恩發表施政演講時指出，朝鮮將韓國界定為“頭號敵國”，有必要製定法律對策，明確規定行使主權的領域。

呂超認為，隨著近年來朝韓關係惡化，連接南北的公路、鐵路早已廢棄。此次“無人機滲透事件”後，朝方突然高調炸毀道路，並在邊界修築包括反坦克在內的永久性阻斷工事，更重要的是意圖借無人機事件為導火索，向外方傳遞、強化“兩國論”信號。所以，朝鮮軍方封閉道路並非偶然，而是朝鮮“兩國論”在南北國境線上的實際舉措。

他表示，自2023年底“兩國論”提出後，朝方持續宣傳以韓國為敵國的言論，可以看出朝方態度比較堅決、徹底。而且，朝鮮人民軍在正式發言中也使用了“共和國南部的國境線”這一表述，修改了國際上公認的南北軍事分界線的說法。雖然朝鮮沒有對修憲結果正式發布公報，但從種種跡象可以看出，朝韓“兩國論”已是大勢所趨，新憲法呼之欲出。

吉林大學東北亞研究中心教授王簫軻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過去，朝韓雙方都強調民族同質性，卻忽略了彼此之間的差異性。無論是政治意識形態還是經濟體製，再到民心觀念，當前朝韓兩國都有巨大差異。

上世紀90年代，朝韓分別加入了聯合國，從國際法的角度來看已經是國際社會承認的兩個獨立主權國家。但朝韓各自國內都不願承認對方的合法性，認為隻有一個朝鮮或者一個韓國。而從朝鮮官方摒棄“統一”敘事方式來看，朝鮮已經接受了現實，所以才積極推動“修憲”。

當地時間2024年10月18日，俄羅斯哈巴羅夫斯克軍事基地的衛星圖像。韓國國家情報院稱，10月16日，朝鮮人員聚集在訓練場內。圖/視覺中國

“陣營化”對抗重啟

無人機滲透事件餘波未平，韓國國家情報院一條獨家情報再次把朝鮮半島置於聚光燈下。

韓國國家情報院10月18日披露，朝鮮決定派遣特種部隊等四個旅的兵力協助俄羅斯作戰，總計為1.2萬人左右。其中，第一批1500人已經抵俄。如果該情報得到證實，這將是朝鮮自1953年以來首次大規模參與外國戰爭。朝韓對峙、俄烏衝突全球兩大地緣政治熱點出現了直接關聯。

三天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布魯塞爾與北約新任秘書長呂特出席聯合新聞發布會時表示，朝鮮士兵此前已在俄軍占領的烏克蘭領土上執行任務，並已出現了傷亡。澤連斯基稱，朝鮮向俄烏戰場出兵是“世界大戰的第一步”。不過，呂特表示，北約和美國軍方沒有掌握證據表明朝鮮士兵參與了俄烏衝突，但朝鮮確實在以多種方式支持俄羅斯，包括武器和技術。

呂超認為，所謂特種部隊直接赴烏克蘭參戰的話，這對世界來講確實是一件大事。不過，目前關於參戰的證據主要來自於韓國的孤證，國際社會的輿論也都來自於韓方證據的引用，各方表態也頗為謹慎，所以真相還有待觀察。當前北約國家深度卷入俄烏衝突，單方麵援助烏克蘭。如果朝鮮作戰部隊參與戰鬥，可能會引起國際輿論及戰鬥局勢的連鎖反應，甚至可能把局部衝突擴展為國際衝突。

值得一提的是，當地時間10月14日，普京向俄羅斯國家杜馬提交了關於批準《俄朝全麵戰略夥伴關係條約》的法案。普京此前表示，該條約是將俄朝兩國協作提升至新水平的突破性文件；條約中規定，當任何締約方遭受侵略時，另一方將向其提供援助。

韓忠富認為，基於朝俄此前簽訂的條約要求，隨著俄烏衝突的持續，朝鮮很有可能向俄羅斯提供軍事人員援助。不過，至於是作戰部隊還是後勤保障力量，這還需要更多的證據。

綜合朝鮮半島近來多起事件來看，當前朝鮮正在進行戰略轉向。對外把俄羅斯作為國際外交的突破口，尋求和俄羅斯構建準盟友關係；對內則徹底拋棄“統一”思想，把韓國視為敵國。而且，與俄羅斯關係密切化，也能對衝朝韓關係轉惡的不利影響。比如通過朝俄合作，朝鮮可以獲取更多外匯、石油、援助等，從而突破現有國際社會的製裁，獲取俄羅斯的軍事技術援助。

王簫軻認為，蘇聯解體後，朝鮮和美日韓“南三角”依然保持對抗態勢。無論是經濟上的與世隔絕，還是意識形態上的針鋒相對以及軍事上的劍拔弩張等，和冷戰時期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雖然有短期的和緩或策略性調整，但整體來看，幾乎完整繼承了所有的冷戰遺產。

在俄烏衝突爆發初期，朝鮮就迅速承認了烏東四州並入俄羅斯。“近來朝鮮半島發生的一係列熱點事件裏，無論是無人機滲透、朝韓敵對，還是朝俄軍事合作等，都有一定必然性。因為這是朝鮮采取‘陣營化對抗’外交策略的必然結果。”王簫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