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岸中文出版機構:離開中國 拯救簡體中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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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和日本,近期一種"離岸中文出版機構"開始興起。這些以中國大陸知識分子為主要出版人和讀者的私人機構,出版嚴肅、獨立和優質的學術文章,用簡體中文科普常識,並正在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中國大陸作者和讀者:到海外,完成不受幹擾的母語寫作;在海外,實現不受審查的言論自由。

張適之拖著一隻黑色的行李箱,裝著他前一天剛從印刷廠拉回來的中文書,在東京銀座的高樓大廈間穿行。盡管剛剛向一位從中國重慶來旅遊的大姐成功推銷了圖書,但站在繁華的銀座街頭與素不相識的異國人擦肩而過,他又不禁黯然。

秋天徐徐吹過,他在朋友圈裏寫下:“拉著小推車,穿行在東京附近的高樓之間。來來往往的人群啊,你們可知道,我懷揣著怎樣的妄想,無處安放?”

千裏之外,美國紐約的榮波則正緊鑼密鼓地抓緊一本新書的出版工作。“是許良英的文集,他的兒子主動來溝通出版。”他在電話中告訴自由亞洲電台。四年前,因為疫情轉行做出版商時,他完全沒有料到會過上這樣忙碌的生活,“我們已經出版了兩百多種書了,未來我希望能成為海外簡體中文出版的一麵旗幟。”

身在波士頓的羅小虎編輯著她的《波士頓書評》。這份以嚴肅的學術評論和書評為主要內容的網絡刊物,從去年年底創刊後,獲得了羅小虎意想不到的關注。她對自由亞洲電台說:“我一個人,沒有一分錢,沒有推廣,全靠讀者捐贈和作者投稿,已經有3000多訂閱了,真是太驚喜了。”

另一家創刊於紐約的簡體中文學術雜誌《人文中國》已經在開創自己的英文版。執行主編羅慰年在郵件中向自由亞洲電台介紹說:“一問世,就迅速引起了許多國際上中國研究者的興趣,這是中國大陸人文思想進入國際思想市場的前站”。

10月23日這天,網絡上有一篇文章的標題是《中國的政治壓迫,助長了流亡寫作的繁榮》,巧了,評述的正是張適之在東京出版並推銷的《故交半零落》。作者寫道:“不管是好是壞,中國當前的發展軌跡,讓我們所有人都成為了中國流亡寫作的參與者。”

在不可能中發現了一絲絲可能

出國之前,張適之是中國一家大型出版公司的副總,從業生涯貫穿了二十一世紀最初的二十年。他感慨:雖然沒有工作在出版最好的年代,但也經曆了出版和言論比較寬鬆的時代。這之後,選擇出國,是為了嚐試更多的可能。

出國前,他雄心萬丈,計劃的是打入日本主流出版市場,“當時覺得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真出了國,傻眼了,不懂語言,不熟悉市場,突然又萬念俱灰,覺得“全無可能”。很多移民的“前輩”不約而同地告誡他:出中文書沒有銷路。這裏的中文書店主要靠銷售功能型產品為生——電話卡,DVD、日本旅遊地圖或景點介紹等。

他無所適從,靠打乒乓球消磨時間。

轉變發生在2023年6月。清華大學教授秦暉在東京大學舉辦講座,一開始安排了一間小教室,竟然不夠坐,隻好換了一間大的。張適之去現場看,居然有兩、三百人。他驚歎:“都是中國人,哪裏冒出來的?”。

8月,單向街銀座書店開業;9月,局外人中文書店開張。張適之感受到一種奇妙的場似乎正在形成,“有講座,有書店都開了,總不能隻賣咖啡吧?我可以給他們提供書。”

他找到傅國湧,後者的一句話給了他更大勇氣。“傅老師說,全日本有一百萬中國人,哪怕隻有百分之一的人願意看,那就是一萬人,也是有價值的。”

張適之將一萬人的目標又降級到一千人,每本書首印一千冊,“我現在就是想去影響千人之一人”。他將這命名為“一主義”。

他也親身實踐“一主義”:一人出版,一人印刷,一人推銷,每天拉著行李箱奔走在東京街頭,向任何可能感興趣的人介紹:這是一本你在中國買不到的書。

出版社開張的前六個月,張適之都是在這樣艱難的“地推”中度過的。一度有些苦悶,畢竟在中國操持的盤子是大筆一揮就能加印兩萬冊。2024年5月,讀道社出版了第三本書,作家野夫的隨筆集《故交半零落》。一個月後,銷量突然開始上升。就在自由亞洲電台采訪張適之的前一天,這本書的銷售剛剛突破一千冊。張適之開心地在電話裏說:“我昨天去印刷廠加印了,加印了!”

張適之所感受到的“一絲絲可能”,羅小虎是從創辦《波士頓書評》的過程中發現的。

羅小虎此前一直是中國學術期刊的撰稿人。從2015年起,她感覺不能發表的稿子越來越多,“做一次專訪我要看一個多月的書,約時間,采訪,寫稿子,是非常辛苦的”,但一句“不能發”就結束了,拿不到稿費還在其次,她感到巨大的不被尊重。

喜歡讀書,有作者和學者資源,疫情過後,她“技癢”,就想搭建一個線上“讀書會”,以發表原創文章和書評為主,建立一個作者與讀者聯接的平台。

2023年末一上線,就獲得了巨大的關注與支持。半年後,她已經不用約稿了,每天都有大量作者投稿,還有熱心者主動替她約稿。“我的目標就是五千人訂閱,現在已經三千五百多了。”

這個巨大的驚喜使羅小虎開始思考原因。她對自由亞洲電台分析:“我的感覺是,現在的海外華人和之前的華人有非常大的差別。之前在美國的華人,一部分是來美國謀生,還有一些是有民運背景。但現在的海外中國人,移民也好,留學生也好,大部分不用為了生存發愁,於是就有了文化追求。”

羅小虎的感受在美國杜魯門大學曆史教授、華裔移民史專家令狐萍看來,正是華裔“新新移民”的顯著特點。

她對自由亞洲電台分析說,“新新移民”主要是最近十年的移民群體,得益於中國的大學普及率,這個人群的受教育程度顯著高於過去的移民群體,也高於其它移民族群和美國本地人口。這些人無需經曆語言、價值觀的磨合,而且得益於中國在過去四十年的經濟發展和改革開放,“新新移民”中,無論是孩子或成人,從小就通過互聯網了解世界,不少還有雄厚的經濟基礎,不需要再重複之前移民艱苦的謀生過程,有能力直接參與美國社會生活。

最重要的是,這些“新新移民”普遍擁有“世界公民”的心態。“很多人並不是一定要在美國生活的,很多留學生是要回國的,很多人還是想賺中國的錢。商界、政界、學界甚至普通百姓都在觀望‘東升西降’,特別是‘中美博弈’的現象,都在考慮規劃自己如何取勝;還有一些人,全世界跑,哪裏好就去哪裏,用腳投票。在這種世界公民的心態背景下,以及還要與中國保持聯係與交流的需要,他們不要隻選擇一邊,他們既要美國的,也要中國的。”

有錢、有閑、有文化,這樣的海外華人的增多,與海外的簡中出版者們,一拍即合。

正在萎縮的簡體中文世界

更多的支持,來自牆內。

博登書屋2020年時,成立出版的第一本書是北京大學法學教授許章潤的《戊戌六章》。這本是計劃在香港出版的一套叢書中的一本,因為言辭敏感被香港出版社拒絕,榮偉果斷要了過來。上架第一個月,就售出五千冊,以至於亞馬遜的推廣經理好奇地問榮偉:你用了什麽推銷手段?

榮偉認為,現在的海外中文出版與之前已大不相同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海外中文出版主要是指香港出版,不論是香港的銅鑼灣,還是美國的明鏡出版社,出版內容也主要是政治內幕或八卦。”他對自由亞洲電台說,他將出版社取名“博登書屋”,就是向“蘭登書屋”致敬,以出版“學術思想,獨立研究”為主要方向。

中國嚴苛的出版審查,成為博登書屋的的助力。榮偉建了一個群,名叫“紐約思想者俱樂部”,網羅國內各路學術大咖,“他們在大陸都出不了書,研究憲政的不能出,研究曆史的不能出,研究小粉紅的也不能出”,最後都成了他的作者資源。

在博登的出版名錄中,有《鄧小平在1984》這樣的熱門書目,也有《憲政中國:迷途與前路》、《國家主義的陰影:學者、民粹與少數派》這樣的學術研究;有《劉亞洲:大國戰略與中美關係》這樣在中國也無法找到的舊作集納,也有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的研究著作。

“隻要不是謾罵,是認真的學術研究,為什麽不能出?大家都可以討論的嘛。”榮偉說:“左中右的觀點都能出版,這才是真正的言論自由。”

張適之同樣感慨於簡體中文世界的萎縮,“大家都說現在國內簡體中文是垃圾場,沒什麽可看的,連訓練GPT都不夠用。”

據Web Technology Surveys網站對全球網站使用的語言排序,2024年,中文在全球網頁使用語言數量排序中僅排第13,排在意大利語、荷蘭語、土耳其語、波蘭語、波斯語之後。而在2013年,中文還是第7名。 這10年間,中文網頁數量的世界占比從2013年的4.3%,降低到2024年的1.3%,下降了70%,僅略高於印尼語和越南語。

即便發表出來的文字,也被認為是大量“汙染的”,充斥了官僚的空話套話,“擼起袖子加油幹”這樣故作貼近民風的俗語,或以“靈活就業”替代“失業”的新型詞語。

漢學家林培瑞2012年在China File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將中國使用的語言稱為“毛氏語言”;中國作家慕容雪村2015年為《紐約時報》撰寫的一篇文章中,將這種語言風格定義為“粗鄙和殘忍”。他認為,其“目的就是要降低公共討論的質量,……在這種野蠻的話語空間中,許多詞語都漸漸失去了其真正的意義。然後,黨可以運用這種語言來裝腔作勢、混淆是非。”

“很多海外華人都拒絕閱讀簡體中文,或者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學中文,都是這種語言汙染的心理創傷。”張適之說,“但我們的中文其實是很優美的,很有文化的。我所做的,就是在垃圾場裏做些建設性工作,努力保存一些有價值的文字。”他將這一係列出版命名為“存”,每本書都有一個編號。

傅國湧的《去留之間》便是這種情況。這本講述了1949年中國知識分子選擇的曆史記錄,2004年就在中國出版了。2017年時,出版社打算再版。傅國湧為此重新做了修訂,重新寫了序言。沒想到,印刷完畢,“上麵來了電話,說不能賣”。出版社幾番溝通,回複都是“絕無可能”。所有書籍最終化成了紙漿。

這本書如今就是讀道社的“存001”號。

《人文中國》走的則是另一條道路。執行主編羅慰年曾在中國南部媒體重鎮廣州工作多年。疫情中,他被“十幾億中國人綿羊一般被關在家裏”的景象震撼了:中國人究竟怎麽了?

思考的結果,他認為是政府力量過於強大,社會力量過於微弱,“民族被原子化”,社會失去了活力,而“一個社會要有活力,必須要有自由的思想市場”。但中國的思想市場,在他看來已是“孤島”,中國知識分子的寫作與世界已經割裂了。和主編陳漸離討論後,他們決定要創辦一本“回到改開、又超越改開時代”的人文雜誌。

何為“超越改開”?羅慰年解釋說:因為現在有互聯網,有到世界各國留學並成為思想精英的海外華人知識分子,還有接受普世價值、信奉自由主義的國內知識分子。這個時代的《人文中國》,不隻麵向國內,也立誌於成為國內寫作與海外的連接,讓國內知識分子的思想和聲音能夠被海外聽到。

也正出於這個目的,《人文中國》在創辦了中文紙質雜誌和頻道後,又迅速開辟了英文版和英文頻道,並進入美國國會圖書館期刊發行渠道。效率之高,離不開AI在出版業的應用。羅慰年說,“過去,一些很有水準的中文作品,由於翻譯渠道相當曲折,沒有翻譯成英文,不為英文世界所知。現在,靠新技術與出版文化的無縫對接,他們與國際的‘時差’基本抹除了。”

“不是反抗的英雄,隻是想過自由生活的普通人”

張適之不願稱自己的出版物為“禁書”,他更願意使用“在中國買不到的書”,表達自己的立場。“我不是什麽反抗的英雄,我也不是流亡,我隻是想過自由生活的普通人。”

不過,出於種種考慮,在公開場合,他還是使用“適之”這個假名字:是對自己的保護,是對胡適之先生的致敬,也寄予了“適應新生活”的自勉。他在電話中無奈地說:“從個人興趣上,我也是更喜歡思想和曆史的作品。但如果這樣我還要受到鐵錘的暴擊,那我也隻能承受啊。”

除了安全考慮,“無趣”是不想成為“反抗英雄”的另一個原因。在《波士頓書評》上,有人物訪談、新書序言、學者舊作,有深圳日本男童遇害事件的評論,還有202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獎者的專題。羅小虎說,“我就是想做個有常識的正常人,讀點兒高質量的書,說點兒有人味兒的話。什麽是正常人的生活?就是既不用因為害怕去逃避什麽,也不用為了迎合誰去拍誰的馬屁。”

相比之下,已頗有聲譽的博登書屋覺得自己是有“使命感”的。榮偉說,“我們博登書屋就是要在國內、香港的出版比較艱難的情況下,慢慢擴大成一個平台,樹立起一麵旗幟,倡導華語世界真正的言論自由表達。”這個畢業於北京大學,多年輾轉於北京、深圳、紐約的藝術界與思想界的老人,越說越激動:“難道我們這個民族就這樣毀了嗎?”

羅慰年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政治無所不在的時代,問題是怎麽涉及政治?是以激烈的方式還是以溫和的方式?是以戰術對抗的方式還是以戰略的高度去介入政治?”在他看來,不與當下的中國政治產生直接衝突,用人文主義的立場,各種生動有效的表達,漸進地推進文明的進程,“這就是最大的政治”。

孤島外的“排氣孔”

出人意料的是,當自由亞洲電台提問這些出版物能否反哺中國時,幾乎所有人都給予了樂觀的回答:當然。

《波士頓書評》創辦後,羅小虎收到了超出預期的訂閱,從郵箱判斷,有不少都是中國讀者;還有人免費幫她推廣,甚至幫她約稿。她說沒有稿費,對方答“不必擔心,我來替你付稿費”。深圳男童遇害後,她收到了日本著名漢學家阿古智子主動發來的評論;芝加哥大學教授羅賓森獲得202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後,台灣大學經濟學係教授林明仁,馬上就將為羅賓森的台版著作《自由的窄廊》導讀免費授權發表。

羅小虎有種突然踩到了“中文領域的空白”的感覺。這使她開始有了“一點點事業心”。她剛剛注冊了非營利公司,想著再注冊一個獨立網站,“要好好做一下”。

《人文中國》的編委會成員幾乎是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大集合。當自由亞洲電台詢問是否經曆了艱難的說服工作時,羅慰年回答“不必說服,都願意支持”。他說,中國的學者把他們當成“孤島文化”的一個“排氣孔”,否則,他們的寫作就可能隻是“抽屜寫作”。

這樣的鼓勵,榮偉也收到了很多。許章潤稱博登書屋為“自由之聲的象征”;香港科技大學教授丁學良則將博登書屋比做“清末民初著名的文化出版社群”,是作者們的“精神戰友”。在出版了《高耀潔畫傳》後,哥倫比亞大學政治係教授黎安友對榮偉說,“我相信你們現在正從事的工作是一種對知識和道德資產的投資,從長遠來看,也將使中國受益。”

即便已經完成了最初定的一千冊的目標,偶而,張適之還是會陷入疑惑,“就算影響了1000人,也很微不足道”。是他的作者、中國散文家土家野夫讓他感到了釋然。“野夫說,因為不能出版,他早就不想寫了。但我這個出版社的出現,讓他又感到寫作是有價值的。我也為他的寫作提供了一點點意義和可能性,他現在又覺得,他還可以再寫一些。”

更讓張適之感動的,是許多在日華人主動幫他賣書,有開飯店的,有開中華特產店的,在網上與他結緣,就在自己的店裏為讀道社辟出一席之地,幫忙向客人推銷。

一次次送書,成了網友見麵,沒有“見光死”,張適之反倒發現大家個個“身懷絕技”。比如在一個奶茶店討論導購海報時,店主說:我就是搞廣告設計的,等我想到合適的靈感和文案,我就給你做一個。

這些都讓張適之受寵若驚。他說,“我還是要堅持,反正我的目標就是百分之一嘛!我可能不知道哪一本書是最後一本,但有一本書,就出一本書。”

他的下一本書已經策劃好了,是中國作家吳思分析“官家主義”的一部分,取名:頂殘——來自頂層權力對中國市場的殘害。“封麵設計是把‘頂’字砍上幾刀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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