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爆全網的學術酒吧,到底都是誰在去
文章來源: 新周刊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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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和學術怎麽能搞到一起?”但學術酒吧確實做到了。
故事的開端發生在上海,一個流行在馬路牙子喝精釀啤酒、用精致打包盒在路上吃法式brunch(早午餐)的城市,不少年輕人的生活方式被網友評價為渾身上下散發著“緊繃的鬆弛感”。因此,出現在上海這件事,為學術酒吧增添了些許合理性。
不過,學術酒吧並不算新鮮玩意,它起源於英國的SciBar(“Science in a
Bar”的縮寫),最初是英國科學協會(The British Science
Association)的非營利項目,其目標是讓更廣泛的公眾了解科學知識。
學術酒吧最初所宣揚的,就是在一個非正式場合中,給研究人員或愛好者提供談論其專業知識的機會。
社交媒體上對上海學術酒吧的爭議。(圖/小紅書截圖)
在上海興起後,它果然被說“裝”了,甚至被傳“上海某學術酒吧通過問卷篩選觀眾”。此後店家回應,此為紀念座談,因內容較為深入等原因采用問卷報名,正常情況下不會篩選觀眾。盡管如此,卻似乎並不影響人們將學術酒吧釘在“精英的傲慢”和“文科生的自嗨”的靶子上。
被罵“裝”的同時,它卻也開得火爆。就在這一個多月內,西安、武漢等地陸續開起學術酒吧。終於,這陣風也刮到了廣州。麵對這座更日常
、更務實的城市,它又會發生怎樣的化學反應呢?
“首先,我們不是開組會”
9月20日,周五晚上的學術酒吧,一場題為“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人的理性能否應對必然發生的命運”的學術分享活動異常火爆,酒吧老板阿達采用了預約製,他不得不拒絕一些慕名前來的客人。
正式開場前,阿達還兼任主持人簡單介紹了當晚的學術主題和主講者——來自廣州某高校研究哲學的黃老師。隨後,阿達附加了一句:“首先,我們不是開組會。雖然叫學術酒吧,但我希望這是一場輕學術分享。”
說罷,在場二十多位席地盤腿而坐的聽眾不約而同地抿嘴竊笑。實際上,似乎沒有人在期待這將是一場組會,包括本次的主講者黃老師。
關於學術酒吧就是一群人下班後還要聚在一起開組會的想象,更多來自於社交媒體的討論。
“這也許是廣州唯一的學術酒吧”帖子下方的一條評論。(圖/小紅書截圖)
在正式分享之前,黃老師輕聲提醒大家不要拘謹,可以討論。坐在吧台邊上一位顯然是e人的男生不時打斷老師,例如在提到“俄狄浦斯王是理性的代表”時,他插了一句:“那如何定義理性?”
在討論的過程中,坐在中間位置的幾位“活躍分子”圍繞理性、先知和命運等概念展開了數輪激烈的討論,主講者黃老師反而成了略為沉默的傾聽者。
當學術酒吧來到廣州,似乎也變得清新質樸起來,比如說,來者大多穿著樸素,講者也不會在字裏行間暗示其期刊發表情況。當記者問起他的在校職稱時,黃老師直言:“就,非升即走的那種。”
《俄狄浦斯王》的文本導讀。(圖/受訪者提供)
全程隻負責端酒送水的老板阿達,碩士畢業於某師範大學的邏輯學專業,卻自認為是學術天賦不足的哲學差生。阿達告訴記者,發表期刊論文不是學術酒吧的“入場券”,不過他會確保每一場學術分享的主講人,都是來自高校的研究者,包括教師、博士和碩士研究生。
阿達稱,原本他隻想開一家可以舉辦小型活動的“homebar(家庭酒吧)”。還在思考該用何種形式包裝時,上海帶火了“學術酒吧”的概念。他坦率地說,這波概念帶來的流量正好被他趕上了。9月14日,他在小紅書上發了一條名為“這也許是廣州唯一的學術酒吧”的帖子,流量飆升。
今年7月份,阿達被一家科技公司“優化”後,開始思考未來出路。在最初一個月裏,他麵試過好幾家公司,但最終決定創業,開一家homebar。理由很簡單,相比其他形式的酒吧,homebar這樣的輕資產創業項目花不了幾個錢,對失業人士友好。
在這之前,阿達還在社交媒體上當過“失業博主”,分享失業日常的帖子,他所創建的“失業群”裏,很快就達500人滿員。“當處在經濟下行期,年輕人不免感到迷茫,大城市裏的人每天都有不同的煩惱。我的理想之一,就是讓人們來到這裏會產生一種回家的感覺。”
而在營造出家庭氛圍以外,將陌生人連接起來的話題也尤為重要,於是學術酒吧就恰如其分地出現在了這裏。阿達認為,這是如今這個概念能火起來的原因。
在酒吧的牆上,貼著一句“歡迎回家”的標語。(圖/哈吉)
體製內學者向外求索
就在一周前,黃老師被社交媒體的算法精準投送,在小紅書上看到“廣州唯一的學術酒吧”帖子後,立馬動了心思,給阿達發私信並迅速定下他將要分享的主題。
當阿達把學術酒吧這個概念在社交媒體上鋪出去的時候,就幾乎沒有主動找過哪位學者,而是對方找上門來,包括高校的青年學者和在讀博士。他們會跟阿達說:“誒,原來我正好有一個東西想分享。”
阿達也曾與在母校任教的師兄交流,發現在大學裏做研究容易脫離現實生活,但不乏期待衝破象牙塔、與社會連接的青年學者。這裏所說的“社會”,指向那些早已遠離大學教育的普通人群。
“當時我就想做這樣一件事情,在(酒吧)這裏架起一個橋梁,讓更多學院派的人,老師也好,博士也罷,有機會跟更普遍的非學生群體做一些知識上的交流。這不一定是他的研究成果,也許就是他對這門學科的一些思考。”
(圖/小紅書截圖)
但是大學裏的研究者為什麽想來酒吧做學術分享?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黃老師認為,這是他打破同溫層的一次嚐試——這對於哲學研究者尤為重要。他說:“哲學這門學科號稱具有普遍性,要回答所有學科中最基本的問題。但我也很害怕,這樣的研究無法引起人們的共鳴。”
搞清楚一個問題是否值得研究、能否引起人們共鳴,他的方法論就是:走出大學的圍牆,進入一個大眾空間,在一群專業背景各異的陌生人麵前,等待充滿偶然性的回應。黃老師認為,這比他平常在學校裏寫論文、拿指標要重要得多。同樣,這是需要付出一點勇氣的。
在力圖探索“非體製學術空間”這點上,黃老師自稱是學校裏的“異類”。在他看來,大多數老師最在意的是自己能否達到考核指標,其他無關的事情都被視為占用時間,他們也不再願意承擔各種學生工作,比如好好備課。
自學術酒吧破圈之日起,該概念就遭受了一定程度的誤讀,令人感到擰巴的點在於:學術空間和酒吧空間的不適配感。該觀點認為,所謂搞學術,就是寫論文、開組會、做報告。
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學術生產具有豐富的外延,曾經沒有現代大學的年代,科學研究亦未曾停止過。而現代化進程中對學術的改造,其中就包括將知識生產過程納入到製度化的空間之中,最典型的莫過於馬克斯·韋伯筆下的德國大學。
“今天,這一(對學術的)內在誌向同作為職業的科學組織相反,首先便受著一個事實的製約,即學術已達到了空前專業化的階段,而且這種局麵會一直繼續下去。”韋伯在《學術與政治》中寫道。
體製外的學術空間,實際上並不是一個新概念,比如帶有學術分享性質的咖啡廳、書店和茶館,一直存在於城市當中。可是為什麽唯獨學術酒吧引發如此大的討論度?
“界麵文化”編輯部在一次關於學術酒吧的討論中提到一個觀點:酒吧就處在街頭,無論身份如何,一般都能進入;而學術則具有相當的精英性,學術生產活動僅被極少數人掌握——因此,學術酒吧是介於街頭和精英之間的產物。
而在所有街頭空間當中,酒吧所代表的是一種與“精英氣”最相衝突的風格。就是在這種最不可能學術的場合中,黃老師達到了他來這裏的目的。
文科生的圈地自嗨?
學術酒吧的帖子發出不久,阿達就在評論區收到不少網友的爭議,毫無意外,是繞不開的“文理之爭”。
“理科生說,這是一幫文科生在自嗨。一些文科生也說,我們跟他們不一樣。甚至有一個文學博士說,這個酒吧其實是理科生搞的。”阿達說到這裏時,自己也忍不住笑出聲,畢竟他是個實打實的純血文科生。
從廣州學術酒吧爆火的帖子下方的評論區可以窺見文科生不受待見的現實情況。(圖/小紅書截圖)
不少嘲諷學術酒吧的人以較常出圈的哲學話題分享舉例,他們認為人文社科的話題就是誰都能說上兩句,門檻低。而這也意味著學術賣弄的“翻車率”更低。有的人會說,找個理工科話題來聊聊就老實了。
可這些人不知道,在數個世紀前的西方社會,關於科學的討論也並不總是發生於大學實驗室,相反是在沙龍裏。
首都師範大學哲學係特聘教授陳嘉映在《哲學·科學·常識》中提到,實際上,在十六、十七世紀,科學並不局限在專家圈子裏,科學、哲學和藝術仿佛仍處在“同個平台”之上。在當時,科學還主要不是在大學裏麵發展的,而是在沙龍裏。“有教養階層在沙龍裏討論文學藝術,他們同樣也有能力討論科學。”
如今,在文理科二元劃分空前絕後,同時文科知識對現實改造普遍無力的社會中,“文科無用論”的確大有市場。不過,學術酒吧並不會對此開出任何藥方,相反,它還可能因為互聯網的存在使這樣的聲音被放大。
譬如常被人群嘲的學術酒吧光顧人群當中,大談後現代哲學的“長發歐陸哲學男”、張口閉口就是身心靈和命理學的“民間大師”,已經成為遭人群嘲的互聯網景觀中的一環。
在廣州的學術酒吧中,一場關於“大氧化與板塊構造——生命的起源”的分享。(圖/受訪者提供)
但必須承認,現實中很多人去學術酒吧聽分享,他們既不為賣弄,也甚至不是文科生。在周五晚的學術分享會上,就有不少理工科背景的客人到現場,聽一場跟他們專業八竿子打不著的哲學分享會。
接近晚上十二點,討論從舉手發言的公開討論逐漸變成三三兩兩的私聊。注意到全場較為沉默的三位材料學專業的男碩士,我詢問他們今晚的感受。
他們說,盡管很多東西聽不懂,但有機會走出實驗室,聽那些平時不會談及的話題,本身就很難得。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們能就此學到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