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男孩突然“變”女孩:罕見的性發育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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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歲的小江藏著一個秘密。

14歲開始,“他”幾乎每個月都有1-2天在解小便時出血。進入青春期以來,“他”的乳房也開始漸漸長大。但好在他體型微胖,看不大出來。

困惑的小江在父母陪同下,來到浙江大學附屬兒童醫院看病。經醫生診斷發現,小江的病存在性發育異常。他每個月異常的小便出血,其實是來例假了。經過一段時間的掙紮後,小江決定選擇更換性別,做個女孩。

性發育異常是罕見疾病,每5000名活產嬰兒中僅有1例,近日卻走進了大眾視野。9月22日,小江的主治醫生袁金娜,在浙大兒院的微信公眾號上發表了名為《養了17年的兒子突然來例假了…別被驚到,他們其實挺難的》的文章,之後小江的故事一度登上了熱搜。

袁金娜今年38歲,是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內分泌科副主任醫師,也是DSD-MDT醫療團隊成員之一。(DSD即disorders of sexual development,是性發育異常的英文縮寫,MDT即multidisciplinary team,是多學科綜合治療的縮寫)。這支團隊是浙大兒院在2018年專門為性發育異常人群組建的,會診過來自全國各地的幾百位患者。

袁金娜表示,小江的故事雖然被廣泛傳播,但背後涉及的不僅僅是生理性疾病,還包括社會、倫理、心理相關的性別認同、性別焦慮等多方麵問題。這些年醫學水平在進步,家長的意識也變得更開放了,但這群患者依然需要麵對人生的困難模式。團隊成員多年來也在堅持多做科普。“有的自媒體隻截取了我們文章標題的前半句,去做一些博人眼球的內容,實際上對這個疾病沒有深入地了解……”

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內分泌科副主任醫師袁金娜。受訪者供圖

以下是記者根據采訪內容整理的袁金娜自述。

ta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們

小江來的時候,我的第一印象是這個孩子很靦腆、友善。

“他”個子1米6,長得有點胖,胡子隻看得到細細的絨毛,屬於很稀疏的那種。但仔細看“他”身體是能發現些異常的,比如“他”的乳房比一般男孩子大,但是這個問題一度被忽視了,家長以為隻是肥胖的問題。

真正讓“他”感到疑惑的是,14歲以來“他”幾乎每個月都有1-2天解小便出血,尿常規顯示紅細胞明顯超標,但沒查出問題來。後來B超醫生發現,小江膀胱上方有一個可疑的肌性組織,很像是女孩的子宮,陰道與尿道也相連。於是,小江父母帶著他來到了我們的性發育異常門診。

經過檢查,小江乳房發育成熟,陰莖略短小,體毛偏少,雙側性腺是卵睾。卵睾的意思是,既有卵巢又有睾丸組織。也就是說,小江兼具男性和女性特征。小江每個月的小便出血是來例假。接下來“他”要做出選擇,要麽做男孩,要麽做女孩。

經我們診斷,小江的病是性發育異常。在醫學上,性發育異常有個英文縮寫DSD,指的是染色體核型、性腺表型以及性腺解剖結構不一致的一大類遺傳異質性疾病的總稱。據統計在每5000名活產嬰兒中僅有1例。

我們通常接觸到的DSD有三個大類,根據其染色體核型分為:46,XX DSD(卵巢發育異常等女性化不全)、46,XY DSD(睾丸發育異常等男性化不全)和性染色體異常DSD(卵睾發育異常等男性化不全,女性化也不全)。這些患者的表現因人而異,外生殖器模糊、小陰莖、尿道下裂、乳房不發育、閉經等多種情況都會有,有的還會伴隨著腫瘤、心理障礙、性別焦慮、骨質疏鬆、不孕不育等。

所以在進行診斷時,我們需要把多學科的專家都請來會診。這裏就要順便提到我們的團隊DSD-MDT,專門針對以上三大類性發育異常成立的多學科綜合治療團隊,主要目的是幫助ta們更好地成為健康的他或者她。需要注意的是,其中進行性別重置的不到10%。

其實我們浙大兒童醫院從2015年就開展了青春期醫學疑難病會診,逐步製定和改進流程。但我們還是想成立專門的團隊,因為這一類兒童病情沒有那麽危重,不會危及生命,但因為病因太複雜,家長們會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門診裏輾轉於各個科室。

2018年團隊正式成立了。我們給病人做完檢查後,會安排多學科會診,請各專科專家參與討論。目前團隊成員分別來自內分泌科、泌尿外科、小兒婦科、腫瘤外科、遺傳學、心理科、超聲科、放射科、病理科等。

每個醫生都有自己擅長的部分,對於這個病,我們也在摸索學習。針對同一個案例,我們會開好幾次會。所有專家一般都會參加,通過別的學科專家的分析,其他專家也會更了解治療方案,多方配合。

可能有的人不理解,比如分析一個三個月大孩子的治療方案,為什麽也要心理醫生的參與?那是因為我們希望給大家講的是一個全麵的方案,孩子大了可能要麵臨的心理問題,也是需要考慮進去的。性發育起源於胚胎,貫穿嬰幼兒期、兒童青少年期直至成人,DSD患者將麵對全生命周期的諸多問題。

我們每年會接診數百個此類病例,其中70-80例因複雜病情需要多學科綜合治療,ta們來自全國各地,很多人是輾轉了多地,才最終找到我們這邊。因為是罕見病,家長也沒有認知,有很多就診不及時的情況發生。就像小江也是,14歲發現,17歲才找到我們這裏來。

這樣的情況實在太普遍了。三年前有一個叫乖乖的孩子,“她”紮兩隻羊角辮,一雙烏亮大眼睛,依偎在媽媽懷裏,很乖巧漂亮。但是乖乖有一次跟媽媽講,“她”和哥哥一樣,都有“小雞雞”。

在乖乖出生時,醫生就已經發現“她”的外生殖器模糊,隻有尿道口,不見陰道口,陰蒂明顯肥大,有點像男孩子的小陰莖,大陰唇形態也更像陰囊。當地醫院給乖乖查染色體核型提示“46,XX”(正常女性核型),父母就為這個孩子上了戶口,性別“女”。

這個判斷是草率的,不能機械地根據染色體XX就把乖乖定為女性。因為染色體異常的情況千變萬化,我們碰到過很多案例都顯示,46,XX也可以分化出睾丸的。乖乖的情況就是如此,“她”的性腺組織不是卵巢,而是睾丸。

但比較可惜,乖乖在偏遠的農村出生,可能基層醫生從沒見過這樣的情況,家長也比較遲鈍,沒有引起重視,拖到孩子快上幼兒園了才來看,本來是可以更早發現及時得到糾正的。

男還是女,不是一道簡單的選擇題

對於小江來說,選擇做男孩,還是做女孩,是一件很掙紮的事。

這些年他的社會性別是男性。社會性別指的是“他”戶口本上登記的、做自我介紹時的性別。如果一旦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女性時,他是會感到恐懼的。

為了了解小江自我的性別定位,心理醫生給“他”做了評估量表、沙盤遊戲、自畫像等。結果顯示,小江存在一定焦慮情緒,現階段內心矛盾性較強,受既往教養模式等影響,有男性意向存在,內心也有對女性意向的向往和掙紮。“他”是偏中性的,覺得做男孩也可以,做女孩也不壞,所以非常糾結。

小江曾經跟我說過,“他”曾懷疑過自己的性別,很遺憾我沒有深究為什麽“他”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其實這個原因是相當複雜的。我們雖然給小江做了一些評估,有了一些數據,但我們心裏也很清楚,這其中還存在許多模糊地帶,是無法用量表去檢測“他”的性別偏向的。

學者提出大腦性別的概念,也就是說胚胎早期雄激素暴露,會影響大腦性別。同時,性激素水平高低也會一定程度上影響大腦功能和思維方式。所以大家才會說男孩和女孩有時候思考問題的方式會不大一樣。但是小江的性腺組織,一部分是卵巢,一部分是睾丸,激素水平也是雌激素和雄激素有升高,都會對他產生拉扯感。

也有可能有家庭、社會的影響,比如父母從小教育要有男子氣概,或者網上有些信息會傳遞焦慮,比如做男孩、女孩很難的思想,這些都可能對ta們產生影響。

但我們是不能在孩子太小的時候,給ta們做不可逆的整形手術的。兒童尚處於生長發育期,未形成成熟的獨立人格。我們需要定期隨訪,持續地進行觀察,一邊評估性腺功能,一邊也要看孩子的意願是否長期持續著。比如剛才提到的乖乖的案例,雖然“她”有睾丸組織,但家長希望繼續按照女孩子撫養,切除睾丸、做外生殖整形。但我們考慮到乖乖隻有兩三歲,還太小,難以準確心理評估,性別認定需慎重,建議暫時保留性腺,等孩子再大一些,重新評估“她”的性別傾向。

暫時保留性腺,是基於倫理考慮做出的方案,為的是後續社會性別不能得到患者認同時保留修正的可能。在一些案例中,我們發現,某些DSD兒童比一般人群更有可能不認可出生時分配給ta們的性別。在進入青春期後,ta們也許會對性別表現出強烈的不認同。

對於年齡比較小,還難以判斷性別認定的DSD兒童,我們建議家長要多觀察,比如在給DSD兒童買玩具時,既買小車,也買毛絨玩具,讓ta們自己挑喜歡的,最好不要刻意引導。

但家長可以根據DSD兒童在早期表現出的性別偏向進行撫養,比如在ta們初次步入家庭以外的環境——幼兒園之前,就要完成初次性別分配,並將其外生殖器適當整形,後期再持續觀察。最好不要在很小的年紀就直接告訴孩子,“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X。”不要讓孩子們過早地進入自我矛盾和懷疑的狀態。

對我們醫生來說,也是需要去尊重ta們意願的,我們隻是掌握著更多的醫學知識、介入手段和處理經驗,幫助性別選擇,能夠讓ta們更好地成為他或者她。

困難模式還沒結束

但ta們做了性別重置之後呢?要如何麵對未來,依舊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話題。

像小江這種越是左右搖擺的情況,我們越難以給出傾向性的建議,隻能擺出事實,讓“他”權衡利弊,慎重選擇。

我們告訴“他”,如果繼續做男孩,需要切除卵巢、子宮,適當補充雄性激素,讓“他”男性第二性征增強一些。如果選擇做女孩,“他”身體裏的雌性激素足夠。但“他”仍需做一次甚至多次外生殖器整形,可能會經曆身體上的疼痛。

很無奈,我們沒有標準答案,無論選擇哪種,對於“他”來說,都是一種hard(困難)模式,日後還要藥物治療。

生育方麵也是需要考慮的。雖然一些孩子和家長的價值觀會比較現代,覺得做丁克也蠻好的。但很多家長還是比較關心生育能力。我們盡量都會在做手術方案的時候保留生育能力,比如在有些案例中建議進行卵巢和精子的凍存。

小江其實也麵臨著生育的選擇,如果繼續當男孩,“他”就沒有產生精子的能力,未來如果要生育隻能依靠他人捐獻精子。那麽做女孩呢,雖然現在“他”能來月經,有卵巢有子宮,能否順利排卵和受孕仍是未知數。

最後“他”選擇做女孩是下了很大決心的。“他”此前的社會性別是男性,現在要性別重置,未來要麵對更大的挑戰。

其實,從醫學上來說,隻要“他”自己不說,基本沒有人能看出來“他”曾經是個男孩。首先,“他”的男性特征不明顯,比如胡子很稀疏,性別重置後可能擦肩而過的路人根本看不出來。其次,我們的外科整形手術基本可以達到理想的效果,未來的伴侶可能也不會知道。

所以,對於“他”來說,更多的是社會角色的轉變以及自身心理的調整。“他”還隻有17歲,人生剛剛開始,但需要直接麵對性別轉變後原來的社交圈是否能接納“他”的新身份,特別是非常親密的朋友。如果對方對“他”不再友善,“他”能不能接受。

當然“他”或許也可以和過去做個了斷。比如日後讀大學了,成為一個新鮮的社會人。那“他”要用一個女孩的身份去接納新的人生。這就看“他”自洽的能力了。其實也沒必要想得那麽困難,你想,誰又能保證我們轉型的人生路上都是順利的,我們隻能說祝福“他”。

以前我們也碰到過發自內心渴望想要轉變性別的患者。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在家裏“他”一直被當作女孩子撫養,但是非常想做男孩。我們給“他”做了身體檢查,發現“他”的確是46,XY,出生時因為外陰存在嚴重的男性化不全,導致一直被錯認成了女孩。

我們在征詢“他”父母的同意下,給“他”做了手術。做完以後,“他”非常開心,說有種“撥亂反正”的感覺。回去後“他”也把戶口上的性別改了,換成了男孩的名字,但為了躲避周圍人的議論,此後搬離了原來生活的村子。換一個新環境重新開始,對孩子來說也是一種保護。

你要問我有沒有從更長遠的時間看術前術後對比的案例,我隻能說我們沒有太多的案例可分享。我們的病人都是18歲以下的青少年和兒童,這麽多年下來,還沒有聽到過ta們結婚或者更往後的人生狀況。

有的是還小,還沒到時候。也有的和我們徹底失聯了。這樣的情況特別多,ta們想要徹底翻篇,做完手術後就再也不回來了。曾經也有媒體想要通過我采訪到DSD兒童和ta們的家長,可是很遺憾沒人願意接受。連打電話也不行,我記得有一個家長說,打電話不就等於暴露了嗎?更多人是很在意隱私的,ta們不想被打擾,隻想要平靜的生活。

其實,我們也是很希望能夠長時間地去累積一些案例,不是說我們好奇,而是想要去看看當初的選擇給ta們真的帶來快樂了嗎?又或者ta們仍舊處於掙紮之中嗎,後悔嗎?我們需要這些反饋來改進方案,比如在ta們做抉擇的時候,會不會存在更多元的選擇。

前幾天一個同事和我講,你寫的文章上熱搜了。我挺意外的,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要做個科普,讓更多人了解到這類疾病。對於患者和家屬來說,也可以通過我們的文章給ta們一些信心,不要陷入一種過於迷茫的焦慮中。我們想告訴ta們,有些情況是不難解決的。

其實這些年,隨著人們對性別認同的理解逐漸變化,社會寬容度已經進步了不少。就拿醫學來說吧,2006年歐洲兒科內分泌協會和美國勞森威爾金斯兒科內分泌協會達成共識,將此類與性發育相關的疾病統稱為DSD,以前使用的“兩性畸形”“性反轉”“間性”等含有歧視性含義的術語建議不再使用。我在接觸家長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感觸,隨著新一代的家長受教育程度越來越高,他們會對性別認同、性別友好有一定的認知,會更尊重孩子的意願。

希望大家能一起給DSD患者更多的關心和幫助,營造一個寬容的環境。任何一個個體都不是天生孤獨的,周圍人的情感支持和關心,對我們的患者來說,一定是很受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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