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在病房被猥褻後,漫長而艱難的生活重建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次數


9月22日,小羽和媽媽陸梅及兩個妹妹被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接到了北京,母女四人終於住進了正常的房間,好好洗了個澡,睡上了正常的床。

此前的一個月,包括中秋節,三個疾病纏身的女童都由摔傷了腿一瘸一拐的媽媽陸梅獨自帶著,在上海一家醫院的門診大廳裏度過。

小羽10歲,出生在一個西部小城,原本聰明活潑、成績優異,卻常年遭受腎病、闌尾炎等多重病痛的折磨。更為不幸的是,2023年她在上海求醫的時候,在病房裏遭到了猥褻,又患上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經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檢察院查明,2023年10月24日19時許,在上海一家兒童醫院神經內科病房內,趁9歲的小羽獨自在病房內,隔壁床患兒的外公楊某某采用手摸臉、腳及大腿內側等方式,對小羽實施了猥褻。

這場噩夢將小羽和她的家庭推進了更深的泥潭。一年過去,小羽仍無法與人正常交流,大部分時間裏都需要以帽子口罩圍巾掩麵,情緒極不穩定。她抵觸一切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性。

9月22日那一天,在從上海到北京的高鐵上,小羽又開始發燒,到達北京的當夜,燒到了39.9°C。她剛開始拒絕吃藥,媽媽哄了好一陣子,小羽才勉強服下藥物。

一重又一重近乎絕境的困難疊加在母子四人身上,在她們被壓到幾乎無法喘息的時候,一群公益人站了出來,群策群力各盡所能為小羽一家營造了一間“社會服務ICU”,幫助母女四人度過艱難時刻,重建生活。

噩夢

時間回到2023年,當時小羽和妹妹小葵因為罹患腎病,長期血尿、腹痛和反複高燒,在家鄉治療無效。在老師的建議下,媽媽陸梅給頻繁請假的兩個女孩辦了休學,在那一年4月帶著三個孩子前往省城醫院治病。

省城醫院五個科室對小羽的病情進行了會診,也沒能確診。半年後,醫生建議陸梅將孩子轉至上海或北京就醫。於是,2023年9月21日,母女四人到達上海兒童醫院醫學中心。因為反複腹痛持續兩個月,小羽先後被安排在上海兒童醫學中心消化科、普外科和腎科住院。

疾病的折磨、環境的嘈雜、就醫程序的繁瑣,都擋不住小羽學習的熱情。在病床上,她仍堅持看書、上網課,甚至在語言學習app上打卡學英語,連續多天排名第一。

可一個月後,這一切就被一場噩夢改變了。

小羽的腎病在上述三個科室仍未得到確診,醫生考慮到小羽腹痛時伴有手腳麻木,便做出了讓小羽住進該院神經內科繼續檢查治療的方案。

2023年10月24日,小羽住進了上海一家兒童醫院神經內科病房。這間病房裏有三張病床,小羽的病床靠近門口。最裏麵的病床上是一個有父母陪護的孩子,中間的病床上是一個嬰兒,由他的外公楊某某陪護。

初進病房時,陸梅覺得楊某某很熱情,主動來和母女們搭訕。到了傍晚晚飯時間,三個女兒都餓了,陸梅安頓好無法自主站立行走的小羽,並在征得護士的同意後,帶著兩個小女兒出去買飯,並順便去一公裏外的酒店取行李。

大概一小時後,當陸梅再次回到病房,天已經黑了,病房卻沒開燈。她進門後,一邊開燈一邊問:“怎麽這麽早就關燈了?”

楊某某的外孫和靠窗的一家三口仍在休息。小羽坐在床上,雙臂抱在胸前,哭著告訴媽媽:“旁邊的爺爺摸我。”

陸梅立即跑到離病房5米之外的護士台,告訴護士台的一位男醫生和一名女護士:“我女兒被旁邊的人摸了。”

醫護和陸梅進門後,楊某某問:“咋了?”陸梅問他:“你做什麽了?”楊某某說:“我沒做什麽。”

陸梅將小羽抱出病房,然後報了警。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塘橋派出所出具的接報回執顯示,2023年10月24日19時57分許,陸梅撥打110報警。

10分鍾後,警察來了,在護士台旁邊的一間小屋裏,詢問小羽和陸梅。小羽一直哭著不說話,警察問了好久,她才說出其中的細節。隨後,警察把楊某某和陸梅母女帶到派出所做了筆錄和DNA檢查。

創傷

事發當夜,陸梅久久無法入睡。小羽則在深夜突然驚醒,哭著問:“我做錯了什麽?”陸梅安慰女兒說:“你什麽也沒做錯。”

第二天,小羽不說話,也不配合治療,拒絕吃藥,醫生跟她說話她也不搭理,隻躺在床上蒙著臉默默地哭。這天,在陸梅一再爭取下,醫院終於給小羽換了病房。

第三天,小羽突然對媽媽說:“我要剃頭發。”媽媽帶她去了理發店。頭剃光了之後,小羽對著鏡子大哭了起來。從那以後,她拒絕任何人的肢體接觸,連媽媽也不能碰。直到現在近一年過去了,小羽沒洗過一個澡,終日躺在床上不說話,每天靠安眠藥入睡。媽媽隻能每隔幾天多給她吃一片安眠藥,在她熟睡之後,給她擦身子。

醫院社工部幫小羽聯係了精神科醫生,並幫忙掛上了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門診號。

事發第九天,2023年11月3日,陸梅第一次帶小羽去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看診。首次門診記錄中寫道:“哭鬧,性格大變一周。”小羽被該院初步診斷為:急性應激反應(經曆嚴重創傷性事件後,數分鍾或數小時內出現的一過性精神障礙,主要表現為恐懼、焦慮、憤怒或悲傷等)。病史記錄顯示,小羽病前性格外向,住院期間被隔壁床陪護猥褻,此後出現嚴重身心反應,情緒不穩,哭鬧,不讓別人碰,把頭發剃光,緘默,做噩夢,情緒極度崩潰,不能入睡。

一周後,小羽被診斷為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區別於一般隻在創傷發生後幾日內出現最多不超過一月的急性應激反應,PTSD的發病時間一般在一個多月以上。一些PTSD會延續數年,病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延長。

從2023年11月到2024年4月期間,陸梅每周帶小羽去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看一次門診。4月至今,因為缺錢,這個頻率降到了每個月一次。

2024年春節前,心理谘詢師陳倩開始為小羽提供心理幹預。她第一次見到小羽時,小羽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連眼睛都不露出來。

陳倩意識到,對小羽不能用常規的心理谘詢、沙盤等工作方式,轉而采用了帶母女四人去公園玩,帶她們吃家鄉菜,吃冰激淋等非談話心理治療方式。

但在陳倩與小羽的多次接觸中,小羽始終都不說話。隻有在陳倩帶她們出去玩的時候,小羽才跟她有過幾次眼神交流,臉上浮現過少有的幾次短暫的笑容。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門診單記錄了小羽的心理變化:2023年12月8日的門診單,首次提到了小羽出現自傷行為。隨後9個月,症狀持續加重。2024年6月,因小羽出現自傷行為,上海精神衛生中心開了《非自願住院通知書》。2024年7月23日的門診單上,除了之前提到過的:“不願出門,不願洗澡,接觸不合作,緘默狀態,意識清,有時候服藥不配合。戴著帽子,用圍巾包著臉,緊張時有自傷行為。”還加上了“最近月經初潮,情緒不穩定。”

陸梅說,月經初潮後,小羽整整哭鬧了7天,還將月經與猥褻事件聯係在一起。她對媽媽說:“就是因為我受到那個(侵害),才會這樣。”陸梅不斷解釋和安慰女兒,“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每個女孩子都會有。”

腎病和心理創傷交織在一起,使得小羽的病情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在惡化。最近一個多月,她的腎病在加重,胃口也變得更差,需要媽媽喂才吃上幾口。

9月24日,《中國慈善家》記者在北京一處酒店式公寓見到小羽母女四人時,小羽剛吃過退燒藥,在床上睡覺。多數時候,她都用被子蒙著頭,對窗外的世界,以及客廳裏媽媽和誌願者的談話沒有絲毫好奇與反應。除了偶爾的咳嗽和翻身,她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除了媽媽和妹妹之外,她拒絕外人的任何交流,包括眼神交流。

救助

“向大家求助:看完這個女孩的經曆,我的心在滴血,誰有相應的資源可以支持?這種情況不是短期的經濟幫助可以解決的,需要長期的跟進。”9月19日晚,北京春苗慈善基金會秘書長崔瀾馨在微信朋友圈轉發了小羽的相關報道,並如此寫道。

“找我吧。”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秘書長劉正琛在下麵留言。

幾分鍾後,一個名叫“幫幫9歲的她”的微信群建了起來。除了崔瀾馨、劉正琛以外,北京同心圓慈善基金會秘書長仇序、“女童保護”發起人孫雪梅、心理谘詢師陳倩等陸續加入了群聊。劉正琛表示,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可以先拿出5萬元資助額度,來服務這個家庭。

隨後兩天,這個群裏的交流總是持續到淩晨,大到母女四人的身心治療、穩定居所、教育陪伴,小到天氣轉涼後母女四人的保暖需求、日用品需求,甚至細到救助過程中,盡量減少男性出現在小羽麵前的頻率,大家都考慮到了。

最終,幾家公益機構商定由北京新陽光慈善基金會主導為陸梅母女四人製定社會服務計劃。當務之急是給母女四人提供一個穩定住所,為小羽提供心理治療,並為母女四人提供身體治療,還要為小羽的兩個妹妹提供教育陪伴。

在評估各方麵的情況,並征求母女四人意見後,9月21日晚,新陽光決定將小羽一家接到北京。他們為小羽一家訂好了一間酒店式公寓,為小羽安排了擅長PTSD治療的女性心理谘詢師。同時也在積極想辦法,安排小羽兩個妹妹在幼兒園和小學插班事宜。

9月21日晚上,陸梅在上海兒童醫學中心門診大廳的椅子上接到劉正琛的電話時,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後來告訴《中國慈善家》記者,接到好消息後她甚至不敢笑,“害怕一笑,好事就被衝沒了”。

這一年來,母子四人經曆了不幸,但也遇到了很多好人,包括在上海的時候,一家社區公益機構先後資助了小羽8000元的治療和住宿費用,其負責人還以個人名義對她們進行了幫助。小羽的病友家屬,也紛紛給小羽提供了輪椅等物品,甚至有人還直接給了她500元。

9月22日,在愛心接力下,母女四人搭乘高鐵來到了北京,住進了酒店式公寓。第二天開始,北京同心圓慈善基金會的誌願者安安帶小羽和陸梅去北京兒童醫院,解決小羽的高燒問題;新陽光的同事爽爽帶著陸梅去解放軍總醫院第三醫學中心檢查腳踝傷病,做了核磁共振檢查,在專家會診後給出了下一步治療建議。新陽光病房學校老師(為住院治療或無法出門的重疾兒童提供送學上門服務的老師)果果,則每天到公寓,照顧陪伴小羽的兩個妹妹,還製定了每天的學習計劃。

隨後幾天,女性工作人員帶小羽去見心理治療師接受初步谘詢訪談,帶陸梅去檢查她的腦動靜脈畸形問題,上門給小羽的兩個妹妹提供教育及陪伴,各項安排都在按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9月24日,小羽的兩個小妹妹和她們的果果老師已經變得很熟了。三人一起出去曬太陽、撿樹葉、蕩秋千,玩得不亦樂乎。

小羽的情況也出現了可喜的跡象,這天下午,她從昏睡中醒來,突然小聲對媽媽說:“我想吃葡萄幹。”女兒的一個簡單的要求,讓陸梅喜極而泣。畢竟,這是事發近一年來,小羽第一次開口提需求。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吃了一個包子,比之前胃口好了一點。

“多種負麵因素都集中在一起了,沒有外界的支持,她們母女四人基本上無法應對。可偏偏她們的支持係統十分薄弱,沒多少能給予支持的親友。這時,我們大家的幫扶,就像是讓她們進入了一個‘社會服務ICU’。”劉正琛說。

難題

雖然小羽一家目前最迫切的問題得到了應對,但擺在他們麵前的問題仍然有一大堆,比如:陸梅的腦動靜脈畸形有出血和致殘等風險,需擇期住院治療,她的踝關節傷也需要住院,可小羽目前還寸步難離媽媽。

小羽仍害怕陌生人,尤其抵觸男性。在上海的最後幾天裏,上海兒童醫學中心社工部曾安排陸梅母女四人住賓館。由於賓館沒電梯,老板便下樓開門,並好心幫忙抬小羽的輪椅。結果,小羽一看老板是位男性,馬上開始哭鬧,堅決拒絕住進賓館。

北京眾一公益基金會女童保護基金發布的《中國兒童防性侵十年觀察(2013-2023)》顯示,在性侵兒童的案件中,精神損害是性侵害最嚴重的後果之一,被性侵兒童普遍都會受到嚴重的精神損害,甚至難以從被害的陰影中走出來。

因此,眾一理事長、“女童保護”發起人孫雪梅一直呼籲,對被侵害兒童開展精神層麵的救助。與此同時,要根據案件的情況,給被侵害兒童予以精神損害賠償。

陸梅剛開始帶小羽去看精神科時,醫生讓陸梅做好心理準備,“這個病沒有一兩年的時間好不了,而且好了之後還很容易複發。”隨著心理症狀加重,醫生又對陸梅說,小羽已出現退行(指人們在受到挫折或麵臨焦慮、應激等狀態時,放棄已經學到的比較成熟的適應技巧或方式,而退行到使用早期生活階段的某種行為方式),建議盡快住進上海精神衛生中心的兒童單獨病房。他建議陸梅準備8萬—10萬元錢,陪護小羽住院4—6周。

醫生還強調,心理疾病的黃金治療時間是一到兩年內,“現在已經一年了,要抓緊時間。”

陸梅明白,但她沒錢。為了給孩子看病,家庭已經耗盡所有積蓄,還欠下不小的債務。小羽遭遇猥褻之後,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檢察院在辦案過程中,了解到小羽係低保兒童,家庭經濟困難又需要持續而高昂的治療費用,符合“國家司法救助”的申請標準,幫助陸梅申請了4萬元的國家司法救助金,但這些錢也很快就耗光了。

在獲得公益機構救助之前,陷入絕境的陸梅隻能帶著三個女兒,住到上海兒童醫學中心的門診大廳裏,有時甚至每天隻能給孩子們買一頓飯吃。小女兒頭上長了虱子,陸梅還不小心摔了一跤,韌帶損傷,但她也全都顧不上了。

也是因為缺錢,陸梅和侵害小羽的楊某某簽了一份《刑事諒解書》。

2023年10月24日,案發當天,楊某某被公安機關抓獲並如實供述了主要犯罪事實。次日,因涉嫌猥褻兒童罪,楊某某被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決定並執行取保候審。警察告訴陸梅,因為楊某某是肺腺癌晚期病人,無法收監。

2023年11月9日,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對此案偵查終結,以楊某某涉嫌猥褻兒童罪,向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

此時,腎病纏身的小羽已經患上嚴重的PTSD,陸梅無力承擔孩子的治療費用,便向楊某某提出了12萬元的賠償金額。

陸梅告訴《中國慈善家》,檢察官和法律援助律師當時都建議她降低標準,因為楊某某是肺腺癌晚期病人,隨時可能會死。而楊某某一旦死了,她可能一分錢賠償都拿不到。陸梅於是將賠償金額降到了8萬,而後又降至6萬,最終被楊某某討價還價至5.5萬元。

2024年1月26日,陸梅簽署了《刑事諒解書》,收了5.5萬元賠償款。《刑事諒解書》中寫道:本人考慮到楊某某患有肺腺癌等嚴重疾病,且其子女家庭條件也頗為拮據,對於此次賠償已傾盡全力。故此,本人作為小羽的母親,接受楊某某及其家屬的賠禮道歉,對楊某某的違法行為自願表示諒解。

這份《刑事諒解書》成了楊某某被免於起訴的原因之一。

2024年7月22日,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檢察院出具了《不起訴決定書》,其認為楊某某實施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37條第3款規定的行為,但犯罪情節輕微,具有認罪認罰、坦白、賠償諒解等情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37條的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77條第2款的規定,決定對楊某某不起訴。

對於陸梅而言,她隻能把無奈的過往拋之腦後,著眼於未來的生活重建,而這仍然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

而對於施以援手的公益機構而言,救助的過程中,每一個環節也都舉步維艱。就像劉正琛在“幫幫9歲的她”微信群裏所說的那樣:“關關難過關關過。”至少,有這麽多人幫她們,陸梅母女不再孤立無援地去麵對這一切。

眼下,住在溫馨的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的酒店式公寓裏,陸梅至少可以給孩子們做頓飯。

“出來這一年多了,終於吃上了自己親手做的家鄉飯。”陸梅說。

(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文中小羽、陸梅、小葵均為化名)

查看評論(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