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讀者:DH
“你不要跟她說話,她很髒,跟她說話要倒黴的。”
已經從中學畢業十多年了,我仍舊清晰地記得同桌對我說這句話的模樣,臉上帶著嫌棄的神情,像分享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壓低聲音湊到我耳朵邊,說完還小心翼翼地往左右兩邊看了看,生怕被別人聽見。
她,指我們班上的一位女生。在我已經模糊的記憶裏,她有一頭微微發黃的長發,經常梳著一個鬆鬆垮垮的馬尾辮,頂著一頭亂蓬蓬的劉海,因為個子很瘦弱,所以穿起寬大的校服總是顯得空空蕩蕩。她的座位在教室前排的角落裏,她平時總是縮在自己座位上,不動也不說話,不留意的話根本就注意不到她。
《少年的你》劇照
我不知道“她很髒”這種說法是從哪裏傳出來的,但等我意識到的時候,這已經成為了全班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秘密,甚至發酵成了每一個除她以外的班級成員都要遵守的不成文的規則——每個人都要遠離她,不然會倒黴。
規則的內容複雜多樣,比如,不能直呼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帶有使人倒黴的詛咒,最多隻能用“她”或者“那個誰”來替代。在路上碰見她,絕對不能和她打招呼,這也會導致黴運傳遞。和她有身體接觸是一定被禁止的,即使在教室裏路過她的座位,最好也要繞路,不然也可能被黴運粘上。萬一碰上什麽逼不得已的情況,不得不和她說話,一定得在說完以後連喊三聲“呸呸呸”並配上向外扇風的手勢,才能將她帶來的黴運驅逐出去。
她成為了我們班裏一個可怕的傳說,像一個行走的人型掃把星,攜帶著肮髒的病毒和令人害怕的神秘黴運,無論她走到班裏的哪一個地方,圍聚在那裏的人群就如同被槍聲驚起的鳥雀一樣四散逃離。
遠離她、不和她說話,甚至不能呼吸離她太近的空氣,已經成為了我們班裏一場天真而殘忍的“社交遊戲”,隻有參與到這場遊戲裏的人才能正常和班上其他人做朋友,不然就得被劃分到和她一樣的陣營,接受被排擠的命運。
《黑暗榮耀》劇照
其實,當時的我根本不明白這些舉動有什麽含義,也從來沒有深入思考過這些行為會帶來的後果,對我而言,這隻是一件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如果我不做,就會成為班級裏的異類,如果我不做,就失去了和班裏其他同學成為朋友的資格。
為了不失去班上的朋友,我隻能隨波逐流地參與到這場遊戲當中,不過因為我本身就和她不太熟,也沒太明白這個遊戲的意義在哪裏,所以大部分時候我隻是作為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對這個遊戲采取不阻止、也不主動挑事的態度。
在校園暴力的風暴下,沒有人能夠真正躲避開這場社交遊戲,記得有一次上課,老師要我們兩人一組手拉手組隊玩一個遊戲,沒人願意和她組隊,當時我是班長,在老師的強行分配下,我被安排到了和她一組。
看到我和她被分到一組的時候,旁邊的同學都露出了又是鬆一口氣又是幸災樂禍的神情,和她組隊我是很不開心的,被班上其他同學起哄和嘲笑也讓我覺得恥辱。盡管一節課的相處讓我覺得她並不像傳聞中的那麽可怕,但這並不足以讓我站出來為她說話。
下課後,我毫不留戀地離開她,打算重新回歸我原本熟悉的圈子,但我的好友和同學卻露出難堪的表情,要求我過幾天再來和她們一起玩。那時,我才意識到,同學們都在有意無意地回避我,因為我和她身體接觸了整整一節課,已經被她的黴運深深傳染了。
《狗十三》劇照
那之後的幾天我都過得很難受,我之前的好人緣仿佛一下子被她的黴運衝散,沒什麽人和我說話,沒什麽人願意接近我,我的存在就像一團有毒的空氣,所有人都對我視而不見且捏著鼻子遠離。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體會到她的處境,但我並沒有感到同情,並沒有意識到她正處於一場校園暴力的漩渦當中。我隻是覺得憤怒,我覺得都是她的錯,因為她有黴運,所以連累到了我,害得我也被同學們排擠。
我把怒火都撒在了她的身上,開始在班上大肆抱怨和她分到一組有多倒黴,並且賣力地參與“遠離她”的遊戲,好像隻有這樣,我才能擺脫她的黴運,擺脫和她一樣的待遇,重新回到正常的同學生活中來。
那時我並沒有想過,這不是她的錯,她並不髒,和她一起玩也不會倒黴,有錯的是給她扣上黴運帽子的人。隻是在當時,“校園暴力”這個專業詞匯遠遠沒有普及,更別提言語欺淩和社交欺淩這種概念。
在我所受的教育裏,隻有流血打架才叫幹壞事,我完全沒有發現“遠離她”這個社交遊戲的殘酷,更加談不上阻止。基於從眾行為以及社交壓力,我在不知不覺中就跟隨班上傳出“她很髒”這個謠言的同學一起,淪落為了校園暴力的幫凶。
後來她就轉學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現在我基本上忘記了大部分中學同學的姓名,甚至和當年的好朋友也失去了聯係,或許是我潛意識裏的歉疚在作祟,我仍舊深深記得她,記得她總是喜歡沉默地縮在自己的座位上,記得她是一個沒什麽存在感的女同學,記得我們一起組隊上過一節課,也記得我曾經是排擠過她的一份子。
《千萬次呼喚》劇照
說起校園暴力,大部分人都有一種刻板印象,認為隻有帶頭欺淩、表現出明顯攻擊性的人才叫霸淩者。實際上,校園暴力是一種群體性行為,甚至存在著“頭羊”效應,隻要有一個人帶頭,剩下的人就會跟著加入。
在這種群體性行為裏,“頭羊”固然是有罪的,但是其他茫然參與進來的“小羊們”,也許並沒有懷抱著傷害別人的心,但對暴力行為保持沉默、視而不見、煽風點火甚至不自覺的參與,本身就已經是對暴力行為的默許和支持了。
就我個人親身經曆而言,被不幸地選中成為校園暴力靶向和不自覺參與進校園暴力的原因千奇百怪,沒人知道校園暴力怎麽就開始了,對於當事人而言,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結束。
繼續升學後,我終於擺脫了曾經風靡全班的“社交遊戲”,新的班級裏風平浪靜、一片和諧,直到班上轉來了一位來自上海的男生。他長得五官端正,平時衣著整潔,成績又十分不錯,再加上我們賦予的大城市濾鏡,他一來就被班裏的女生暗中評選為班草,受到了同學們的熱烈歡迎和老師們的欣賞喜愛,一點也沒有經曆轉學過來人生地不熟的尷尬期。
當時他就坐我的前桌,毫不誇張的說,他是我們班人氣最旺的人,每次下課都有一群人圍著他,因為女生不太好意思主動和他搭話,所以都是男生圍著他,向他打聽這個、打聽那個。每次我在我的座位上抬起頭,都能看到他被男生團團圍住,身影淹沒在人群中,隻有一個腦袋能冒出來。
按照道理來說,他真的不像是能被霸淩的人,一來是他性格開朗,和誰都聊得開,二來他是一個男生,天生就武力值比較高,看起來就不像一個軟柿子。
《小歡喜》劇照
我猜測,當時班裏的男生對他的心理一定很複雜,麵對一位剛轉學來就從學業和外貌上打敗班上百分之九十九男生的強者,一邊忍不住慕強,像小弟討好大哥一樣圍在他身邊打轉,一邊又帶了些羨慕和嫉妒,羨慕他曾經在大城市見多識廣,嫉妒他對他們造成了降維打擊。這種心理造就了他們的惡意,隻需要一點點火苗,就會越燒越旺。
最開始班裏的男生們隻是圍著他聊天,一個個都是一副“哥倆好”的模樣,但漸漸地他們就開始動手動腳,拍一下頭、抻一下脖子、推一下肩膀什麽的,有時我能看見他的頭被很多個男生一起用力推,然後重重地磕在桌麵上。
但這種程度的動手動腳對於男生們來說也隻是開玩笑,還算是正常的肢體交流,後來漸漸變了味。
圍著他的男生開始喜歡在他身上摸來摸去,也不知道那些男生究竟過分到了何種程度,每次下課,他們就一溜煙地跑過來,把他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死死的,即使是坐在他後座,我也什麽也看不見,隻能聽見那些男生的笑聲。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掙紮過,盡管男生之間的力量差距不是特別明顯,但麵對眾多男生的圍攻他應該也招架不住,上課以後,我能看到他整理自己的衣服褲子。
由於性教育的缺失,老師和家長沒有向我輸入過任何有關“猥褻”的知識,我壓根沒有往別的方向細想,我以為那些舉動隻是男生之間表現關係好的一種方式,在這一場發生在我麵前的校園暴力當中,我因為自己的“無知”再一次淪為了旁觀者。
《青春派》劇照
有一天他私下請求我,希望我能在下課的時候幫忙請老師來教室。當時,我仍舊在班上擔任班長,盡管他沒有告訴我具體的理由,但是麵對他的懇求,出於責任心和對他的信任,我幫忙請了一次老師。
現在的我估計,當時的他應該是想讓老師目擊一次他被欺淩的場景,但是班上有太多通風報信的人,等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圍在他身邊的男生已經停止了那些足以被懲戒的行為,嘻嘻哈哈、勾肩搭背,而他自己也支支吾吾解釋不出什麽,害得我平白無故請老師白跑一趟,被老師教訓一頓“沒事就不要叫老師”。
那次之後,他還提出過幾次要我幫忙,但都被我無情拒絕了,因為他給不出理由,我覺得他就是一個想要戲耍我的騙子。我對他提出了一連串質疑,如果要請老師,為什麽不自己去請?請來了老師,為什麽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害得我要被老師誤會?
當時我單純的大腦完全想不到,也許他下課後,被那些男生控製住,難以脫身,無法自己去請老師。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也許是因為這些事情對青春期的少年來說,實在是太難以啟齒,他難以在全班麵前當眾承認,甚至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行為意味著什麽,也解釋不出來其他男生在幹什麽,他隻是本能地覺得不舒服。
或許他唯一能夠想到的,能不在班級上撕破臉皮、保持體麵又能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讓能夠辨別出“猥褻”行為的老師親眼目睹這一幕,盡管這個辦法不算聰明,但對於深陷其中的人來說,這就是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本書裏,女主人公房思琪在遭遇李國華的侵犯後,曾經分別向父母、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怡婷和仰慕的伊紋姐求救,但都沒有得到回應,從此選擇永遠閉上了嘴。
現在我回憶起來,才發現他曾經向我開口求救過,但我沒能成功接收到那個隱秘的信號。我不知道我的行為助長了那些男生的氣焰,那些男生好像有一種敏銳的直覺,知道不會再有人幫他請老師了,知道他會閉緊自己的嘴,行為就更加肆無忌憚,甚至每次下課過來,都會跟我打一聲招呼,叫一句“班長好”。
《致我們單純的小美好》劇照
正如電影《悲傷逆流成河》中所言:“動手的沒動手的都一樣”。再一次,我不知不覺參與進了這一場圍攻他的校園暴力當中,我沒有真正加入到對他的暴力當中,但我的所作所為,無形中封鎖住了他尋求幫助的出路,我是一個間接的作惡者。
回顧我的校園時代,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從沒有主動去欺負過任何一個人,我不和別人打架,對待同學也盡可能的友善,成績優異、老師省心、人緣又好。那些電視劇裏出現的校園暴力的場景,在廁所裏把人堵住、拿煙頭燙別人的胳膊、扒光同學的衣服拍視頻,對我來說真的就隻存在於電視劇裏。
但事實上,在我的想象裏我的校園時代有多麽光輝燦爛,那我沒注意到的角落裏的陰影就有多麽巨大。她和他,隻是我多年後回憶起來深刻記得的例子,實際上還有很多很多我沒有留意的人,也深受校園暴力的壓迫。
大家給某個同學起了侮辱性的外號,我也會跟著叫。某個同學被人排擠,我就算不會跟著排擠,也會自覺遠離,在這些不明顯的暴力行為中,我有一種天然的遲鈍感,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加入了。
如果說,第一個挑起校園暴力的人就像人類攜帶的顯性基因一樣,能被明確觀察到並鎖定。那我的行為就像是眾多隱性基因,盡管不明顯但仍舊蜷縮在那裏,無時無刻不在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
《小歡喜》劇照
長大以後,隨著攝入的知識不斷增多,我終於能夠以更加成熟理智的視角分析當年遇到的那些事情,也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當年的我早已是校園暴力的隱性施暴者。我深深自省,也必須和曾經被傷害過的人說一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