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縣調研時，兩種外觀上極為不同的養老機構類型給筆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種是“高大上”的，典型是新開辦的SZ養老服務中心；一種是“老破小”的，典型是將閑置村委會房屋場地進行改造後的DAJY養老院。“高大上”與“老破小”的對比首先直觀地體現在兩者的空間特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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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Z養老服務中心外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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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JY養老院外觀?
顯然，從行業標準評價來看，“高大上”的養老機構代表著更高的服務質量，也常常被地方政府作為亮點標杆來宣傳，代表著正麵典型，而“老破小”的養老機構甚至達不到養老機構行業評價的基本門檻，更多隻是被視為一種消極無奈的選擇，往往被認為是注定被淘汰的負麵典型。需要說明的是，這種類型劃分代表的是兩種傾向，不同的養老機構處於這兩種類型所構成的連續譜之中。
然而，經過深入調研之後，令筆者感到意外的是，與上述主流認知不同，從農村老年人的主體性體驗出發，“老破小”的養老機構反而比“高大上”的養老機構更加受到歡迎。一個最為直接的指標就是老年人進入養老機構後的適應時間。
對於農村老年人而言，進入養老機構意味著麵對一個全新的環境，由此需要付出一定的適應成本。而適應時間的長短直接反映出老年人的適應成本高低：適應時間越長，意味著適應成本更高；適應時間越短，意味著適應成本越低。適應是一種主觀體驗，在實踐中表現為老年人是否“習慣”養老院的生活。雖然存在個體差異，但是總體而言，“高大上”養老機構相較於“老破小”養老機構呈現出更長的適應成本。甚至，在極端情況下，出現農村老年人在“高大上”養老機構適應失敗後回到“老破小”養老機構的案例。
那麽，如何解釋這一看似“不合理”的現象呢？DAJY養老院院長的生動描述給了筆者很大的啟發，為筆者提供了進一步理解農村老年人生活方式的重要線索。
院長表示，自己的養老院並不符合“高大上”的標準，但是卻能夠符合農村老年人的生活習慣：“有老年人在城裏養老院待不習慣又回來的，那邊硬件設施好但是老年人不自在。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地上拖得幹幹淨淨，老年人也不敢隨便坐，也不敢隨便走，想吐個痰也有負擔。我們這裏環境很隨意，老年人就過得比較自在，可以隨處走走、坐坐。而且這邊是平房，不用爬樓也不用坐電梯，出門能聞得到泥巴和花草的味道，跟著太陽起床、跟著月亮睡覺，跟在家裏差不多。”（20230829YSF訪談記錄）
可以發現，在“高大上”與“老破小”兩種空間外觀之下，其實是兩種生活方式的差異，前者代表的是城市化的生活方式，後者代表的是鄉土化的生活方式。結合對不同養老機構中老年人生活方式的深入觀察，兩者的差異具體可從以下幾個方麵來區分。
第一，從空間的時間節奏來看，城市化生活方式依照工業機械時間來安排生活，而鄉土化生活方式則符合農業自然節律。農村老年人在家中遵循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餓了就吃，困了就睡”的自然節律，而到養老機構之後這種自然節律會被人為節奏所劃定，即按照相對確定的鍾表時間來安排每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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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
內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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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點之前 |
幫助非自理老人洗漱，打熱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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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點半到8點半 |
到飯廳各自的座位，吃早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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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點半到10點半 |
護理員打掃房間衛生，老人到走廊或者院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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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點半到11點半 |
到飯廳各自的座位，吃午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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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點半到2點半 |
給老年人洗澡換衣，午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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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點半到4點半 |
自由活動，護理員午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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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點半到5點半 |
到飯廳各自的座位，吃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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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點半到7點 |
老人回房間，洗漱熄燈休息 |
某天晚上，胡院長全麵查房，說明檢查的重點是衛生問題。到剛入職的護理員廖姐的護理區房間，看到床鋪表示很不滿意，指出了幾點問題①床上的被子沒有疊整齊②床鋪上有褶皺且露出壓在床下的塑料袋③床頭櫃最下麵一層中開水壺和鞋子擺放在一起，一個是喝的一個是穿的觀感不好④地上老人脫掉的鞋子方向不一致。隨後親自示範如何疊被子和鋪床，要求按照其要求一一完成。（20240310田野觀察，XFJ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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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整潔標準整理的床和衣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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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自主安排的床鋪?
第三，從空間的公共性來看，城市化生活方式更加注重空間的私人性，而鄉土化生活方式則並不嚴格區分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高大上”的養老機構是按照現代城市住房的要求設計建造的，在結構上獨立成套，這種戶型結構符合城市居民對私密性的要求，但是半私密的院落空間消失，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界限更加明晰規則化，缺少供老年人休閑娛樂的準公共空間。
第四，從空間的功能性來看，城市化生活方式的不同功能是在空間上相互區分的，生活空間獨立於生產空間，而鄉土化生活方式中生產空間和生活空間往往是高度一體化的。對於農村老年人而言，居住的房屋與生產性的院落以及消遣性的院落是相互交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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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在院子裏曬太陽打瞌睡
由此看來，對於偏好鄉土化生活方式的農村老年人而言，“高大上”空間所代表的城市化生活方式會帶來更高的適應成本，而“老破小”空間因為契合鄉土化生活方式因而也就能夠降低適應成本。從這個意義上說，“高大上”與“老破小”兩種空間類型並非存在絕對的好壞差異，關鍵在於契合老年人的生活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