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停火協議，要麽即將談成，要麽直接談崩？

9月2日，以色列特拉維夫爆發大規模示威活動，抗議者們要求政府達成停火協議，將剩餘的人質帶回家。

這次短暫停火，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也是加沙在戰火延燒了10個多月後艱難獲得的又一次“喘息時刻”。

當地時間8月29日，世界衛生組織駐巴勒斯坦被占領土代表皮佩爾科恩說，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同意在加沙地帶暫時停火，以便為兒童接種脊髓灰質炎疫苗。

對於64萬名巴勒斯坦兒童來說，接種脊髓灰質炎疫苗，旨在避免這種致殘疾病廣泛傳播。但對於加沙11個月大的男嬰來說，這來得太遲了。這名男嬰在8月確診脊髓灰質炎，據其母親表示，“他四肢癱瘓，無法彎腰，即使我從旁協助，他也無法坐起身”。

另一邊，盡管美國、卡塔爾和埃及的調解人進行了多輪調解，但加沙停火協議仍看上去遙遙無期。就在聯合國醫療隊在加沙開展脊髓灰質炎疫苗接種活動前夕，以色列國防軍在拉法的地道中發現六名人質遺體，遇害時間推斷在48小時至72小時內。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譴責哈馬斯冷血殺害人質，並表示該組織自去年12月以來不願進行真正的談判。

以色列內部對內塔尼亞胡的憤怒日益增長。人質家屬譴責他遲遲未能達成釋放人質的協議，導致許多人質遇難。以色列最大工會也在9月2日發起全國性罷工，施壓政府達成協議。迄今為止，內塔尼亞胡一直屏蔽這些要求停火的呼聲。或許卷土重來的脊髓灰質炎疫情和繼續增加的人質遇難數字，可以為可能的對話打開一扇新的窗戶。

不隻是炮火的威脅，還有疾病

7月中旬，加沙衛生官員在中部的代爾巴拉赫及南部的汗尤尼斯的汙水樣本中檢測出了脊髓灰質炎病毒。

脊髓灰質炎是一種傳染性極強且無法治愈的疾病，感染者可能突然發作，造成四肢癱瘓，乃至呼吸肌肉麻痹、失去自主呼吸的能力。

天然的脊髓灰質炎病毒在大多數國家已經滅絕，但疫苗衍生脊髓灰質炎病毒仍在疫苗接種率低的地區引發疫情。大多數發達國家自2000年開始使用注射滅活疫苗，但許多發展中國家仍依賴口服減毒活疫苗。接種口服減毒疫苗的兒童，其糞便和分泌物中可能攜帶弱化的病毒。當疫苗覆蓋率不足時，這種病毒會廣泛傳播，最終突變為可能導致患者癱瘓的毒株。

由於疫苗的普及，加沙在過去25年沒有出現過脊髓灰質炎病例。在2022年，加沙的脊髓灰質炎疫苗接種率達到99％。到了今年年中，由於戰爭切斷了常規的疫苗接種活動，這一數字急劇下降至86％，已低於達到群體免疫所需的水平。

在加沙流行的病原體是Ⅱ型疫苗衍生脊髓灰質炎病毒（cVDPV2），可能是從埃及傳入的，並已在加沙社區中流行了數月。戰前，加沙兒童接種的是2016年改版的口服脊髓灰質炎減毒活疫苗。這種疫苗去除了Ⅱ型病毒成分，因此加沙的許多兒童可能是易感人群。

美國西奈山伊坎醫學院副教授、戰地醫生安妮·斯帕羅指出，盡管加沙醫生善於治療戰爭創傷，但診斷脊髓灰質炎的經驗和手段可能相對不足。隻有不到1％的感染者會出現癱瘓，更常見的是發熱、乏力、嘔吐等症狀，難以和該地區肆虐的其他疾病區分開來。確診一般需要對糞便樣本進行實驗室檢測，而目前加沙大多數醫療設施已經無法運轉，顯然缺乏檢測條件。

脊髓灰質炎主要通過糞口傳播，而以色列長達10個多月的轟炸，導致加沙的供水和汙水處理係統癱瘓，街道上汙水橫流。就在近期，以色列的工兵在拉法炸毀了一個儲水設施後，將視頻記錄分享至社交媒體大肆炫耀和慶祝。巴勒斯坦人權中心研究員艾曼·拉巴德指出，這是以色列將水作為武器，對加沙實行“種族滅絕”的又一案例。

“當我的孩子們出去玩時，我們跟在他們後麵，大喊著不要靠近汙水。但他們總是被蚊蟲叮咬，這些蟲子生活在垃圾堆和汙水中，將疾病傳染給我們。每天，我的孩子們都會抱怨肚子疼、發燒、皮疹和其他健康問題。”35歲的母親李姆·馬斯裏對以色列雜誌《+972》控訴道，“即使僥幸沒有死於炮火，我們的孩子也可能會死於這些因汙染和缺乏衛生設施而催生的怪病。”

據聯合國近東救濟工程處提供的數據，有180萬巴勒斯坦人擠在拉法北部到努賽拉特難民營之間的狹長地帶避難，每平方公裏的人口密度超過6萬人。此外，僅在8月份，以色列國防軍就發布了12次疏散令，迫使近25萬人再度遷徙。衛生設施癱瘓疊加過度擁擠和大規模人口流動，為脊髓灰質炎病毒肆虐提供了理想環境。

聯合國近東救濟工程處發言人阿德南·阿布·哈斯納表示，去年10月7日前，加沙有85例肝炎病例，近期每周新增1000例病例。截至今年7月，加沙在戰爭期間確診了約4萬肝炎病例。如果脊髓灰質炎以這種速度傳播，將會帶來災難性後果。

“就開展脊髓灰質炎疫苗接種活動而言，應該實現和平。如果不能實現和平、不能實現停火，至少應該有非常明確的（暫停戰鬥）期限。這樣才能清楚傳達給家長們，何時可以安全地帶孩子出門接種疫苗。”世界衛生組織東地中海地區消除脊髓灰質炎項目主任哈米德·賈法裏對《時代》雜誌表示。

就在加沙報告首例脊髓灰質炎病例幾個小時前，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呼籲立即實行為期一周的停火，以便開展疫苗接種活動。世界衛生組織已準備好160萬劑含Ⅱ型脊髓灰質炎病毒的疫苗，由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協調運輸，而近東救濟工程處的醫療隊隨時準備為64萬名10歲以下的加沙兒童接種。“脊髓灰質炎不分國界，也不會等待。”古特雷斯在聲明中警告，如果任由疫情發展下去，周邊國家和地區也將深受其害。

加沙的脊髓灰質炎疫情揭示了以軍對當地醫療保健和公共衛生基礎設施造成的災難性破壞。如今，這種係統性的攻擊可能對以色列本土造成反噬。

在加沙汙水樣本中檢測出脊髓灰質炎病毒後，以色列開始在返回以色列的部隊中開展自願的疫苗接種活動。傳染病學家指出，盡管這可以保護士兵不感染脊髓灰質炎，但不能防止他們將這種疾病帶回以色列。

斯帕羅醫生指出，雖然脊髓灰質炎在大多數發達國家絕跡，但以色列有特別理由對這種疾病感到擔憂。以色列猶太人口中約有17％是極端正統猶太教信徒，這一群體不僅是內塔尼亞胡賴以執政的基礎，也是反疫苗頑固派。在2022年和2023年，兩個極端正統猶太教社區出現脊髓灰質炎疫情，一名未接種疫苗的3歲女童因此致殘。如果加沙的脊髓灰質炎疫情無法得到控製，極端正統猶太教徒社區的17.5萬名易感兒童將持續暴露在危險中。

以色列再次暴發脊髓灰質炎疫情的風險，迫使內塔尼亞胡政府同意暫時停火，允許聯合國團隊在戰鬥間歇為加沙兒童接種疫苗。以色列國防部負責監督加沙民事活動的機構COGAT表示，這次疫苗接種計劃分三階段進行，9月1日至9月3日的上午6時至下午2時，先行在加沙中部開展第一階段的接種，此後再轉移至加沙南部和北部。四周後，加沙將進行第二輪疫苗接種。

據聯合國估計，在兩輪接種活動中，每輪接種覆蓋率至少要達到95％，才能防止脊髓灰質炎的傳播並減少其出現。但一些醫學專家估計，這一目標在沒有真正停火的情況下，可能很難實現。此外，疫苗接種活動也沒有解決加沙公共衛生的核心問題，即清潔的水源和衛生的環境。“脊髓灰質炎的最終疫苗是和平和立即實現人道主義停火。”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在一份聲明中呼籲各方團結起來，與疾病而非人類戰鬥。

盡管內塔尼亞胡一再強調，這次停火在時間和地理範圍上都是有限的，並不意味著結束在加沙的戰鬥，但斯帕羅醫生看到了延長停火，從而為持續停火奠定基礎的可能性。“許多以色列人對戰爭給巴勒斯坦人造成的苦難置若罔聞，但這種疾病可能殃及自己的孩子，這或許可以引起他們的注意。”

9月2日，加沙地帶紮瓦伊達，兒童們在醫院接種脊髓灰質炎疫苗。

“過渡性協議”為何失敗

在發現脊髓灰質炎病毒後，經過六周的談判，加沙實現了短暫的“脊髓灰質炎停火”。而自去年11月首次臨時停火以來，美國、卡塔爾和埃及的調解努力卻一再落空。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每200個脊髓灰質炎感染者中會有1人出現癱瘓。而在加沙，巴勒斯坦兒童因為以色列轟炸致殘的可能性，遠遠大於感染脊髓灰質炎而癱瘓的概率。為何關鍵的停火談判，一直找不到出口？

拜登政府在5月底提出了一項分階段停火協議，該協議框架在6月得到安理會第2735號決議認可。這是一項分三個階段進行的方案，首先是為期6周的停火，釋放所有在押以色列人質，接著是永久停火，以色列從加沙全麵撤軍，以及一個為期3到5年的加沙重建計劃。

哈馬斯在7月基本接受了該協議的停火條款，即願意簽署臨時停火協議，然後繼續間接談判，最終實現永久停火。盡管美國聲稱協議獲得了以色列的支持，但內塔尼亞胡的做法表明，他反對該提議。

一方麵，內塔尼亞胡幾次在談判的關鍵時刻下令采取挑釁性質的軍事行動。1月初，當三階段停火-人質談判初具雛形時，他授權以色列國防軍在黎巴嫩首都貝魯特暗殺哈馬斯政治局“二把手”阿魯裏；7月底，在哈馬斯放棄關鍵要求後，以色列特工在伊朗首都德黑蘭暗殺了負責談判的哈馬斯政治局領導人哈尼亞，導致該組織一度凍結談判，並促成“強硬派”辛瓦爾上位。

內塔尼亞胡認為軍事壓力可以迫使哈馬斯讓步，但這一策略對辛瓦爾不起作用。加沙不斷上升的死亡人數和不斷加深的苦難，在國際上進一步暴露以色列的“無法無天”。8月下旬，以色列人質談判專家葛森·巴斯金開始代表“以色列人質和失蹤人員家屬論壇”與哈馬斯進行直接談判。他表示，辛瓦爾不會在結束戰爭無望的情況下交出人質。

另一方麵，在過去幾個月，在以色列安全官員呼籲采取更多靈活性以達成協議的時候，內塔尼亞胡一再提出新的要求。最近的一個例子是，他堅持要求以色列繼續控製位於加沙與埃及邊界的費城走廊以及橫貫加沙的內紮裏姆走廊。內塔尼亞胡給出的理由是，要防範哈馬斯從埃及走私武器並重新武裝，就必須守住這兩條通道。

這項被內塔尼亞胡稱作“不可談判的要求”，並未出現在5月的停火提案中。據以色列媒體報道，談判小組在8月初對內塔尼亞胡直言，這些要求將導致協議破裂，但內塔尼亞胡拍著桌子大聲嗬斥談判代表軟弱無能，“不要向總理施壓，去給辛瓦爾壓力”。

“據我參與人質談判的經驗，當雙方存在分歧，而你又希望談判成功時，你就會在公開講話中強調共同點。如果你希望談判失敗，就會公開談論差距。內塔尼亞胡隻談差距，這一事實難以忽視。”美國人質談判專家米奇·伯格曼指出。

在哈佛大學道格拉斯·狄龍政治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看來，內塔尼亞胡已具備宣布戰爭勝利、簽署停火協議的條件。首先，經過近11個月的戰鬥，哈馬斯損失了大部分軍事領導人和一半以上的戰士，如果以色列吸取了教訓，哈馬斯不可能再複製10月7日的慘劇。其次，以色列令人崩潰的威懾力，現已通過與哈馬斯、真主黨和伊朗的多線戰鬥和暗殺行動逐漸恢複，乃至加強。“憑借這樣強勢的地位，任何比起自身利益更關心國家安全的以色列總理都可以宣布戰爭勝利，簽署停火協議帶人質回家。”艾利森表示。

巴斯金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內塔尼亞胡拒絕人質交易，目的是延續自己的政治生命。隻要加沙還有人質，他就有理由繼續發動戰爭。隻要戰爭還在繼續，他就可以拖延成立調查委員會、提前舉行選舉和進行更廣泛的政治清算的要求。“內塔尼亞胡致力於破壞任何可能達成協議的機會，他實際上給所有人質判了死刑。”

在談判僵持不下之際，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於8月再次前往中東，提出一項“過渡性提案”，試圖彌合爭端。“美國似乎準備接受以色列的最新條件，但試圖在一定程度上（說服內塔尼亞胡）弱化一些要求。”歐洲外交關係委員會巴以問題專家休·洛瓦特指出，該提案是美國對以色列的妥協。提案究竟如何回應以色列和哈馬斯的要求尚未披露，但哈馬斯拒絕了這一方案，稱這與5月的精神相悖。

在6名以色列人質在加沙遇害後，談判變得更加複雜。據悉，至少有三名遇害人質原本有望在擬議的第一階段停火中獲釋，如今談判人員必須重新就釋放人質名單進行協商。當地時間9月2日，拜登在白宮與美國談判代表會麵時，被記者問及是否認為內塔尼亞胡在釋放人質協議上付出足夠多的努力時，他以“不”字回應。

據美國媒體披露，美國、卡塔爾和埃及正在擬議一項最終提案。“你不能一直談下去，這個過程必須在某個時候結束。”《華盛頓郵報》引述知情美國官員的話說，談判已經來到了“要麽接受，要麽終結”的最後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