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區招野人,一天100元,“電話被打爆了”
文章來源: 南風窗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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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風窗記者黃澤敏
編輯 | 向由
這個夏天,景區裏的野人兼職火了。
這份模仿野人動作和聲音的工作,頗有鼓勵現代人不管不顧“發瘋”之意,這正中年輕人下懷。有人在招聘話題下留言,“錢不錢不重要,主要能本色出演。”
扮演野人,被不少年輕人視為“卸下偽裝”,身為人類的自己擁有了一個“合理發瘋”的機會。在他們的想法中,這份工作無需與陌生人對話和社交,輕鬆有趣,還有薪酬。
17歲的韋佳琪奔著這塊“香餑餑”來。得知家附近的雙龍溝原始森林景區招聘野人,她沒有過多猶豫。
雙龍溝原始森林景區風貌 / 圖源:廣西融水雙龍溝景區
對她來說,景區裏的野人兼職,似乎是在遠離社會的深山老林裏造的一場夢。夢裏,她短暫地忘記了生活的瑣碎,體驗著隻需“呐喊”的人生,壓力似乎真的就此傾瀉而出。
但“野人”終究隻是限定時裝。作為人,始終要回到現實麵對一切。
01
“野人”的世界
從柳州市區向北出發,大約兩個小時能抵達位於融水縣的雙龍溝原始森林景區。在景區的遊客中心旁乘擺渡車,幾分鍾便到達景區大門。
8月3日上午10時,景區內遊客並不多。進入景區後沿著水庫一路往前走,會通向一條一米寬的道上。野人們“埋伏”在附近。
瞄到有人靠近,野人們成群嚎叫著上前,擋住去路。淩亂的頭發散在他們臉前,看不清他們的臉。稍顯破爛的服裝下,露出的皮膚染上黑色,顯得有些邋遢。見人愣在原地,他們會繼續逼近到身邊。
直到遊客離去,打頭的韋佳琪掀起頭發,才看清那是一張稚嫩的臉。
說實話,很難將眼前的這個女孩與發出嚎叫的野人掛鉤。
野人們 / 受訪者供圖
現實生活中,韋佳琪並不是一個外向的人。她說話的音量不大,語速緩慢,略帶靦腆。這樣的聲音置於嚎叫聲中甚至難以捕捉。不主動搭話時,她就隻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看著,沒有什麽表情,時而低下頭玩手機。
幾年前,她更是安靜而膽怯的。在學校,她從不主動找老師。麵對課堂上的提問,也不敢回答。老師主動找來,她便緊張得不敢說話,隻安靜傾聽。直到上崗前,她都感覺不安。
但在景區的幾個小時裏,韋佳琪確實更像一個外放的“野人”。
成為野人並不難。套上一件棕白打底的虎紋或豹紋裙裝,就“野化”了50%。再抓起一把炭黑,將裸露於空氣中的皮膚抹黑,進度則到90%。
植物炭黑 / 南風窗記者黃澤敏 攝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步,是那起著“遮羞”作用的頭發。將長發胡亂扒在額前,覆蓋住整張臉,就注入了野性力量和勇氣,完全成了野人。整個過程還不到十分鍾。
野人演繹靠的是臨場發揮。韋佳琪習慣微微彎腰,把身體折疊掉1/3,以更接近野人的低矮姿態前進。染黑的雙臂揮舞在空中,定睛看,左右搖擺的幅度像是在打招呼。有時,她會突然張開雙臂逼近來者,似是要把對方嚇退。她享受“野人”身份帶來的自由和輕鬆。
在“野人”的世界裏,扮演者把自己區別於人類,剝離現實身份和地位。
對鍾詩美而言,那是有別於現實世界的“第二人生”。成為“野人”時,她的臉抹得烏黑,熟人看來都難以辨認。這個陌生的麵容賦予她“瘋癲”的勇氣,更提供了與現實不同的生活。
鍾詩美今年19歲,就讀大一。這兩年的暑假,她在景區旁的夢嗚苗寨進行舞蹈表演。從舞蹈組長那聽說景區招聘野人後,她立刻報了名。
夢嗚苗寨的舞蹈表演 / 圖源:廣西融水雙龍溝景區
鍾詩美比韋佳琪更早來到景區扮演野人。同期的野人扮演者中,有一對40歲上下的叔叔阿姨,原是景區工作人員,剩餘四人均為大學生。這樣的配置,讓他們自然扮演起了“野人一家”。
現實中,鍾詩美有一個弟弟,是家裏的大姐。而在野人一家,她是野人家族裏的“二姐”,還有可以依靠的姐姐。
“姐姐”比她大一歲,同是舞蹈組的人。在這片森林裏,倆人形影不離,是對方重要的玩伴。
“野人”無需像苗寨裏排練的舞者那樣暴露在烈日之下。遊客來時,鍾詩美就跟著“家人”一起嚇唬對方。遊客走後,“一家人”聚在涼亭聊天。她喜歡聽“父母”分享趣事,和“姐姐”一起在“家”旁的溪流玩水。到了飯點,大家就圍坐在一起吃午飯。
“家”旁的溪流/ 南風窗記者黃澤敏 攝
飯後,“倆姐妹”就一起圍觀“倆兄弟”抓河蟹。用礦泉水瓶製成一個“陷阱”,往裏放點飯粒,次日總能收獲不少河蟹。
抓來的河蟹會被放生。兄弟倆又重新布置陷阱,再抓來一批河蟹,樂此不疲。
02
吞下情緒
太多人有著尋求另一種生活的願望。
今年7月,景區麵向社會招聘野人那幾天,“電話都被打爆了”,廣西融水雙龍溝旅遊開發有限公司副總經理何子悅說。他隻能先把人篩選一遍。即便如此,來線下麵試的人一天仍有二三十個。
說是麵試,實際上並沒有設置太多硬性要求,隻讓扮演者“在不嚇到遊客的前提下,以自己的想法逗遊客開心”。
該4A級景區並非首次推出演藝項目。去年,景區內的童話森林小劇場裏,很長一段時間都在上演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那是日夜排練的演出。而這次,景區並沒有針對野人扮演者進行統一培訓。何子悅解釋,“不想破壞他們的天性”。
通往童話森林小劇場的小道/ 南風窗記者黃澤敏 攝
他試圖在深山裏打造一個沒有太多約束的世界。“喜歡玩,我們就讓他們在裏麵隨便玩。”他期待扮演者的即興表演,也希望對方能在此過程中釋放壓力,又勞有所獲。
但這不意味著野人扮演者能隨心所欲。
為更接近“野人”角色,不穿鞋走路成了扮演常態。在鍾詩美扮演野人的近二十天裏,她都赤腳走在石板路上,直觸地麵的滾燙或濕涼。“野人”的工作時長通常為6個小時,從早上9點到下午3點。有時下了班,腳掌會被地麵的石頭劃傷,沒有出血,但隱隱作痛。
另一位扮演者餘洛也感受過這種疼痛。後來,她套上黑色長襪,雙腳裹上紗布以緩解疼痛。
為了更接近角色,扮演者常常需要光腳出演/ 南風窗記者黃澤敏 攝
餘洛和韋佳琪屬於第二批野人扮演者。近期,苗寨出了新的舞蹈節目,鍾詩美那批扮演者有不少人白天都需要去排練舞蹈,隻能暫停兼職,她們由此頂上。
8月3日那天,那盒60g的植物炭黑快要見底。新貨未到,他們隻能暫時先用木炭塊“變裝”。木炭在上色過程中與皮膚摩擦,感覺微疼,洗起來也更費勁,“要用力擦”。若想洗得幹淨,慢的話可能“要10分鍾”。
這份工作沒有固定的休息時間,午飯時間是可以完全忽略遊客的休息時間。因為員工的家就在附近,景區並未提供午餐。韋佳琪通常從家裏帶飯上山,放到中午再吃。或直接備點麵包墊肚子,下了班再回家吃飯。到家早已饑腸轆轆。
實際上,“野人”的自由有一定限度。如扮演者不能說話,不能在扮演過程中嚇到老幼群體。
野人扮演者一直記著這些要素。於是,遇上小孩和老人,他們會收斂起“野”性,降低嚎叫聲,或是直接不出聲,隻是揮揮手。但橫亙在遊客與扮演者之間的尺度並不好掌控。
遇上小孩和老人,需要收起“野”性/ 南風窗記者黃澤敏 攝
曾有一次,一群帶著小孩的遊客經過。看見來人,韋佳琪一行人習慣性迎上前。人群中傳來小孩的哭聲,他們才意識到有兒童,頓時停止嚎叫。
但這樣的行為還是激怒了其中一位母親。她將臉懟在韋佳琪跟前,用更大的音量朝著她尖叫,並怒吼著“不要嚇小孩”。
尖叫聲穿透耳膜。韋佳琪被嚇得連連後退,往一旁躲閃。對方又朝著別的扮演者持續尖叫和怒吼。
混亂持續了大約幾分鍾。待那位遊客的身影完全走遠,一行人才緩過神來。複盤結果是隻能更加謹慎。畢竟,光是“野人”造型就可能讓兒童誤以為真,從而受到驚嚇。
遊客同樣不一定能把握好與扮演者之間的分寸。
扮演者與遊客的互動需要把握分寸/ 南風窗記者黃澤敏 攝
扮演者潘景逸身材不高,是個身材偏瘦的男孩。在扮演野人的過程中,他需戴上橙紅色假發,用蓬亂的假發蓋住臉。曾有遊客把他誤認為女孩,打趣說著“好漂亮”,欲上手掀開他遮臉的假發。
餘洛也曾被陌生人掀頭發。她不止一次從發縫中看到伸向自己的手,有時是年紀大的男性,有時是不懂事的小孩。她反感這種行為,但“沒有辦法,規定不能講話”。感受到冒犯時,扮演者習慣擺手表示拒絕。識相者會停下動作,也有人置若罔聞。
脫不開的服務屬性提醒他們,扮演者不能與遊客發生衝突。不悅的情緒隻能被默默吞下肚。
03
褪下野人裝
韋佳琪偶爾會冒出“放棄”的念頭。
去年,她在景區童話森林小劇場找到兼職,飾演小矮人,她在扮演野人時也習慣彎腰。長時間的彎腰駝背導致腰部酸痛,她便不想演了。
景區童話森林小劇場/ 圖源:廣西融水雙龍溝景區
但她不敢輕易放棄。幾年前,母親的眼睛會莫名流眼淚。因不舍得花錢,一直沒有去醫院檢查,隻是自己用苗家的土方法醫治。所幸情況有所好轉。但她父親腳上長了好幾年的雞眼卻愈發嚴重,一直熬到今年才到醫院做手術,還縫了好幾針。術後,父親僅休息了兩天,就帶傷投入到工作中。
不知何時,她就站在了家庭經濟壓力投射出的巨大陰影下。記憶中,母親不敢花錢。每次買了肉回家,都等她和弟弟吃完才會動筷,“吃的都是我們剩下的”。她也想出一份力。
賺錢的想法在初三那年便有了。那一年,她焦慮自己考不上好的學校,也擔心自己找不到工作,急得冒出了很多白發。
在那之後,她在每一個暑假都會剝出大部分時間兼職,有時是洗碗,有時是擦桌子。這份工作沒了,下一份工作還會頂上。
據悉,該景區的野人兼職薪資不一,日薪在80-100元。韋佳琪說,她扮演野人的薪酬較以往兼職的薪酬低,但這份工作相對輕鬆。更重要的是,這份工作能為景區帶來更多人氣。
一些遊客專門奔著野人來。雙龍溝景區在下午四點半停止入園。其中不少人會湧入隔壁景區夢嗚苗寨。目前在苗寨內當舞者的鍾詩美明顯感覺“遊客量增多了”。
夢嗚苗寨的歌舞表演現場/ 圖源:廣西融水雙龍溝景區
苗寨裏每天下午都有輪番進行的演出。鍾詩美記得,七月初還未推出野人項目時,觀眾席隻稀稀拉拉坐了1/3。項目推出後,遊客能坐滿2/3的位置,時而會碰上幾乎爆滿的情況。
夢嗚苗寨曾是廣西易地移民搬遷扶貧試點。此前,不少偏遠地區村民以“房隨人遷”的方式,易地搬遷到當地。寨子內部保留了傳統苗寨建築,並搭建有舞台、蘆笙坪等場地,可以進行實景演出。由此,也為當地人提供了綠化、保潔、演員等600多個就業崗位。
苗寨是旅遊區,也是韋佳琪的家,更是家人的謀生場所。韋佳琪和餘洛的父母均在苗寨裏負責演出工作,通過參加表演,自產自銷手工藝品謀生。
還有不少當地人利用家裏房屋開民宿,開飯館,以增加收入。潘景逸此前便曾幫親戚看店賺取外快。景區客流量左右著無數個家庭。
夢嗚苗寨俯視圖 / 圖源:夢嗚苗寨
“發瘋”的樂趣早在潘景逸上崗不久後就消失殆盡。他沒敢將這份兼職告訴身邊的同學,擔心後者知道了來圍觀。他笑稱,“那就丟大臉了。”在他看來,和其他兼職一樣,“野人”其實也隻是謀生的工具。
餘洛記得,不少遊客會舉起手機拍下被“野人”包圍的瞬間。有的人明明已經路過,還逗留在那拍攝,也常有人跟作為野人的他們合影留念。她不介意對方拍攝,畢竟看不到臉,沒人能認出她,她隻管“發瘋”。
看著那些笑臉,餘洛“瘋”得更賣力,期盼這些影像上傳到網絡之後帶來更多客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