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曠野:男孩走出衡中後
文章來源: 南方周末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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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健/製圖)
“張錫峰很有名的”
“我就是一隻來自鄉下的土豬,也要立誌去拱了大城市裏的白菜。”
7月的一個夜晚,無錫高鐵站擁擠的人潮中,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被陌生人認了出來。
對方也是個年輕人,穿過候車人群走到跟前:“請問你是衡中的張錫峰嗎?”男孩站起來,臉上掛起禮貌的笑容:“我是張錫峰。”
年輕人明顯有些興奮。“你是在浙江大學計算機專業吧?現在在無錫實習?”又對一旁張錫峰的同伴解釋:“張錫峰很有名的。”
張錫峰說,這是他第一次在公共場所被陌生人認出來。他在網上的名氣要大得多。2021年,還在衡水中學上高三時,他登上綜藝節目《超級演說家·正青春》,講述自己從農村到衡水市,經受城鄉差異帶來的衝擊,決心要靠高考“改命”。
“我就是一隻來自鄉下的土豬,也要立誌去拱了大城市裏的白菜。”廣為流傳的視頻裏,男孩咬緊了牙,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這句話。
那個高中生或許並不清楚這個比喻背後的性意味。三年後,2024年6月,麵對鳳凰網的采訪鏡頭,他的解釋是,這句話並非指要去娶城市“白富美”。“想表達沒去過大城市,想去大城市看一看,爭一些資源給自己的意思。”
演講結束,張錫峰回到學校繼續封閉學習,他自稱並不知道“土豬拱白菜”引發的洶湧輿論。高考結束後走出校園,媒體從四麵擁過來,他一言不發,護著母親上了車。此後3年,消失在公眾視野裏。
7月的一個周二,無錫,男孩比三年前胖了不少,自然卷的頭發茂密微聳,像戴了一頂黑色的帽子,鏡片後的眼睛細長,不笑時,表情會略顯嚴肅,曾經有兩個好友在第一次見麵時,都覺得他有點高冷。
餐桌對麵,他笑著說,以前總覺得周內就該學習、工作,出來吃飯是周末才能做的事。
真到了周末,也沒有時間出去吃飯。他從無錫趕回杭州,為自己的視頻號拍視頻。視頻號新開不久,張錫峰在上麵虛擬了一個“西西大學”,自己是學長,和大學新生們分享怎麽打暑期工,如何盡快適應新環境。視頻裏,男孩手中永遠握著一隻卡皮巴拉公仔。
“大三了,得考慮以後要幹什麽,想把視頻號作為副業。”時隔三年接受采訪,也是為了吸引關注。相較於那次演講中的不甘和亢奮,鳳凰網的鏡頭裏,男孩茫然而疲憊。
“學計算機後悔了,不喜歡。”
“一直沒想好自己要幹嘛。”
“我對我的未來一直抱悲觀的態度,未來能從事我喜歡的事情的概率非常的小。”
“我並沒有活成我曾經所期望的樣子。”
他的期望有很多,保研、學琴、學唱歌,但真正期望自己成為什麽樣子,他還答不上來。隻是一直揉捏著那隻公仔,“你知道卡皮巴拉嗎?”那是一種水豚,互聯網動物界的頂流,很溫順,總是一臉半死不活,“跟我現在的狀態差不多”。
很難想象,眼前的年輕人曾豪言要改命,也如願上了名校。
大學同學李怡辰觀察到,2024年以來,張錫峰不時表現出類似的消沉。接受視頻采訪前幾天,幾個朋友聚會,他一反常態話很少。“當時他還沒找到實習,也沒法保研,又不想考研,確實很迷茫。”
視頻號上,張錫峰仍然努力扮演著一位自信從容的學長。周末回到學校,站在一間大教室的講台上,他左右調整著位置。台下,搭檔架起手機,尋找最適宜的拍攝角度,四人小團隊,由張錫峰和一個傳媒專業的校友組建。
“進入大學,我們應該盡早做的第一件事還是祛魅。祛魅就是要消除對於一切事物的美好的期待,比如說名校光環,比如說大廠。”一遍遍,張錫峰說著團隊準備好的文案。一周的實習和兩地奔波後,他有些疲憊,不時出現磕絆,但“不能出錯,錯一點就得重來”。
經過反複錄製和剪輯的成品視頻裏,男孩侃侃而談,教大學生們“祛魅之後,才會知道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麽”。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媒體采訪裏那個困頓的年輕人。
唯一泄露了一點秘密的,可能是那隻永不缺席的卡皮巴拉。
2024年7月13日,在浙大的教室拍視頻時,張錫峰手裏總捏著他的卡皮巴拉公仔。(羅蘭/圖)
“你喜歡什麽就能做什麽嗎?”
失去高考那樣明確、堅硬的目標擠壓後,他像被反彈的彈簧一樣,力道四下散逸。
李怡辰是大學報到那天第二個走進宿舍的人。第一個是張錫峰,他正在收拾床鋪。前一晚,李怡辰在新生群裏得知,這個“擅長勵誌演講”的男生將和他成為室友。
更早的時候,他是在視頻裏認識這位同齡人。高三時,老師在班裏播放勵誌演講視頻,正是張錫峰2019年在衡水中學校內的一場。主題是“唯有青春與夢想不可辜負”,號召台下的同學為夢想拚盡全力,“當別人打遊戲時你在學習”,再穿插些“生活明朗,萬物可愛”這類中學生眼中富於文采的話語。精心準備的音樂和PPT,活潑、高潮處有些亢奮的演說風格,這段演講也小小地出了衡水中學的圈。李怡辰所在的河南同為高考大省,他的高中同樣是衡中模式,李怡辰和同學們備受張錫峰的演講“激勵”。當中“花開正好,微風不燥”這樣的語句,還被他們爭相用到自己的作文裏。
男孩很快讓他意外。報到那天夜裏,四個人待在宿舍,張錫峰第一個掏出手機,開始玩一款流行遊戲。李怡辰也被帶著上了線。他疑惑:這個衡中畢業生,不是應該總在學習才對?
張錫峰的確是衡中模式的贏家。他的高考成績是674分,河北省第228名,“算有些超水平發揮”。他既滿意,又覺得遺憾:“清北那年在河北的提檔線是680分(左右),一道物理選擇題6分,多做對一道,我就能夠到清北了。”
他考上的是浙江大學工科試驗班,專業方向是信息類。
按照浙大的慣例,新生在入學約兩個月後選擇專業並參加麵試,按高考和麵試成績各50%的計算總分。進工科試驗班的人,“很多都衝著計算機去的”。根據教育部第四輪學科評估,浙大的計算機專業排名全國第三。
張錫峰也是。他並不喜歡數學和物理,曾希望大學能盡量避開。又一度想選工商管理,但這個並不堅定的想法,臨到填報誌願時很快被否定。父親的一位好友,張錫峰稱呼“大爺”的長輩建議,還是學一門技術好,最熱門的技術,當然就是計算機。“為什麽我這麽信大爺的話,因為他段位特別高,很有錢,在我心中是大佬。”
3年後在杭州,張錫峰接受當地媒體的采訪。記者問他喜歡什麽,他說高中時喜歡語文和地理。
“沒有想過往相關專業方向發展嗎?”
“你喜歡什麽就能做什麽嗎?”男孩反問。
“我喜歡語文,就讀了中文係。”記者回答。
少見地,張錫峰沒有立即接話。他低下頭望著地麵,語速也放緩了,“那你,你挺好的”。
如願搶到的計算機專業,他至今也不喜歡。競爭壓力早在麵試階段已經出現,高中同學李加星記得,當時張錫峰告訴他,剛入學還沒接觸到計算機專業知識,準備麵試全靠自己摸索。結果麵試時發現,不少同學高中時參加過信息學奧賽,已經具備相當的專業水準。
接下來的學習同樣不輕鬆。數學是基礎課,不喜歡也躲不開。很多科目是英語授課,專業難度又高,跟不上的時候,他得再到網上聽課來彌補。別人很快寫好的作業,他可能需要兩個小時。“身邊全是大神,討論一些我聽不懂的東西”,三年來,麵試時感受到的落差始終存在,成績維持在中等水平,“越學越覺得難,就不想學了”。
室友成了組團打遊戲的隊友,高峰時,一天5局,每局20分鍾。早在大一上學期,看到周圍同學高達4.5甚至4.7的績點,李怡辰就放棄了卷績點保研的念頭。他調侃自己,“反正將來都是做牛馬,不如輕鬆兩年。”
幾乎每一條路似乎都缺少堅持下去的動力。張錫峰加入過學校的創業俱樂部,有時會去參觀企業,或是和企業家吃飯。參加幾次活動後發現,不少人家裏有自營的生意,來創業俱樂部是想結識人脈,而自己,條件和需求都沒有。
他喜歡唱歌,選修過鋼琴課,喜歡鋼琴老師風度翩然,也學會了幾首簡單的練習曲。放棄的原因很相似:很多同學有鋼琴基礎,老師教得快,他經常跟不上。
失去高考那樣明確、堅硬的目標擠壓後,他像被反彈的彈簧一樣,力道四下散逸。
他嚐試過思考自己的人生之路該怎麽走。不止一次找輔導員討論,對方發來10個計算機行業調研報告。他也問過不止一個學長,過來人的意見都差不多:卷績點,先爭取保研,次之是出國,直接找工作也行,但競爭壓力大。“他們都沒有給我開辟一個新的好的路徑,而是在不斷驗證我自己心裏形成的想法。”
不論求助對象還是他自己,或許都沒有意識到,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對人生之路萌發的困惑,可能並不是純粹工具理性的答案所能回應。
有時他會想,如果硬下決心,拿出高中時的勁頭來學習,成績一定會有起色,可是,他做不到。
2019年,上高一的張錫峰在衡水中學的演講《青春與夢想》,被一些高三老師用作激勵學生的勵誌演講,評論也多是“燃”。正是這個演講,讓綜藝節目選中了他。(視頻截圖)
“衡中太好了”
“這裏規則清晰,賞罰分明,每個人都有單純的盼頭。”
高中,以高升學率和嚴苛管理製度聞名的衡水中學,多年來持續出現在公共討論裏。外界了解的“衡中模式”,包括題海戰術、封閉式管理、精確到分的時間安排,以及靠高考改變命運的觀念塑造。
比張錫峰高4級的2017屆畢業生杜萌,寫過一篇廣為傳播的文章《和衡水中學在一起的2557天》。文中,杜萌細致地描述了自己在這所學校的經曆:老師反複強調“除了清北(或許勉強算上複旦和上海交大),其它學校都很差”的觀念;每分鍾都必須在做“有用”的事;將分數作為唯一的衡量標準。在杜萌看來,它們的強大慣性,在離開衡中後仍然持續影響,當她見過更大的世界後,自我意識愈加鮮明,會和這種慣性拉扯,令她痛苦、分裂,也令她在某些時刻感歎“衡中才是真正的烏托邦,這裏規則清晰,賞罰分明,每個人都有單純的盼頭”。
而在張錫峰眼裏,“衡中簡直是天堂”。用來和“天堂”對比的樣本,是他的初中。
小學三年級前,張錫峰生活在衡水漫河鎮的村子裏。三年級開始學英語,村小的英語老師由語文老師兼任,上午跟著錄音學單詞,下午教給學生,有時還得問學生某個單詞怎麽讀。為了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父母把他轉進了縣城的一所寄宿製學校。一年後,他們在縣城買了房,男孩也轉學到一所走讀學校。從四年級到小學畢業是他記憶中的幸福童年,每天能回家和父母在一起,周末回村裏和表兄弟姐妹們玩耍,成績也不錯。
幸福在他考入衡水五中(現衡水桃城中學)後結束了。那是一所采用衡中模式的初中,執行嚴格的時間表,早上6點起床,到教室早讀。為了節省時間,大家跑著去教室,張錫峰永遠跑在最前頭。冬天天還沒亮,學生們困得睜不開眼睛,宿舍通往教學樓那條寬闊的路上,一群群半閉著眼的學生跌跌撞撞往前跑,“像一群喪屍”,他形容。
生理需要的時間在這裏被壓縮到最少。一天中唯一能坐下吃的是午飯,也是唯一能吃到肉和蔬菜的一頓飯。晚飯通常是一個餅、一碗粥。粥站著喝下,要是太燙,就喝兩口倒掉。餅還可以在回教室的路上邊走邊吃,要趕上晚自習。
教學樓裏的衛生間隻供老師使用,學生上的旱廁離得很遠。張錫峰的教室在5樓,平時課間的5分鍾來不及跑一趟,要上廁所,得等到大課間、中午、晚上。喝水也就不敢了,“想拿起杯子時想想離下次上廁所還有多久,就放下了”。他不吃早飯,那10分鍾可以全勻來上廁所。“太幸福了你知道嗎,”他重複,“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李加星也在衡水五中上初中。那時他和張錫峰不認識,但兩人在學校的經曆,以及之後綿延的心理陰影相差無幾。考試時,老師會站在身邊看著他做卷子,不該錯的題錯了,巴掌下一秒就會落到他脖子上。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標——考上衡中的公費生,保障通往頂尖大學的關鍵一步。
相比之下,衡中太好了,學生可以用教學樓裏的衛生間,晚飯有大約15分鍾,高一高二,學校每個月還會組織一次活動。至於高強度的學習,張錫峰早就習慣了,甚至還會自我加壓。
衡中的早讀在操場上,5:46開始。和初中時一樣,張錫峰永遠最早到。有段時間,他還負責晚自習後在宿舍樓門口值勤,確保同學們按時回宿舍。李加星看見,他總是一邊值勤,一邊在看數學題。睡覺時,他隻把被子縱向展開,從不橫向展開,這樣能節省疊被子的時間。每晚10點熄了燈,躺在黑暗裏,還要用一個小時把當天學的內容全部複盤一遍。“我絕對是最拚命的那一批。”他說。
高一暑假,在張錫峰的提議下,兩人一起報了封閉式的作業班。高三寒假,他們也一起在李加星家學習,每早五點半起床晨讀,包括大年三十,幾乎每天,李加星都要靠張錫峰把他叫醒。有時實在累了煩了,李加星會起身走動走動,而張錫峰永遠釘在桌前。李加星感到,對方取勝高考的欲望顯然比自己更強。
隻有一次例外。高三衝刺階段,每天的晚自習中間,有5分鍾休息時間。同學們喜歡到教室外透透氣,張錫峰也是。一天,班主任看到許多學生打鈴了才往教室走,沉下臉把他們教訓了一頓。
現在回想,張錫峰覺得“老師沒錯,我們也沒錯”。
“那是誰錯了?”
他笑了起來:“我不能說。”
2024年7月13日,浙江大學軟件學院,這裏有全國排第三的計算機專業。(羅蘭/圖)
“清北”這個圖騰
“如果高中是軌道,那大學就像曠野”,但顯然,軌道對他而言更舒適。
對大部分衡中學生而言,清華北大是巨大的圖騰。
那裏有個傳統,學生們在操場早讀時,會大聲喊出自己的高考目標:“我要上清華!”“我要上北大!”杜萌寫道:“每年衡中考上清華北大的人隻有一百多個,可是每天在操場上大喊的人遠不止這個數字。”高三時,李加星的班主任讓同學們寫下自己的目標,全班55個人,寫了四十多個“清華北大”。
張錫峰怕尷尬,他說自己從來不喊。他的目標也是北大,要再具體的話,是北大光華管理學院。
圖騰也意味著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待高考塵埃落定,就不必再高高屹立。然而對有些人來說,圖騰久久無法摘下,包括考上浙大的張錫峰。“我放不下沒考上清北這件事。”一天夜裏,聽到一個關於清北的段子,他沉默了一會兒,說。
他的聲音繼而隨著情緒變化提高。“我祛不了魅,十幾年就是為了高考,一條命都搭進去了。”他覺得自己的努力程度配得上清北,“光華都配得上”。又憤怒於外界對衡中的指責:“我不想聽到別人說衡中不好。衡中有不好的地方,但它已經在河北的教育體製(環境)下做到最好了。”
十幾年來,衡中及其代表的教育環境為他樹立的價值體係,那個以考上清北為最高和終極榮耀的體係,成為他的支撐。
有數據顯示,張錫峰參加高考的2021年,衡水中學(含分校)被清北錄取的人數為145人,位居全國第二。這145人裏,他說沒有他特別要好的同學,也因此,沒有聽到來自清北同學的消息。圖騰在他心中始終保持著圖騰的完美。
但相比起清北,真正重要的或許是,衡中明確的目標感、封閉的環境和集體意識,讓他能夠順著軌道高效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衡中就像白月光,在我心裏源源不斷地帶來正能量,這就夠了。我不需要知道別人怎麽看它。”杜萌文中所講述的那個衡中,他拒絕去了解。
杜萌用了一個比喻。她形容衡中像一場社會實驗,給小白鼠一個按鈕,按下就會有食物。按鈕是努力學習,食物則是各種考試裏的好成績。離開衡中,步入世界後,“你找不到這個按鈕了”。
尤其在名校。李加星和李怡辰進大學後都很快覺察到,自己的自主性不如周圍很多同學。“浙大是很寬鬆的,”李怡辰說。輔導員一學期最多去一次學生宿舍,更不會有人來統一學生的思想和目標,告訴他們該幹什麽。李加星發現,不少同學都能很好地平衡學習與生活、興趣,而自己一開始甚至沒什麽愛好。
“如果高中是軌道,那大學就像曠野。”有3萬多粉絲的視頻號裏,張錫峰從容自信地說道。但顯然,軌道對這個男孩而言更舒適。
2024年7月14日,杭州,張錫峰在浙大。(羅蘭/圖)
“大家都這麽說,應該是對的”
在故鄉衡水,他自己也成了“主流”敘事的一部分。
19:37,數百平方米的辦公室燈火通明。幾百個工位拚成二三十排長桌,零星的人還在加班。牆上的標語特別鮮明:“把用戶當知己”。
張錫峰的位置,在這間辦公室某一排工位的邊上。這天下午,他給客戶打了4個小時電話,收集他們對公司軟件產品的意見,再從中篩選出確有必要改進的。他整理出了5個有效需求,而公司的要求是每天25個。他有點焦慮,不知道明天是該堅持工作質量,還是優先完成數量。
除了這份工作,他還做著兩份線上實習,“為了秋招時簡曆上能多寫兩行”。三份實習都是產品崗,工作內容差不多:做行業分析、寫競品文檔、回訪客戶。“沒啥成就感”,但實習是和高考一樣堅硬的任務,他習慣了堅持。
“直到大三上學期剛開始的時候,我都以為實習啊、找工作啊,是大四的事。”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知道了,大四上學期,是以應屆生身份參加秋招的唯一機會。又知道了,沒有過得去的實習經曆,幾乎不可能在秋招時找到好工作,有的同學從大三上學期,甚至更早時就開始找實習崗位了。
從三四月起,他陸續投了幾十份簡曆,不是計算機技術崗位,就是互聯網公司的產品崗。出於對技術崗“一坐坐一天寫代碼”的抗拒,他更青睞後者。至於產品崗是什麽,還是閑聊時李加星告訴他的:負責產品從概念開發到發布推廣、更新迭代的全過程。在張錫峰看來,這比寫代碼有趣。他開始自學一些知識,也學習包裝簡曆,努力搜刮自己這三年的相關經曆,“連當過班長都寫上了”。
在鳳凰網采訪的結尾,男孩坐在杭州寶石山頂上迎著朝陽,看上去有些無奈,又一個實習被拒了。那段時間,他不斷接到拒信,止步於騰訊的筆試、淘寶的麵試,被某家遊戲公司的題目難住,那道題是:2023年7月,以下4個遊戲哪一個沒有出現在本月度Top10的遊戲熱度榜單裏。
他像是突然察覺自己大學前兩年缺少規劃,特別是在看到李加星的簡曆時,會流露出豔羨:“你的簡曆內容那麽豐富。”
同為衡中畢業生,李加星的經曆卻幾乎是張錫峰的鏡像。他喜歡數學,高中時,有時數學老師講一些超出高考要求的解題技巧,張錫峰覺得沒必要學,他卻特別感興趣,願意花時間鑽研。
在他看來,自己大學的充實、豐富,並不全是運用工具理性計劃的結果。考入哈爾濱工業大學時,他的專業是經濟管理,大一上學期,他覺得自己對經管類課程並不感興趣,“第一次真正開始思考自己喜歡什麽”。正好學院開展年度項目活動,他誤打誤撞地選了一個信息管理類的課題,跟著老師做起了圖像識別算法。李加星感到,“這比學經管快樂多了”。
一邊是本專業學習,一邊是新專業自學,到大一結束,李加星如願轉入信息管理專業。接下來兩年,他做項目,寫論文,參加競賽,拿獎,興趣驅動下,絲毫不覺疲累。不久前,李加星收到了香港某大學的研究生offer。本科課程已經學完,接下來的大四,他想找點事做,於是又決定備考北大金融科技研究生。他的心態很輕鬆,“雖然大概率是炮灰,但還是想試試,也算是彌補高考沒發揮好的遺憾”。
經濟管理、信息管理都是交叉類專業,李加星得以接觸到不少理工科之外的內容,同學中也有很多文科生,他得以了解更寬闊的知識圖景。他覺得自己相當幸運,“如果沒有見那麽多東西的話,很難想通自己將來想幹什麽”。
另一位衡中畢業生小C,高中時喜歡上新聞專業,高考以微弱分差沒能被理想的大學錄取,去了一所新聞專業不錯、整體排名卻不夠好的大學。小C曾經很沮喪,分數相當的同學去了北航的實驗班學計算機,自己不但報了文科專業,還是非985。直到有幾次,她夢見自己坐在北航的自習室裏,麵前是根本看不懂的數學題,學了新聞隻是夢中夢。醒來後,小C覺得好多了:“我意識到如果夢裏的情形是真的,我會更崩潰。”後來,她成了校園媒體主編,積攢了許多實習經驗,還拿到不少業內獎項。
這樣的猶疑、探索、重建、確認,張錫峰通通沒有經曆過。例如轉專業,他眼見室友為轉專業經曆了五次麵試,“每天很痛苦”,於是再次選擇了放棄。
他在接受杭州當地媒體采訪時透露,自己曾夢想去北大中文係,“但那很遙遠”。選工科便理所當然,“大家都這麽說,我覺得應該是對的”。畢竟計算機,是連張雪峰都最推崇的主流專業。
而在故鄉衡水,他自己也成了“主流”敘事的一部分。
杜萌在2021年高考之際回了一趟衡水,在衡中附近經營多年的書店,老板會說起張錫峰的優秀。她去拜訪一所青少年心理醫院,心理醫生問:“你說(像張錫峰)這種優秀的孩子會被保送嗎,我那天還在琢磨這個事,出名了,會不會讓人給相中了,提前錄取了。”
2019年2月9日,河北衡水中學外。(視覺中國/圖)
“那個演講”
“一方麵覺得在河北的命運就是這樣,使勁學,拚命學,考出去;另一個聲音又覺得,憑什麽。”
和張錫峰告別後,某一天,他發來一張密集的行程表。周末兩天,去衡水、內蒙演講,再趕回無錫實習。重回公共視野,找他演講的機構多了起來。
演講是張錫峰故事的肇始,也是他曾回避的久違話題。在浙大,他沒有加入演講社團。最近的視頻采訪發布後,他告訴李怡辰,自己不敢看評論。
回浙大拍視頻那天,終於談起了“那個演講”。
“你演講裏說體育課上曾因分不清自家球門和對手球門而被所有隊友指責,是那樣嗎?”
“那是整活兒。”意思是那並沒有發生過。
還有“放學同學被轎車接走,我隻能背著沉重的書包一步一步走回家”。高考結束後,他被發現家裏有車,這個說法遭到了質疑。他的回應是,“演講很多都是典型化處理”。
上《超級演說家》,源於張錫峰2019年在衡中的演講,也就是李怡辰高三時班主任播放的那一個。《超級演說家》的運營負責人張文茂對南方周末回憶,當時節目方覺得張錫峰“很勵誌,能給麵臨學習壓力的學生和家長幫助”。
當時是衡中“百日誓師”前後,距離高考已經很近。張錫峰還是接受了邀請,因為“想在大舞台上為衡中學生發點聲”。他看到過對衡中模式的爭議,對衡中學生“應試機器”“小鎮做題家”的稱呼,“一方麵覺得在河北的命運就是這樣,使勁學,拚命學,考出去;另一個聲音又覺得,憑什麽”。
他擠出時間準備演講。學校不允許帶手機,他用公用電話和節目組聯係。稿子反複修改過數十遍,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對“土豬拱白菜”這句話提出疑議。登台那天,在張文茂看來,一切都很順利,現場觀眾很受感染。
“繃不住”,張錫峰回憶,當時他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可能有些過頭,但控製不了,尤其是,看到坐在觀眾席中間的父母都在流淚。說到這裏,他把手裏的卡皮巴拉往下一摔,“我一邊準備高考一邊準備這個演講,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改出來,還得想著完美地卡上音樂,你說我得練多少遍?”
高考結束後,他終於看到了網上的嘲諷謾罵。所幸,網暴的傷害“被高考完的喜悅衝淡了”。至於為什麽會引起爭議,他說,一個是“土豬拱白菜”的比喻被人“帶節奏”了,另一個是自己演講時的表情確實比較猙獰。“以後公開演講一定要控製好自己的情緒,這是我能記一輩子的。”
“有沒有想過,演講的價值觀有沒有問題?”張錫峰說沒有,一直坐得端正的他開始往後仰,抓撓自己的頭發。“那肯定不是什麽政治錯誤,也沒有觸犯什麽法律,我就一直沒有去管什麽價值觀到底對不對。”
他其實沒有完整看過那段演講視頻,大學生的他表達方式也比那時得體許多。但有時,仍能依稀看到當初那個少年,流露出簡單、執拗的一麵。
暑假裏,從無錫回杭州的火車票很搶手,他沒買到坐票,坐在車廂的連接處。
入夜了,列車在黑暗中行駛,看不清窗外,隻聽到聲響隆隆。男孩少見地流露出具體的困惑。他說自己喜歡音樂,很想學吉他,學聲樂,但下班後很疲憊,就不想去做了。
“我不明白,這是因為不夠喜歡,還是因為太累?”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現在跟你說的這些痛苦,99%都是因為沒錢。有錢就能做喜歡做的事了。”
多年來,從確保上名校、力求進清北到確保進王牌專業,男孩被教育為了好的生活而忍受枯燥和痛苦,但什麽是好的生活,還沒有人和他好好討論。
在大學的曠野裏,他沒能找到那個社會實驗的按鈕,於是歸結於錢,覺得賺到足夠多的錢,到那時,理想的生活將到來,世界還是個巨大的衡中。
男孩不離手的卡皮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