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國”與“我國”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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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來,常看到有人把中國戲稱為“你國”,起初頗感不慣,很多人更是反感、抵觸,但我現在倒漸漸覺得,這或許是一種新的國家意識。毫無疑問,“你國”一詞是對戲仿自曆來慣稱的“我國”。自近代以來,中國各政治組織的動員機製,多訴諸一種“我們感”(we feeling),即強調國民人人有責、且責無旁貸,務必為集體無私獻身,以救亡圖存、共克時艱。所謂“主人翁精神”、“人民當家做主”雲雲,固有一定的權利賦予,但究其實仍是動員手段。
在這樣的集體主義氛圍下,每個人都被假定應當無條件地奉獻自己的力量,必須深明大義地“舍小家,為大家”。甚至統治精英與人民之間,也須一再強調彼此一家,“軍民魚水情”、“人民子弟兵”等等,在在強化這種人我不分的意識。既然彼此一家,無私奉公,那麽個體利益也無正當性可言,故此須“狠鬥私字一閃念”。
由此可以理解一個看似矛盾的現象:既要你發揮主動性,卻又“嚴禁突出個人”,那麽究竟應該怎麽做才對?答案是:這裏的“我”,不是作為私人的自我(ego),而是“作為集體一份子的我”,是社會的基本單元。換言之,這需要人們將社會的角色規範完全內化,自覺自願地完成被賦予的使命。
回想下《大話西遊》就能明白這一點:孫悟空本來一直抗拒去西天取經,對師父唐三藏更是難以忍受,然而他最終開悟,戴上金箍,決意不顧艱險,承擔起取經的重任。在儒家傳統中,這被視為“成人”的必由之路:個體放下無約束的自我意識,主動扮演好自己的社會角色。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並不隻是頭銜而已,而是一種角色規範,用俗話說便是“做父親要有父親的樣子,做兒子也要有兒子的樣子”。
“我國”的意味,由此也就意味著“我主動認同為其中一份子的那個國”,還隱含著“做一個合格國民”這層意思。不僅如此,就像吳飛在《浮生取義》中所說到的中國家庭政治中一樣,每個人都要積累“道德資本”,也就是“一個家庭中被公認為對全家有益的言行或地位”。也就是說,個人的“自我”要立足,必須使自己的所作所為看上去是有益於集體的,而不能“自私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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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問題是:這種“我們感”的喚起,本身需要激發人們認同奮鬥目標,自視為其中一分子,國族自豪感、集體主義視角(“國家也不容易”之類)都由此而生。這被激發之後,的確強大無匹,但如今個體主義興起、階層分化、上層又未能及時響應權利意識,越來越多人遂察覺到這種“我們感”其實是極具欺騙性的——“你”和“我”並非不分彼此,甚至口口聲聲說“一心為公”的,其實也都難免帶有主觀傾向和自身利益。於是,人們開始對這些話語產生動搖、懷疑,進而免疫,或覺所謂“我們”,其實和“我”無關;你說的“我們”,常常也並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國”、“被代表”等嘲諷性的話,無不隱含這層自我意識。在一個主體性覺醒了的自我個體麵前,要想再去訴諸這種“我們感”,變得比以前困難多了。
所謂“你國”,意味著這個“國”不再像家庭那樣是原基性的了,而是像公司那樣一個自己可以選擇的組織:如果它沒有考慮到“我”的感受和利益,那“我”很難對它產生認同感,那是你們的國,不是我的。在這裏,已經不是“無論父母對你做什麽,總歸你是父母”那樣無條件的認同,而變成了有條件的忠誠。
這種疏離感和主動認同的意識,對中國而言是非常現代的,因而毫不奇怪,直到甲午戰爭後的第一批現代知識分子身上才開始萌生。康梁雖然主張變法,但康有為的學生何樹齡就曾將“大清”改稱為“大濁國”,這可謂是這種用戲仿來表示自己在國家認同上的疏離感的先聲。
但更為普遍的,則是一種特殊的自我意識,那就是“我愛祖國,祖國卻不愛我”。1979年,白樺的電影劇本《苦戀》轟動一時,後來據此改編的電影卻遭禁演,就是因為它直白地表明了這一痛苦。楊奎鬆曾說,這段話“不僅混淆了‘祖國’與‘國’的區別,而且頭一個‘祖國’與後一個‘祖國’也遠非同一個意思。”但這畢竟是意識分化的第一步。
這種“愛”,既可能是原基性的自發紐帶(就像我們本能地“愛父母”),也可以說是一種主動認同。對於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現代人來說,正如海德格爾所言,“歸屬於某處和‘參與’有實質的關係”——如果你在某一社群中沒有參與的權利,那就很難有歸屬感,不會覺得這是“我的”,因為這牽涉到一個平凡世界的每日生活中與他人共在。
海外移民會更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他/她是剛從外麵到達本地社群的人,原本沒有資格進入,是否覺得自己屬於其中的一份子,事關一個人的理性選擇和複雜互動。一個人在海外仍保持“我的中國心”,雖然廣受讚揚,但其實和“祖國的陌生人”一樣,都是對自己日常所生活的社群缺乏歸屬感。正如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所言:“民族乃是全體公民的集稱,他們擁有的權力使他們與國家利害相關,因此,公民才會真心覺得國家是‘我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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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為人所忽視的是,在這種情況下,甚至即便是“我國”,其內在的意味也變了:它已經未必僅僅是個人無條件認同為其一份子的那個集體,而在不知不覺中被替換為新的內涵,體現出一種新的權利意識——“既然是我們的國家,那就應當響應我們的權利訴求”。在當下撕裂的社會輿論場中,這一點可能很難被接受,遑論得到理解。很多人隻是將集體傾向的年輕人簡單地貼上“小粉紅”的標簽了事,但卻未能解釋這樣一種似乎矛盾的現象:為何一方麵是年輕人中個人主義興起、權利意識高漲,但另一方麵卻又更“粉紅”了?即便僅僅看看周圍,都能看到這兩者在很多人身上交疊出現。
這是一種值得重視的社會心理變動,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說,這正指示著中國政治構造的重要調整,表明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已經進入到了深水區,正麵臨著從原先那種傳統的模式向更具彈性的模式轉變的關口。
在此不妨對比一下近代英美的情形。曆史學家Maya Jasanoff在《自由的流亡者》一書中指出:美國獨立戰爭時,站在英帝國一邊的效忠派雖然選擇了對國王效忠、對帝國盡責,但他們構成複雜多樣,作出效忠的邏輯也大不相同,他們“顯然並非無條件地擁護英國統治者”,相反,他們在流亡英屬北美等地時,對當地總督們提出了各種政治代表權要求,“其詭異程度一點也不亞於他們的愛國者同胞們提出的要求”。1800年弗裏敦殖民地的叛亂表明,這些效忠派甚至和之前的美國愛國者一樣,與帝國官方徹底決裂。
英國是世界史上第一個現代化的國家,因而它的遭遇或許可以說正是後發國家也要經曆的困境:當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時,大眾的權利意識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其中難免有些人激進,有些人保守,但即便是保守的那些人,也不是說沒有自己的權利訴求,他們隻是覺得隻有在原有的框架下才能更好地滿足這些訴求。他們的差別隻是尋求在體製外還是體製內來達成。
問題是,如果這個框架真的毫無變動的話,其實是無法響應其權利訴求的。也就是說,現代化進程的結果,勢必要求更新原有的框架,更好地滿足其支持者。事實上,忠誠者所帶來的挑戰也許更嚴重,也更有可能實現:它意味著一種全新的訴求,那就是從內部變革製度框架,來響應自己的訴求。這將是真正的“老革命遇上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