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算愉快的電話裏，HR告知解約時大多語焉不詳，理由包含業務線縮減、內部改革、環境不好，或是人才盤點。有禮貌的公司，會附上一句“抱歉，對不起”。
今年春招結束前後，不少應屆生都遭遇了被臨時毀約的時刻，回溯過往，毀約也並非首次出現。憤怒與爭辯之後，年輕人們將重心轉向自救、索賠或降低預期，再尋一份新的機會。
這個夏天，依舊是有史以來畢業生人數最多的一屆，預計有1179萬職場新人踏入社會。我們記錄了其中幾位近期的求職經曆。
在這些堪稱波折的求職故事中，985名校的光環不再是護身符，即便手握14個科研競賽獎項和2項授權專利，最後也隻能接受4000元月薪的現實，前一秒或許還是本專業拿到offer的60%就業幸運兒，下一秒就退回到剩下的40%之中，而被意外解約的學生裏，甚至有清華大學的畢業生。
當承諾可以被輕易打破，運氣與機遇變得尤為重要。在困惑與混沌之中的年輕人，渴望抓住就業市場上一些更確定的東西。
以下是他們的講述：
“有一個工作就好”
@小雪 985碩士社工專業
應聘半導體公司人力崗
我是在4月1號愚人節那天接到HR電話的。
那是一家半導體公司，HR是個女生，告知縮減了業務線，不需要我應聘的HR這個崗位了。接電話時，我的手在一直抖，話也在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隻覺得好害怕，也有一點委屈，整個人身體涼了一下。
我問，今年隻裁了我一個人嗎，還是把應屆生都裁掉了？對方說今年隻招了我一個人——可是，之前和我談薪資的小姐姐可不是這樣說的，她說部門來了三個應屆生，讓我們年輕人一起好好玩。
原本，我已經準備好好度過剩下的校園時光了，打算健身，辦了跳舞卡，還計劃和我對象去旅遊。結果都泡湯了，一切從零開始。我覺得很煩，感覺打亂了很多計劃，其次是害怕、迷茫，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找到工作。
被解約的第二天，我梳理了自己從頭到尾的求職經曆，和公司HR說了現在的狀況，比如失去了非常多的機會，然後提出了賠償違約金的要求——因為如果毀約，公司要求學生賠一個月的工資，所以我也要求公司賠我一個月工資。
結果她不提違約金，開始打感情牌。她說，小雪，我覺得從麵試到現在，你其實應該感謝我的，是我發現了你在人力資源管培生上的天賦。還威脅我說，你知道嗎？我現在給你提出解約，你至少還可以找得到工作，如果我卡你五六月份再看看。我的態度比較強硬，對方就說回去討論一下解決方案，然後匆匆掛斷電話。
我們學校就業辦的老師非常負責，知道我的情況後，他直接打給了市人社局的負責領導。後來我就接到了公司HR的電話，語氣沒有一點感情，說，我現在通知你，畢業後直接來入職，“啪”，電話一掛。我覺得很茫然，也不知道對方憑什麽可以這樣子對我。
你覺得我敢去嗎？如果直接在轉正期把我給裁了，應屆生身份就沒了，更難找工作。他們什麽代價也沒有，沒有違約金，沒有賠償。
之前總覺得，憑著985碩士的身份，應該也不至於混得太差，但是並沒有。4月之後的時間，我往返武漢和重慶，參加過武漢大學、武漢科技大學、重慶大學的招聘會，想的是能撈一個offer是一個，有一個工作就好。
我也拿到過一個offer，因為重慶離家近，父母希望我去，但這家公司簽的是勞務派遣合同，說等公司明年上市再把正式員工的指標給我，我不敢簽，覺得他們畫大餅。
最後簽約的是一家武漢國企的行政崗位，至少不會隨便亂裁人。最後這場麵試，我已經會問得特別細了，比如，試用期幾個月？轉正率是多少？上一個同事辭職的原因是什麽？
我不知道這些問題會不會讓HR反感，但就是擔心又有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其實8000的薪資和預期有點差距，不過我對象安慰說，又不是一輩子這樣。說實話，我現在已經有點PTSD了。
最大限製是放不下身段
@溫傑 二本電子信息工程專業
應聘電能公司研發崗
身邊的同學主要去的是生產崗、產品測試和銷售這三個方向，我不甘心和他們差不多，想做研發。
大學期間，我參加了二十多場的科研競賽，拿了14個競賽獎，包括大學生物聯網競賽全國總決賽一等獎，還有10個校級榮譽和2項已授權專利。大二下學期那會兒，很多比賽都擠在一起，我就得通宵達旦地幹。
剛開始秋招的時候，簡曆上寫的起薪是8000。我提前去調查了一些企業的平均薪資，8000是處於一個中位數。當時有一些公司問是稅前還是稅後，我說稅後，其實當時也不知道稅前稅後是什麽概念，然後他就問我，你知道稅後8000要交多少稅嗎？我說不知道，當晚就查了一下，一算這個稅好像要交10%左右，可能是太多了吧。
這家電能公司是在我們學校來秋招的一批中待遇算比較好的，月薪7700，包吃包住，還有福利。我麵試的時候發揮得好，當時技術工程師對我也比較滿意，所以後麵拿offer也挺順利，同學當時還比較羨慕。
4月初的時候，突然有人拉了一個小群，說最近開始解約了，大家有沒有收到電話？那會兒我沒收到，就沒敢發言，也不怎麽關注，等到4月末，電話打到我身上了。
我那時正在宿舍打遊戲《瓦羅蘭特》，一個電話過來，我蒙了。HR跟我講崗位沒有了，然後說現在公司內部環境不太好，秋招麵我的技術工程師離職了，他馬上也要走了。對方語氣非常沉重，我聽了也沉重，覺得挺茫然，有點不知所措。
接完電話之後，我就把幾個找工作的招聘App下載回來了。
我覺得，可能是3月份它財報出了之後，就開始想著去優化一部分人。一個企業如果它營收情況非常良好，肯定希望做一些長遠的規劃，去培養一些像我這樣的學生。但如果經濟效益不佳，它可能更多的是想開源節流，減少支出，減少長遠的培養，更多投入對現有業務的鞏固，比如銷售，比如生產流水線，類似於打螺絲釘的那種。
4月末，我們學校的春招其實都結束了，機會非常少。我投了十幾份簡曆，拿了兩個offer，一個是研發的，月薪4000多，不包吃住，除去房租、水電費、夥食，一個月可能隻能剩下1000多。
我覺得最大限製就是有點放不下身段，有時候想著自己大學四年做了這麽多事，也希望能得到一份應得的報酬。
另一個公司把我調到銷售崗麵試，年薪是15萬到30萬，雖然是銷售，但我屬於有點饑不擇食了，畢竟是一家上市公司。我簽了這家做保底，也一直在麵試其他公司，前段時間的一家麵了三次，又沒了，它之前跟我打了幾次電話問待遇期望，我以為都穩了。
有時候在想，是不是現在不需要這麽多人幹活。公司之前發的文化手冊裏說，要3個人幹4個人的活，拿4個人的工資，這不就是減少了一個就業機會嗎？有時候確實也不知道怎麽辦。跟學校帶我的老師交流，他們就說我很優秀，可以找到好的工作，不用太擔心。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覺得很簡單，可能他們沒有真正去企業上過班，對就業形勢不是很了解吧。
“隻有我把感情當了真，人家都沒有當真”
@妞妞 211碩士心理學專業
應聘銀行人力崗
我們心理學專業，考老師的會多一點，其實家裏人一開始也想讓我當老師，但他們越這麽說，我就越不想幹，所以才投的企業。也沒有特別在乎工資，不要低得太離譜就行了，然後盡量離家近點。
去年八月剛開始秋招時，每個企業搞得非常盛大。我想，這麽多企業在招，總有一個工作是我的。當時一投簡曆，企業就會發測評，我起碼做了二十幾個測評，隻接到過兩個線上麵邀，但在初麵都被刷掉了。
我的本科是一本師範大學，碩士211，本碩不都是985、211投杭州企業的職能崗就是不夠用。秋招一直沒找到工作，就問之前實習過的銀行HR，有沒有空的人力崗位，他就把我推過去了。我研一、研二去這家銀行實習過兩次，加起來有五六個月。
3月初我接到它的麵試時，其實沒有特別開心，因為對工作有所了解，進去之後可能會麵對什麽東西，我太知道了。格子間其實蠻嚇人的，樓層也比較高，有時候會有那種缺氧的感覺，但我手頭也沒有別的offer。
通過了三麵的那天晚上，部門領導找我談話，大概是晚上8點多去的，我當時看了看，部門的人都沒有下班。我們聊了很多，包括我進來之後可能會負責的板塊。他還說，希望不要把這個地方當做一個跳板，能在這裏長期穩定發展。但當時並沒有給我發實質性的 offer，因為我的崗是銀行的分行，總行在進行人員的盤點，所有的offer都暫停發放。
4月份的時候，我還問了HR，offer一直拖著都沒有發，會不會有什麽大問題。HR說沒什麽問題，隻是人才盤點還沒有結束。結果到5月中旬，招我的HR辭職了，他給我推了個新的HR。新HR說，人才盤點結束，暫時決定不對外招聘了。
我跟她說，這也太過分了，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新來的女HR就一直道歉，跟我說抱歉，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語氣特別委婉，態度非常好。我很生氣，但也很無力，我想人家也沒做錯事情，也不好罵她，就不知道到哪裏說理。
我就想，隻有我把感情當真了，人家都沒有當真。
現在我主要往老師方向投了。我原來對企業的不穩定不是很了解，現在感受到了。這個時間，有編製的老師崗位差不多結束了，私立學校還在招。但我想著，老師再不穩定，也得上完一個學期吧。
“一想到清華的跟我一起失業，就覺得沒什麽”
@金娥 一本四年製醫學檢驗專業
應聘醫療公司研發崗
我們專業基本不聊就業方麵的事情，這是一個敏感的事，大家都閉口不談。
在疫情之前，我們專業的就業率是98%左右，而且進的基本都是事業單位，比如專業醫院、疾控、血站。疫情三年，也有不少人進入醫療器械的公司。一般到6月份畢業的時候，全班的人要麽讀研，要麽就是已經簽了單位。
去年以來，事業單位放出來的崗位就特別少。因為之前招了不少的人進去做核酸，事業單位不會輕易裁員。然後核酸公司當時招了很多人，現在就在裁人，尤其是裁我們這種專業的人。把升學也算在裏麵的話，我們去年的就業率大概在60%。
當求職的人變多了之後，單位招收的要求也會水漲船高。我這所學校算是我們地區的龍頭醫學院，但是現在本科生已經不能留在市級醫院了，隻能回縣級醫院，就算到縣醫院，還是需要去打點關係。
我家那邊的縣級醫院，今年沒有招聘需求。但如果去投其他市的話，生源地不在那，它一般也不會考慮錄取。投簡曆的時候，他就會問得很精確，你住在那個市上麵還是村裏？住在哪條街道？
我也考研了，但沒有考上。我們這邊的研究生錄取，可能不會喜歡學生的簡曆空白，也不喜歡脫產備考，就覺得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還參加了學校去年的校招，基本都說回去等通知，還有一些事業單位說已經招滿了，來到這裏也隻是走個過場，不用再投他們了。
從去年校招開始，我就在招聘網站上投簡曆，現在這份，3月份的時候給了回音。麵試競爭還蠻激烈的，不少人和我是同專業，還有很多生物工程專業的。其實這個崗位本身就主要招生物工程專業的，而我們這個專業是因為擠不進事業單位了，就開始去擠這些醫療器械公司。
我是這個公司最後一個簽的，簽完我之後就沒有給名額了。其實感覺這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覺得終於可以不用再找了。它已經發了offer，工作地點在深圳，薪資正常，在可接受的範圍，而且這個公司跟學校還是校企合作的關係，我就很相信它，完全停止了繼續投遞，把它當唯一項。
收到毀約通知是在5月7號下午。當時我還在醫院實習，大概是5點50多的時候打的電話，我6點下班，正在收拾東西，沒有特別震驚，因為已經提前知道了。
那天下午4點多的時候，一個211的碩士發消息跟我說群解散了，又過了幾分鍾，他已經接到毀約電話了。那時候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們能把211碩士裁了，總不能把我留下，還不如拿錢就直接走人。
因為我簽了三方，他們賠了我5000塊錢，所以現在手頭還是寬裕的，還可以找幾個月工作。我之前隻投研發的崗位，現在也開始投不少職能類崗位。也有成立一兩年的小公司叫我去麵試，我都不敢去，萬一又像這樣毀約，覺得心有餘悸。
一周以後，我差不多消化完這件事情了，就打算告訴爸媽。晚上打視頻電話的時候爸媽都在，上一秒我媽還笑，說我好久沒有打電話回來了，然後下一秒就眉頭很皺，問怎麽辦，現在還能找得到嗎？
我說，我能找到第一份就能找到第二份。
其實我已經給他們一步步做好心理建設了，求職開始我就跟他們說，今年基本上找工作是難上加難，還把去年的就業率告訴他們，說去年很多人也沒有找到工作，我們有學姐都在賣奶茶。我們家裏也沒什麽關係，就開始接受這件事情了。
其實網上也有很多人吐槽違約，但我覺得對方是一個特別大的公司，總不會因為這個風波而倒閉，頂多就是口碑這兩年變得不好了。我也會罵罵咧咧，僅此而已，總不能天天哭吧。
那個解約群裏還有個清華的，他也簽了這家公司，我一想到清華的跟我一起失業，就覺得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