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蘿卜快跑”爭議發生在美國,會怎麽樣?
文章來源: 數字力場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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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卜快跑之困:一個好的技術遇上一個不好的時機?
文 | 佘宗明
「羅拉快跑」活在蒙太奇裏,蘿卜快跑處在蒙圈裏。
一個好的技術遇上了一個不好的時機,不蒙圈都不行。
連日來,蘿卜快跑在武漢的規模化上路,引發了輿論的兩極化反應——
很多人看蘿卜快跑多嫵媚,蘿卜快跑看他們亦如是。
他們認為無人駕駛出租車價格低、服務好,不用擔心司機車內抽煙,不用害怕司機路怒鬥氣,司乘矛盾沒了,下雨天沒人接單的麻煩少了,完全是i人福音。
人身上的問題解決不了,那就讓技術來解決,這是蒸汽機穿過時間給出的回答。
也有很多人恨不得對蘿卜快跑說「蘿卜快滾」。
他們認為當下的就業市場是「蘿卜太多,坑太少」,無人駕駛出租車還來搶網約車司機飯碗,是嫌就業數據太好看?
無人駕駛沒問題,但無人不能等於無人性,否則就不是造福,而是貽害,這是他們的看法。
所以我不得不在《蘿卜快跑承受的「冤與怨」》一文裏感慨:
蘿卜快跑批量化上路,似乎來得很是時候,因為中國自動駕駛產業需要在全球角力中靠落地抓住先機;似乎又很不是時候,因為它會搶走網約車的機會——在當下,開網約車是很多人的兜底就業選項。
自動駕駛,是新質生產力,連著的是未來;百姓就業,是民生頭等大事,連著的是現實。在未來和現實「對撞」的情況下,我們到底該怎麽選?
也許可以換個語境想想:假如蘿卜快跑是在美國,會激起怎樣的輿論反應?
01
2024年的第一波無人駕駛熱潮,比許多人預期的要來得更早一些。
擱1年前,很多人壓根就想不到,這麽多蘿卜快跑這麽快就能在武漢經開區的街頭開跑。
畢竟,過去一年,自動駕駛領域並沒有太多新故事:自動駕駛也想登上紅毯,可生成式AI站上了C位,它隻能靠邊站。
很多互聯網、汽車企業把自己的智駕吹得很炫酷,你問它「我喊你一聲L3,你敢答應嗎」,它們看著頭頂懸著的廣告法,立馬裝聾。
凱文·凱利不是說了嗎,「行百裏者半九十」,說錯了,是「(在自動駕駛方麵),安全性達到98%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是越往後越困難……最後的部分難度最大、耗時最久,想要完成最後2%的突破,可以說是舉步維艱。」
被公認為在自動駕駛方麵走在全球最前列的Alphabet旗下自動駕駛出行服務商Waymo說:要不,我來試試?
結果呢,試試就逝世:2023年下半年,Waymo和通用旗下Cruise的無人駕駛出租車在舊金山地區跑了一陣,成功地將自己的運營資質給跑沒了——它是想跑,突然熄火、拖行行人、撞上消防車、堵住救護車的表現不答應。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高階自動駕駛連著栽跟頭。
但今年以來,情況正在起變化。
這段時間,特斯拉股價蹭蹭往上漲,直接把快要被「美股七巨頭」陣營開除的特斯拉又拉回到了頭部行列。
原因很簡單:特斯拉的FSD(完全自動駕駛)取得了新進展,今年6月底,特斯拉就推出了自稱可實現完全自動駕駛的FSD係統新版本——FSD
v12.4.2。7月1日,體驗過特斯拉FSD的小鵬汽車董事長何小鵬就預言,2025年,特斯拉FSD就超過Waymo。
▲馬斯克已經為特斯拉FSD吆喝多時了。
馬斯克原本已預告,8月8日特斯拉將發布無人駕駛出租車產品Robotaxi。可前兩天又玩了個跳票,說是推遲到10月。果然很馬斯克。
百度見狀,來了一句:小馬,你不著急,那我就不客氣了啊。
武漢回了一句:你敢不客氣,我就敢成全你。
說完便掏出了一份大禮包:全球最長的智能網聯汽車開放測試道路裏程。
於是雙方來了一波雙向奔赴:百度要靠蘿卜快跑的「第一個吃螃蟹」來為自己的IDG(智能駕駛事業群組)業務挽尊,武漢要靠蘿卜快跑來助力自己的「全球自動駕駛第一城」夢想。
喝下帶有熱幹麵味的頭啖湯,蘿卜快跑通體舒暢。
02
蘿卜快跑是爽了,可很多人不爽了:苕蘿卜,你說自己是跟牛肉一塊燉好,還是跟雞肉一起煲好?
寫聯名信要求將蘿卜快跑停運,成了部分網約車司機對它的阻擊。
不能怪這些網約車司機沒有大局觀:對他們來說,大國角力的宏大敘事終究是抽象的,自己的生計才是具體的。他們未必知道自動駕駛對中國的戰略意義,但清楚跑網約車對自身的生存發展意義。
也不能怪部分民眾沒有全局意識:對他們而言,「打工人」的自我身份認知和反資本的流行情緒,使得他們更容易共情網約車司機而非平台。
現實中,很多人本就有著很強的「AI崗位替代」焦慮,害怕「AI走自己的路,讓自己無路可走」,擔心電影《黑客帝國》裏人被AI取代和《未來簡史》中描述的「未來將有絕大多數人成為可被AI替代的無用之人,而極少數人將成為駕馭AI的——神人」情形真的出現。
以往這份焦慮還能被「AI不會替代人類,隻會變成人類的工具」的說法撫慰,可現在,無人駕駛出租車「革」網約車司機的命的局麵正在上演,「AI拋棄你時,連聲招呼也不打」的焦慮能不爆棚嗎?
躲過了老板裁員,卻沒躲過被AI優化這一劫,不爽不快不開心在所難免。
更現實的問題是,成百上千萬網約車司機出租車司機的生計怎麽辦?
在「慢就業」「輕就業」「微就業」道出了當前就業形勢嚴峻性的當下,多端掉一個飯碗,相當於多積累一分風險。
本來網約車司機們看著「廣州網約車司機整月無休收入也不超過1萬元」的熱搜,已經沒什麽好脾氣了。
這時候,蘿卜快跑冒出來,說「說到整月無休,那我可就不困了」,炫起了可24小時接單的表現。
這下自然就輪到那些網約車司機們科普「怒」字的六種寫法了。
03
隨之而來的,是蘿卜快跑處在包夾之中:前有部分人的圍堵,後有特斯拉的緊逼。
蘿卜快跑不敢太慢,因為特斯拉正摩拳擦掌。
它再不上路,占住先機的就是特斯拉了——今年4月底,馬斯克「旋風式」訪華,掃除的就是特斯拉FSD(完全自動駕駛)在中國落地的障礙。
一直以來,百度自動駕駛跟特斯拉FSD走的是兩條路線:前者是激光雷達傳感器,後者是純視覺路線——馬斯克曾嘲諷:「隻有傻瓜才會使用激光雷達」。
蘿卜快跑上路,維係著百度的「技術自信」。
所以,能速度70邁往前走,它就不會30邁。
蘿卜快跑也不敢太快,因為網約車司機已攥緊拳頭。
你一句「我代表的是技術進步」,就要搶走這麽多人的飯碗,敢情「無人駕駛」是目中無人的「無人」?
別說AI帶來的就業補償效應會對衝、稀釋、彌補AI帶來的替代效應,AI帶來的崗位替代會近在眼前,就業補償則會更遠。更何況,二者間存在結構性的失衡:網約車司機很容易被無人駕駛出租車替代,卻未必能被它帶來的新就業機會惠及。
▲周鴻禕建議蘿卜快跑把車賣給出租車司機,很顯然,這是個餿主意。
碳基生物最能共情碳基被矽基降維打擊的處境。
我就對網約車司機的境遇不無同情——有些人把他們說成「時代潮流,浩浩湯湯」的逆流而行者,看成工業革命中砸機器的那波人,這對他們是不公平的:要是還有別的出路,他們至於紮堆湧進開網約車的隊伍中嗎?
他們的生存發展需求,該得到正視。
蘿卜快跑,由此陷入兩難是必然。
04
看著蘿卜快跑引發的爭議,大洋彼岸有些人沒準會說:這集,我熟,不就是e/acc(有效加速主義)跟EA(有效利他主義)兩大陣營的博弈嗎?
從幾個世紀前穿越回來的發明家們可能也覺得似曾相識:這不就是「技術至上主義VS盧德主義」的延續?
乍看起來,確實是。
今天的網約車司機抗議無人駕駛出租車,昨天的出租車司機抗議網約車,前天的馬車夫抗議出租車,大前天的轎夫抗議馬車。
在這類聚訟紛紜的事件上,爭議雙方都對,因為大家說的不過是同一件事的AB兩麵。
從前沿技術發展角度看,也許看到的就是正外部性的A麵。
從民生保障角度看,可能看到的就是負外部性的B麵。
立足於長時段曆史思維看,A麵貌似更重要。
著眼於現當下眼光看,B麵看似才是基本麵。
但隻把蘿卜快跑引發的爭議看成e/acc跟EA之爭,又有些簡單了。
我之前就說,如果蘿卜快跑是在10年前就推出,那它上路引發的爭議興許沒有現在激烈。那時候,在「新經濟濾鏡」的加持下,自動駕駛這類新技術、無人駕駛出租車這種新業態,完全可以憑著「汽車PK馬車」的敘事占據製高點,博得社會認同。
再加上當時創業就業機會多,你跟出租車司機搶飯碗,阻力終究有限——正如當年網約車衝擊出租車市場時,輿論幾乎一邊倒地站在網約車一邊,在當時的人們看來,網約車代表的是「蒸汽機」,出租車代表的是「馬車」,新舊更替是自然而然的。
現在呢?
「反資本」情緒早就衝潰了「新經濟濾鏡」下的包容氛圍,蘿卜快跑也不得不被「經濟增長承壓-就業形勢嚴峻-就業蓄水池緊張」的沉重現實拽著。
都知道,技術發展,總會有兩麵性。
眼下的問題就是,無人駕駛出租車的負外部性被殘酷現實放大了。
05
不妨做個設想:假若蘿卜快跑是在美國的馬路上上路,會激起怎樣的反應?
會被反對嗎?大概率也會。
但主流輿論關注最多的,應該是它是不是安全,出了事誰來擔責?
從Waymo到特斯拉FSD,遭遇大規模落地難題,安全因素和責任問題是主要原因。
但在咱們這,影響網約車司機生計,是反對聲音的關鍵因由。
沒辦法,誰讓就業蓄水池那麽少呢。
以往教培、房地產、互聯網行業是最大的就業蓄水池,而今……此處得省略N個字。
堰塞湖總要有泄洪口,把蓄水池都堵上,水漫金山就不可避免。
網約車、快遞、外賣,就是那三座金山。
▲作為重要就業蓄水池的網約車行業,已經高度飽和。
所以,這就是蘿卜快跑的窘境所在。
太多人對神秘力量堵塞蓄水池緘默不語,對於新技術「霸占」蓄水池各種不滿。
可事實上,蘿卜快跑很難解決它帶來的問題。
因為解決之方在於社會結構的改善上——比如,想方設法增加就業崗位,這樣,才能為新技術應用帶來足夠大的緩衝空間。
蘿卜快跑被部分人抵製的根由,就在於緩衝地帶太窄,以至於技術進步跟民生保障硬是被逼成了「零和博弈」。
06
一方麵,是自動駕駛的技術浪潮正在到來。
何小鵬前不久預測「2025年最top車企將進入AI智駕ChatGPT時代,2026年會實現部分場景無人駕駛。」這兩年進入自動駕駛落地的白熱化競爭階段,是大概率事件。
你今天抵製蘿卜快跑,明天未必能抵製得住白菜速跑,玉米疾跑。
你不讓蘿卜快跑快跑,但阻止不了大洋彼岸正在給他們的Waymo和特斯拉FSD頻開綠燈。
就算做「紅旗法案」的精神擁護者,也改變不了大趨勢。
能改變的,隻有自己在大國科技角力中的位置。
布萊恩·阿瑟在《技術的本質》裏說:是技術將我們與中世紀隔離,的確,是技術將我們與我們擁有了5萬年甚至更久的那種生活方式分開了。技術無可比擬地創造了我們的世界,它創造了我們的財富,我們的經濟,還有我們的存在方式。
阻礙技術進步,必將在未來付出沉重代價。
一個被卡脖子的人,該有不往脖子上繼續套韁繩的自覺。
另一方麵,是就業蓄水池的「供不應求」。
和菜頭說,無人駕駛車輛的清潔保養維修和異常狀況幹預,都會催生之前可能不存在的工種。
但這些新工種的批量出現需要時間,而「下崗人員」可能一天都等不起。
那些隻能向開網約車討生活的人,不該成為技術進步的代價。
這份代價,本可轉移——如果就業蓄水池夠大夠深。
可現實像阿特拉斯那般聳了聳肩:不好意思,哪有那麽多如果,都是你們自己選的。
真·現實殘酷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