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頂又如何:繼續被迫奮鬥的寧德時代和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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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3 00:33:13
中國寧德時代新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標誌
"奮鬥100天"和"登頂"的寧德時代
2024年6月,一則關於電池巨頭寧德時代所謂“奮鬥100天”號召的消息在簡中互聯網上廣為傳播,讓無數人破了防。事情的起因是一張疑似寧德時代內部信的截圖,內容是號召一定職級以上的員工,主要是各類技術崗位員工實行“896”工作製,每天8點鍾上班,晚上9點下班,一周工作6天,從6月12日起實行,為期100天。這嚇死人的勞動強度嚇壞了卷生卷死的中國人,“奮鬥100天”詞條閱讀量在8小時內破億,討論量達到2.4萬,打工人的憤怒溢出手機屏幕。牆外則有好事者將100天約算成4個月,補成一個“8964”來整活兒。寧德時代馬上做出回應,稱此事為“曲解造謠”。寧德時代的大老板曾毓群也在6月25日的夏季達沃斯論壇上回應媒體稱,所謂“奮鬥一百天”是要員工“練好基本功”,沒有強迫大家的意思。這當然是把人們當小孩哄了,誰不知道在中國公司裏,特別是這種大公司裏麵,“號召”“提倡”是什麽意思啊。畢竟勞動法在“你法我笑”的中國,也算是最接近.txt(文本)而不是.exe(執行文件)的那部分了。更何況是寧德時代這種量級的行業巨頭,打工人還不是任它拿捏。
當然了,中國公司超時工作早就不是什麽新聞,畢竟是人均每周工作48小時的勞工地獄,見怪不怪了。但這次讓打工人破防的,除了被那條“外籍員工隨意”刺激出的別樣酸楚,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寧德時代不是一家初創公司,不是一家麵臨困境的公司,不是一家“理應”苦一點卷一點的“行業挑戰者”——雖然這個“理”其實也沒有什麽道理,我們後麵會細說。它是真真正正的行業老大,全球電池行業的絕對領軍者,被稱為“寧王”。借著中國電動車行業畸形膨脹的東風,它從2016年開始經曆了爆發式的增長。2023年,寧德時代在全球動力電池行業的市場份額高達40.9%,淨利潤400多億,豈止是“遙遙領先”,可以說把對手甩到車尾燈都看不見。而且它也不像大部分隻能“窩裏橫”的中國電動車企業,而是大舉在海外市場攻城略地,在中國以外的市場占有率也接近30%。這麽一家屌炸天的行業王者還要如此,何況大量掙紮在生存線上僅有微利甚至負利潤的弟兄呢?——中國真的很多企業的毛利是負的,全靠那點政府補貼或者退稅在維持。
前兩年中國一度覺得“風景這邊獨好”的時候,有一種所謂“入關”的理論特別火熱。這種主張認為中國是類似於入關前的滿清那樣的新興力量,將西方發達國家視作衰老腐朽的大明,主張中國要“入關”去搶奪“被不合理壟斷的資源”,才能讓中國人過上西方發達國家那樣的好日子。很多人因為這種比喻將這種觀點視為納粹德國“生存空間”理論的翻版,或者直接將其當成昭和日本那種“很有精神”的東西,以為他們就是整天叫囂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那些b站小屁孩的同類。但這其實隻是“入關學”裏比較激進且不占主流的一派,在其根據地知乎上甚至長期被嘲諷,我們姑且稱之為“武入關”。實際上——我自己也算對“入關學”頗有觀察經驗了——讚同“入關”的人大部分依然是某種“日子人”,主張“文入關”——當然這些人也不是反戰,類似武統台灣這樣的關鍵戰役還是躲不過的,隻是要盡可能創造有利的局麵。他們認為,中國的製造業已經如此之“強大”,人民卻如此勞苦貧窮,都是因為中國在產業鏈上占據不了那些高利潤環節。隻要中國利用自己廉價的勞動力——特別是廉價的受過教育的勞動力即所謂“工程師紅利”擠垮競爭對手,就可以掌握所謂的定價權,像他們臆想中的華爾街和矽穀一樣“收割”全世界“了。所以現在的“卷”,現在的苦,都是為了將來的“登頂”,是該忍一忍的。但已然“登頂”的寧德時代卻開始了最辛苦的“奮鬥”,這當然讓很多人受不了了——爬到“山頂”,最後就為了這?
爬到山頂,並沒有王座在等候
單從公司角度看,寧德時代無疑是一家成功的企業。論市場份額,它連續多年位居世界第一。論營收和利潤,它一年能賺四百多個億。論股價,它一度是A股的“萬億寧王”,如今市值仍有8283億元。論老板身價,曾毓群以1676億人民幣排在中國富豪榜第7位。但要論員工幸福感,它很難匹配上自身的實力。甚至還有奴工工廠的嫌疑——美國國會議員6月5日就有指控它與強迫勞動有聯係,寧德時代還專門做出了態度強烈的回應以”駁斥“。但現實中,作為毫無疑義的行業霸主,寧德時代“明明日賺億元,卻依然疲於奔命”。2023年開始,曾毓群不斷出現在與各路車企合作協議的簽署現場,而且這些合作方規模有大有小,行業地位有高有低,主打一個不挑。曾毓群最近的多次講話裏,雖然繼續強調自己“技術先進”“成本優勢”,但也提出“電池成本已經大幅下降”,自己隻是“服務車企的供應商”。其實寧德時代的姿態並不是一直都這樣謙遜的,至少在2021年市值高峰的時候,許多新能源車廠甚至為了拿貨要去它那裏”蹲點“,甚至被迫現款提貨。
但動力電池的生產本身,並不算是一個技術門檻特別高的領域。寧德時代利用自己的先發優勢和巨額投資,在三元鋰電池上取得的成本優勢雖然有一定護城河,但並不算很“寬”。許多競爭對手紛紛入局後,寧德時代的市場話語權開始不保。特別是自己造車,又是老牌電池生產商的比亞迪,雖然其擁有的磷酸鐵鋰電池是“落後一代的技術”,但捆綁上自家火爆的低價電動車傾銷,市場份額也在擴大。最後的結果是,鋰電池已經成了當今世界上最內卷的行業之一。2023年,鋰電池由於產能過剩,價格大幅度下降,三元鋰電池下降55%,磷酸鐵鋰電池下降63%。實際上,2023年全球電動汽車電池裝車量達到705.5吉瓦,而中國的電池產能就有1860吉瓦,足夠給全世界的電動汽車換兩遍電池。這結果就是全麵的產能過剩、產線閑置和利潤被擠壓。實際上,新能源汽車這個被高強度補貼出來——特別是在中國——的行業,也隻有特斯拉、比亞迪等極少數企業實現了盈利。這種局麵導致車企成本壓力向上遊供應鏈進一步傳到,倒逼電池企業搞所謂的“極致降本”。
實際上從財務報表來看,寧德時代的銷量還在增加,以至於能夠覆蓋價格下降的影響,通過強大的供應鏈管理也保住了毛利率,並坐擁強大的現金流。但這些亮眼數據的背後,也能看出其一直在大力壓低各項費用,包括研發和人工費用。這倒是能夠看出其作為市場老大還要大搞896瘋狂壓榨員工特別是研發人員的背後動機了。因為它的市場份額和行業地位根本就是“卷”出來的,這個“王座”其實根本就坐得不安穩。
為什麽中國人勤勞而不富有?
這兩年伴隨著經濟下行、地產泡沫破滅和失業潮洶湧而來的,是中國製造業出現的全麵產能過剩。當然,在天降偉人及其幕僚以及網上那些所謂“基本盤”口中,這隻是中國“競爭力”的體現。他們認為,所謂的“產能過剩”隻是別人“競爭力不行”,“嫉妒”“我們”的說辭罷了。但這裏就引出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中國人為什麽消費不起自己生產的商品呢?我們即使不看那些月入一千以下的人比例有多少,月入三千的又有多少,青年失業率有多少之類的宏觀數據,就隻需要看看比亞迪、寧德時代自己的流水線上的工人,一年全部的收入大概隻能買半輛按說已經“便宜到無法想象的”中國國產電動車,就能大概想到這一切的根源。中國的所謂“競爭力”,完全建立在對“人礦”的高強度榨取上。寧德時代作為行業老大卻依然要瘋狂內卷的事實,已經說明了這種“競爭力”是多麽的脆弱,脆弱到對人礦稍微有所放鬆,優勢可能就會不保。實際上,這些企業不僅僅是極力用各種手段壓低員工工資——延長工作時間也算一種,而且也同樣極力壓低研發成本。這樣就形成了對低價格的惡性循環式依賴。
不僅僅是電動車和動力電池行業,事實上整個新能源領域作為被天降偉人重點選擇的“突破口”,變成了瘋狂內卷的重災區。另一個誇張的過剩板塊是太陽能,也已經引起了全世界的反彈。這裏充分凸顯了中國所謂產業政策造成的浪費。產業政策作為“東亞發展路線”的重要一環,其作用一直在經濟學界飽受爭議。有人認為通過政府投資和政策的引導,建立出口優勢能夠盡快實現“突破”,占據某個行業的優勢地位,從而獲取更高利潤。但也有人,比如近年來常有尖銳言論的張維迎教授就認為,產業政策首先是高估了人類的理性預知能力,事實上真正的產業突破口是很難判斷的。其次是低估了人的逐利和貪婪,傾向性的政府投資必然會帶來相關領域的浪費。實際上,這兩條在天降偉人的產業政策路線上全都應驗了。這幾年燒了幾萬億煉芯片煉出一地雞毛,但實際上當前真正的突破口AI革命的支撐點卻是中國人之前沒想到的高性能顯卡——這玩意在認真嚴肅的天降偉人的專家看來,不就是用來打遊戲的嘛,玩物喪誌!而與此同時,被認定是“未來方向”的新能源汽車、鋰電池、太陽能等板塊,中國政府則投入了海量資金。據測算,相關領域的各種政府支持,包括免費土地、免費電力、無息貸款、稅收優惠及現金補貼,甚至能占到生產成本的一半左右。
這裏不得不引出一個非常古老的問題,“中國人為什麽勤勞但不富有”。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那會兒就有人在提了,當時就在質疑為什麽中國經濟隻能依靠出口廉價商品。結果十幾年過去,中國看似“崛起”了,這種依賴卻愈演愈烈。我可以幫更年輕的朋友回憶一下那個時候大家討論的情況,當時大家針對的主要是各種“國家命脈”,“國之重器”的國企央企坐擁巨額廉價資金和各種政策扶持,員工拿著數倍於社會平均水平的薪資,競爭力卻極端低下的狀況,呼籲更公平的市場準入,以帶動更傾向於居民部門和私人投資的分配。天降偉人時代之初,許多人甚至一度看到了這種希望。當時各種國企混合所有製改革的呼聲不絕於耳。乘著互聯網大發展的東風,各類民營巨頭——雖然它們也和體製有著不同程度的緊密聯係——一度也風頭正勁。但天降偉人顯然最終選擇的是相反的方向,他不斷地致力於提高他所謂的“掌控力”。一方麵不斷號召“房住不炒”,但操作是不斷提高政府所掌握的土地價格,再加上將房子和各種公共福利捆綁的操作人為製造稀缺,事實上搞了一大波預征70年稅收的騷操作。另一方麵又用這些預征的稅款投入他所認為“重要”的地方,比如大規模的低效基建,以及幾個特定的“有價值”行業。與上一個時代完全靠壟斷護城河活著的特權央企不同,這一波的王者們倒是在這種指導思路下拚命“卷”出來的,論競爭力確實是有的。但這種競爭本身就建立在扭曲的要素價格體係之下。更要命的是,這種競爭的主要目的是一種“一波流”式的“贏”,中國最有競爭力的要素,參與其中最多的“人”被視為生產要素而不是生產的目的。兜兜轉轉,中國人還是在貧困的深淵裏打轉。但和十幾年前不同的是,現在已經沒有更大的“世界”去給中國商品占領了。
伴隨著中國商品被全世界拒絕的,其實是這背後的一整套違反人性的生活方式。但最早的一批外資將先進的生產模式帶進中國的時候,所有人並沒有想到有一天它會變成現在的樣子。那些深耕中國最久的外資企業的故事,我們下周同一時間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