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訊娛樂聯合電影島賞,獨家推出電影人自述體對話欄目《戲中人》——聽他們講述自我、講述電影、講述熱愛。
我們邀請了演員彭於晏,聽他講述與電影《狗陣》的故事。
在戛納第一次見到彭於晏,並不是在采訪間,而是在大街上,他牽著愛犬小辛,穿著一身休閑裝束,閑適地在街上散步。如果遇到認出他的人打招呼,他會熱情地回應,整個人放鬆的狀態,仿佛他也是土生土長的戛納小鎮上的一員,看過他早期作品的觀眾可能會有點恍惚,他好像就是從十幾二十年前的偶像劇裏直接走出來,依舊年輕,依舊充滿朝氣。
但《狗陣》中的角色二郎,卻和生活中的彭於晏反差極大。二郎背負著心理上沉重的枷鎖回到故鄉,作為一個已經被貼上標簽的人,他不知該如何與自己的父親、朋友、仇人,甚至想要幫助他的人相處,漸漸地他不願交流,像是一個“失語的人”,隻有對意外相識的黑狗,他才會釋放出些微的信任與傾訴,一人一狗就在這蒼涼的小鎮上,成為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我總結了彭於晏此次表演上的三個最大的挑戰,彭於晏表示認可。一是全片台詞量很少,如何通過肢體動作與神態展現人物的心理;二是僅有的台詞還都是方言,拍攝所處的西北地域也是他完全陌生的地方,如何快速適應;三是有大量與動物對戲的橋段,動物的表演完全不可控,如何做好與它們的溝通。好在從成片來看,彭於晏不僅完成了這三項挑戰,還帶給了熟悉他的人很大的驚喜,正像管虎導演所言,彭於晏這次的表演是在做“減法”的,當下各種類型片與表演都試圖在做加法,拉滿觀眾與演員的情緒,此時出現了一組做“減法”的表演,便顯得尤為珍貴。
麵對這樣的挑戰,彭於晏不僅坦然接受,而且樂在其中,從開始接觸電影製作以來,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去挑戰一些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這也使他在圈內留下了“拚命三郎”的名號。《狗陣》雖然不像他之前拍攝的許多流血流淚流汗的大製作,但卻是另一種路徑的難度考驗:需要拿出他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觀察、思考、沉澱,都投入到二郎的世界中去。
在這個過程裏,他與飾演黑狗的小辛也產生了奇妙的緣分,他說:“我和它通過這次拍戲,有了很強烈的交流感,所以拍攝結束後,我就問導演可不可以收養它,同時還收養了另外兩隻在現場生的小狗狗,這可能就是緣分,也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讓我在當下可以重新擁有對生命的認識,同時擁有了幾位新的‘家人’。”就在我們采訪的時候,小辛就懶洋洋地趴在一旁的沙發上,彭於晏時常滿懷愛意地望著它,小辛也不時抬起腦袋,確認彭於晏的存在,然後再繼續趴下去,享受著慵懶的午後時光。
《狗陣》最終在戛納電影節獲得了“一種關注”單元最佳影片(該單元最高獎)以及狗狗金棕櫚評審團大獎,等於不僅影片獲得了極大的表彰,小辛的表演也獲得了認可,對於彭於晏來說,這是意外之喜,也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在自我修行的路上,他始終堅信付出會有收獲,而這一切,都將轉化為他繼續前進的動力,因為他知道他並不孤獨。
以下是演員彭於晏的自述,他和我們分享了與電影《狗陣》的故事:
管虎導演是我非常欣賞的一位導演,他與黃渤合作的《鬥牛》和《殺生》我都很喜歡,他也是在不停地做類型的轉變,我也是這樣,一開始可能拍一些小眾電影,後來有機會拍一些合拍片與比較大的製作,這幾年也在嚐試不一樣的創作。拿到《狗陣》劇本之前,我大概快兩年沒有拍戲了,疫情的到來改變了蠻多我對於生命及這個世界的看法。我之前一直在拍戲和工作,我的人生追求就是要不停地去體驗人生,精進我作為演員的能力,但後來世界暫停了,我發現許多事情和自己的規劃不太一樣,我應該學著去做與行業無關的事,多陪陪家人,享受一下生活,讓自己走得慢一些。
看到《狗陣》的劇本,我最先想到的也是:為什麽會想到我來演?二郎是一個比較複雜的人,同時還生活在西北地區,不能說話,我一開始以為他是啞巴,需要比手語,因為我之前在《聽說》裏演過這種角色,但導演和我說並不是這個原因,而且二郎在電影裏還是會有非常少量的台詞,導演說這是他一直想做的一部作品,在他這個年紀,做一些不同於過去的創作,他想要去戈壁人煙稀少的地方去拍這部電影,這些想法都蠻打動我的。看劇本的時候我也覺得《狗陣》會是一部藝術片,我和導演去到那樣一個陌生地方,帶上狗,騎上摩托車,我不知道我又會學到什麽,又會體驗到什麽,這些都讓我在那個節點有了比較強烈的探索的衝動。
這次在表演上有很多的挑戰,作為演員第一步先要找角色的行為舉止,導演有給我傳一些當地的方言給我聽,我很難聽懂,既然台詞上沒有太多的抓手,我就早早地去了拍攝地,體驗那邊的生活,那裏大部分人都是比較短的頭發,皮膚曬成了高原紅,所以在造型上給我的設計也是很貼近當地人。同時他們的飲食習慣是吃肉和粗糧,那裏的男人很像二郎,身型很精壯,總是在想很多東西,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又不太會交流,我會主動多去和他們說話,一是找到他們的生活狀態,二是多聽他們講話來適應語言環境。
和狗狗一起演戲,是這次最難的部分,也是最意想不到的。我知道導演拍過《鬥牛》,很多電影裏麵都會放一些動物的元素,這是他對於大自然以及這個世界的敬畏與責任感。和狗狗對戲不禁讓我重新認識了表演,也重新認識了我自己。我剛剛講的準備功課、與導演或編劇討論,都是職業習慣,但動物演戲不可能這樣,它依靠的就是自然環境,而我完全沒辦法把我預先假設或設計的東西用進去,我必須加倍注意它的每一個動作與細節,因為如果它的動作我沒有及時反應,在鏡頭裏看起來就會很奇怪。所以我這次拍攝真的學到很多東西,就是在與它表演的那個當下,很真實地表達情感。
一開始我給自己做了心理建設,加上提前做了很多準備,所以並沒有什麽壓力,但實際拍攝的時候,導演用的長鏡頭很多,而且大多數拉的都是遠景,沒有特寫,我要如何用無聲的表演來完成劇本裏麵的幾行字,還真是很有挑戰的。同時因為我不說話,其他演員和我對戲也很難演,比如我的朋友袁弘第一天到劇組,他看我的造型嚇了一跳,他在電影裏客串了警察的角色,有很多台詞,都是對二郎說的,但二郎一句回應都沒有,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挑戰,該如何找到氣口和節奏,所以慢慢地,我的壓力也上來了,對導演來說是冒險,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冒險,給觀眾更多的解讀空間,確實是蠻難得的創作體驗。
同時令我很難忘的,還有和賈樟柯導演的很多場對戲,原劇本裏是有一段戲是耀哥和他家人的,講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也一直在想,為什麽他會看中二郎?二人之間應該有一種英雄惜英雄的情誼,但二郎又不太聽他的話,所以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賈導來的時候非常認真,在現場一直重複練習他的台詞,他可能也有點忐忑。我其實在演的時候,希望所有對戲的演員都不認識,因為這樣才能更容易找到二郎身上的疏離感,但他對耀哥的情感是比較特殊的,兩個人之前在團裏一起表演過,恰好我和賈導也比較熟悉,所以這種感覺剛好可以符合,也會讓我在表演上更加安心。
在這個年紀遇到《狗陣》這樣一個故事,蠻多感觸的,二郎和這條狗的角色很吸引人,他們身上有一種很感人的孤獨,在我表演的過程中,這種感覺同樣很強烈。一個人如果不說話,他的世界觀是什麽?甚至到最後隻願意和動物交流,而我在表演的時候也隻能和狗狗交流,我得全力配合好它,所以基本每一天我都會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它身上。有時候我們拍二三十條,因為光線的關係,或者動作的狀態,當我的情緒產生變化的時候,它會立刻察覺到,比如我緊張、不安、不舒服,它也會有一樣的反應,可當我越放鬆,它也會越鬆弛。尤其是和我對戲最多的小辛,我和它通過這次拍戲,有了很強烈的交流感,所以拍攝結束後,我就問導演可不可以收養它,同時還收養了另外兩隻在現場生的小狗狗,這可能就是緣分,也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讓我在當下可以重新擁有對生命的認識,同時擁有了幾位新的“家人”。
我現在和小辛相處兩年多了,我們已經生活得非常默契。比如這次來戛納電影節,我知道它最開始是不想來的,因為在這種工作環境裏,動物也會有壓力,它可能也怕來了之後會做不好,就和以前拍戲一樣。我甚至專門找了會和狗溝通的朋友,讓他幫我問問小辛,小辛第一次說不想來,第二次才說願意來,所以這次來戛納我是獲得它的同意的。我們在電影節有很多拍照的任務,閃光燈一直閃,它也不會害怕,在它拍完之後它會慢慢坐下來在一邊等你,因為它知道你要工作,等到你工作結束了它會興奮開心起來,因為它知道你會有更多的時間陪它了。所以狗狗真的是很有靈性,我每天都會遛它,帶它一起在這裏探索。
這次來到戛納,我並沒有什麽期待,隻是希望能夠和導演與其他主創們重聚,我們的電影能讓更多人看到,這就很好了。雖然拍完這部戲快兩年了,但這個故事很有後勁,我時常會想過去做的事,或者做的選擇,哪些事情是對的,哪些又是錯的,而錯的那些我有沒有去把它解決?包括年輕時候的那種憤怒,現在可能仍然沒有辦法遺忘,也許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世界,但可以改變自己的態度。就像二郎,他得麵對並接受過去的錯誤,才能夠重新踏上人生之路。我今天來到這裏,也是抱著這種態度的,不要總想著我過去是什麽樣的人,來到這裏要怎麽樣,而是很純粹地來體驗,與大家交流電影。
我看到有很多喜歡我的朋友說我佛係,其實我也有想很多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自己的過去和未來,甚至會有不安,未來還會不會有好的作品,這些都會去想,但這些沒有辦法改變我的狀態,我所擁有的隻有當下這個時刻,也正是因為拍《狗陣》讓我覺得擁有現在這個時刻是最重要的,就像狗狗它看到我永遠都是開心的,它不會去擔憂未來幾十年的事情,它隻是很直接地展現它的情感,像它們那樣活得純粹簡單,我認為是需要練習的,我正在練習,希望不要被外界的東西影響到,現在外界的聲音太嘈雜,我隻想專注地做好想做的事。
這幾年我接演了一些像《熱帶往事》《狗陣》這樣的藝術電影,倒也不是刻意地選擇,而是從這些作品與角色中,可以更多地了解自己,我平時很喜歡爬山、騎腳踏車、滑雪,都是比較多一個人的運動,是因為在這些過程中可以更清楚地聽到內心的聲音,演這些藝術片也是如此,心底有聲音讓我去做,演這些電影真的有與自我溝通的感覺。我是個很幸運的人,一直有很好的機會,但我認為沒有付出就沒有收獲,所以我需要付出更多,才能讓我擁有的收獲更合理,這是我一直堅持的。我很珍惜每次拍戲,團隊帶我去一些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像這一次我們去西北,認識了很多新的朋友,他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這些都會帶給我繼續表演這條路的信心。
如果一定要說一個方向,那我覺得這幾年我想嚐試的都是必須要麵對一些轉變的角色,這也許不是市場的主流,就像《狗陣》,如果不是管虎導演前麵有一些比較成功的商業片的例子,現在電影要做這種類型確實蠻危險的,而且想要讓觀眾走進影院,確實需要承受一些投資回報上的壓力。這很需要勇氣,所以如果我有機會遇到這樣的作品,我當然想要試試看。當然還有喜劇片,我也很喜歡看喜劇,一直希望能夠試試演喜劇,也許未來會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