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智力殘疾女性的生育史
真實故事計劃
2024-06-10 09:5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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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敏兒出生在一個有著10個孩子的家庭。她的母親有智力殘疾,在花季的年齡嫁給了40歲的父親,吳敏兒是母親生下的第一個正常存活的孩子。在差不多23年裏,智力和孩童相當的母親十度懷胎生子。
這是一位智力殘疾女性的生育史。一位弱勢的女性,隻能憑借自己的生育價值,在艱難的人世間生存。
本文根據吳敏兒(化名)及其家人的講述撰寫。
婚禮後,她開始了連續生育的歲月
我們家洗過後曬幹的衣服裏,經常會夾著一些洗衣粉的粉末。
自我小時候開始,母親給孩子們洗衣服總是需要用到很多水和洗衣粉。她掌握不好用量,洗一次全家人的衣服,可能會用掉半包30斤裝的洗衣粉。她也曾會連續四、五個小時放著水不關,還為此挨過外婆的打。
傾倒洗衣廢水的水流,終點是鴨子們流連的池塘,問母親“為什麽要一直開著水龍頭”,她的回答永遠是“給鴨洗澡呀”。
我的母親是一個有智力殘疾的女人。1996年,她嫁給了我的父親,算是一件多方利好的事情。我的父親很窮,年輕時一直娶不到老婆,40歲終於才把智力殘疾的母親迎娶回家。於父親而言,至少傳宗接代的大事有著落了。
我一直沒有弄清楚,智力殘疾的母親為什麽會生這麽多孩子。她今年46歲,共生了10胎。母親記不住我和弟弟妹妹的年齡和生日。她能區別數字的大小,但不會算10以內的加減法,她也不知道當天是幾號或星期幾,她的智力像是停留在了六七歲的樣子。母親的智力缺陷,也有遺傳的跡象,在我家,除了母親以外,二妹、三弟和八妹也被鑒定為智力殘疾人士,都領了殘疾人證。
圖?| 家裏有四張殘疾人證
當年父親願意娶母親,外婆很高興。她生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外公走得早,外婆自己聰明能幹,很早就修了自己的寺廟。我的三個舅舅都當過兵,在那個年代十分光榮。母親作為外婆唯一的女兒,每天穿著邋遢,一頭短發也不太梳理,如殺馬特造型一般。外公去世後,母親經常對外說外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出去亂勾人”之類的,搞得外婆在村裏抬不起頭,所以外婆時常毆打母親。
對於彩禮錢,外婆沒有對父親提任何要求,隻希望能夠盡快嫁娶。沒有人問過母親的意願。
母親那時候年約20歲。父親帶著600元,騎了15公裏自行車到外婆家,明確了和母親之間的婚事。不久之後,父親又騎著自行車出現在外婆家住的村裏。兩人還沒見麵,便有村裏老阿嫲們提前到母親麵前來調侃:“阿惠(化名),你老公來愛你了。”
母親回憶起這個場景時,她笑嘻嘻的,沒有生氣之意。我問母親,婚前父親來找你什麽事?母親脫口而出“他過來摸我”。麵對母親這樣的直言不諱,我尷尬不已。“你願意嗎?”我又問。母親回答:“不知道”。父親和母親婚前在母親娘家見過大約三次麵。據母親說,在這三次見麵中,父親對母親還算溫柔。
結婚當天,父親給了外婆5000元彩禮,把母親帶回了
廣東省粵東地區的另一個村子裏。這條村靠海,人煙稀少、物資匱乏,父親就生長於此。父親在外並沒有太多主見,但在家裏他事事都是要做主的,也會對母親罵罵咧咧。即使母親後來生了兒子,我也未曾見過父親對母親溫柔以待。
婚後,我智力殘疾的母親就開始了她連續生育的歲月。
1997年10月13日,母親順產生下了一個女嬰。那是我的姐姐。我可憐的姐姐剛出生時喝什麽吐什麽,喝水吐水、喝奶吐奶,最後吐血,3天後便離世了。母親回憶起姐姐時說“要是離開村子,送去大醫院,也許能夠保住。”姐姐臨走的場景,大約給母親留下了此生難忘的印象,她抬著頭將脖子歪向一邊,誇張地一聲聲喊著“啊……啊……啊……”演繹著姐姐離開時最後的那一瞬間。突然,她又“哈哈哈”笑了起來。當她不願繼續談論某個話題時,她會以笑聲來收尾,同時掩飾自己的情緒感受。別人可能會覺得母親很傻,但我知道母親心底裏也是悲傷的。對於姐姐,母親總結為“老公沒錢,老公不管”。
如果姐姐還在,我和姐姐每年還可以在同一天過生日。我出生於姐姐離世後一年,1998年10月13日,我成了家裏的大姐。
在這個重男輕女觀念很重的地區,我的出生有些令父母失望。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但“生兒子”比“吃飽肚子”更重要。父母給我取名“敏”,在家鄉話裏和“免掉”是諧音諧音詞,他們希望下一胎不要再來女兒。
遺憾的是,我的名字沒有靈驗。1999年母親順產生下第三胎,仍然是個女兒,而且智力低下。二妹的出生,給家庭增加了負擔而非希望。2001年,父母終於如願以償順產生下了三弟。三弟滿月後,家裏耗盡存款擺了隆重的滿月酒“做丁”(“做丁”在我們家鄉是財丁興旺的意思)。5年間,母親共生下4胎,終於在三弟出生後鬆了一口氣。
一個女人的價值
對於連續生育,母親似乎司空見慣:“外地都是生一個兩個,我們這裏就是生生生生生生……”我曾經也擔憂過是否父親強迫母親生兒子,但並非如此。在母親的潛意識裏,她的責任就是要為這個家庭多生幾個兒子。有了兒子,走出去才能抬得起頭。每年家族拜祖宗時,領著一大堆孩子去拜祖宗,那是很有麵子的事。
在我們村裏,人們相互炫耀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兒子的數量。但是在我大娘麵前,即使有了三弟,母親仍然是自卑的。大娘有三個兒子,每當大娘因兒子多得意時,母親總是不言不語,拿著一根幹樹枝,埋頭在地上畫畫或者發呆。
生頭4胎的時候,月子一結束,母親就立即要開始洗衣、做飯、撿紅薯、撿幹樹枝等勞作。家裏一下多出來這麽多張嘴,需要更多的糧食和衣服,家庭勞作也成倍增加,比如照顧小嬰兒、做飯喂飯、給小嬰兒洗澡、給全家人洗衣服等。那幾年裏,即使生活如此沉重,母親性格也還算溫和,並不總是打罵我們。
我家至今還保留當時母親給我們洗澡用的電熱棒。給這麽多孩子洗澡,不光需要大量用水,如何燒水,也需要耗費大量功夫。我們三個小孩子都需要母親來洗。她將多根電熱棒,分別插在多個熱水壺裏同時燒,待水開了之後把電熱棒拿出來,再在熱水壺的壺口塞一個木頭塞子即可。開水就直接在水壺裏了,再把開水倒進洗澡盆裏已經放好的冷水中兌成溫水。這樣可以更高效,給孩子們洗澡也可以洗得更快。假如隻有一根電熱棒和一個熱水壺,那就需要一壺一壺開水慢慢地燒。光準備這麽多人的洗澡水,就要準備很久很久。
以前電熱棒的質量不算好,加上長期使用,家裏的電熱棒陸續開始漏電。電費也上去了,供電局的人經常上門來,把家裏的電熱棒剪掉,規避隱患。剪完母親還會再買,家裏最多時有10根電熱棒。我們都被電過,很害怕。母親也被電過,不知道母親是否害怕。
電熱棒用得太多了之後,電費實在是太多了,有時候會過千,家裏根本負擔不起。父親用他的“智慧”調了一下電表,降低電費,有一年,父親差點因此被關進去。
2003年,母親又懷孕了,她滿心期待著第二個兒子的到來。那時候計劃生育抓得很嚴。但無論多嚴,都撼動不了母親繼續生兒子的決心。為了避開計劃生育,順利生下“第二個兒子”,我們一家從父親那個偏遠的村莊搬到了母親的娘家。
在此之前,母親隨父親在他的老家居住了五年左右,喜歡這裏,她覺得這邊拜祖宗比娘家更方便。這裏的路邊或田坎邊有隨處可見的墳墓,裏麵沉睡著我們村子裏大多數人們的祖先。祖先早已離我們而去,卻又離我們如此之近。我們每戶人家門口都有一個天地父母的神位,每逢初一、十五及時年八節都需要祭拜,以感恩祖上,求祖宗庇佑後輩。
母親雖不知道如何祭祀天地父母神位,但她對這件事異常關注、無比虔誠。怕錯過拜祖宗的日子,母親不厭其煩地每天詢問父親“今天幾月初幾了”。為了虔誠祭拜,母親會過度準備拜神用的香燭,即使家裏已經堆滿了,她仍然會繼續買。母親希望父親能夠出錢將神位修建得好一些。我家的神位目前還是最簡樸的那種,父親大約不會滿足母親的願望了。
圖?|?家中的天地父母神位
天地父母神位就像一個沉重的枷鎖一般,牢牢地鎮壓著母親的精神世界。母親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在傳宗接代這件事情上的重要性。
生孩子是她在家中唯一被愛、被關注、被認可的時刻。在創造孩子的過程中,她應該是感受到了某種價值感,或者這也是接下來她還願意持續生下6胎兒女的原因。
到母親娘家,我很興奮。相比父親的家鄉,這裏是一塊富庶之地。街上有很多人、很多商店、各式各樣的冰糖葫蘆,有四個輪子的小汽車、兩輪的自行車。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熱鬧。而且,這裏的人們在新年時,除了常規的吃食以外,還有心情再放一盆橘子或者鮮花。
不過,外婆這邊計劃生育也查得很嚴。計生員上門檢查的幾個小時內,父母經常要把我和弟弟妹妹藏起來。一開始,我們經常躲到外婆的寺廟裏睡地鋪。寺廟邊上都是山路,晚上很多大貨車。貨車的急馳聲和喇叭聲,對我來說像音樂一樣美妙,很治愈。
後來寺廟不能躲了,我時常時常輾轉於各個舅舅家、豬圈、地洞、樹頂、墳墓等地。那時,我們經常三個小孩擠一張床睡,隔不了多久就要搬家。我討厭這種居無定所的日子。好在這樣的日子沒有長時間持續下去。
2004年,四妹終於出生,我、二妹、三弟也終於不用再東躲西藏了,我們都很開心。但父母是失望的,大人們給四妹取名“格”,“隔”掉的意思,寓意依然跟一胎不要再是女兒有關。
我以為母親不會再繼續生孩子了,因為生四妹,母親遭了很大的罪。她孕期7個月的時候,某天淩晨4點多,她被拉到車上準備強行拉去執行計劃生育。在車上,她一直嚎哭,據說嚇到屎尿都拉出來了。直到現在,我總還會忍不住去想象母親那時的痛苦和無助。後來,聽說是在場鄰居的勸告解救了母親。母親在這樣的波折下,早產生下了四妹,隨即被安上了絕育環。
奶奶沒有隨我們來到母親的娘家,外婆有自己的事業,父親一向不做家務,這些大人們都不會給母親照顧月子。那時候,我大約五六歲,如果我也不管母親,那就真的沒人照顧她月子了。於是,我開始學著照顧母親月子。除了給四妹喂奶我無法代勞,其他的事都需要我來做。
照顧母親的過程中,我經常出錯。加上我還處於貪玩的年紀,當我想要逃避家務時或某些家務我做得不好時,“一頓簡單粗暴的打罵”遠比“耐心地與我溝通”來得高效。我沒法要求母親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導我如何做家務,這太為難她了。
我們當地人認為醋殺菌,女人坐月子期間會把醋當水一樣喝。另外,月子餐還經常做薑醋蛋,需要用到醋、雞蛋、芝麻油和薑。我們家窮,買不起芝麻油,我就用雞蛋加上醋和薑,熬成奶白奶白的湯給母親吃。
我對母親的照顧,似乎讓母親感受到了愛和快樂,感受到了養育子女的某種好處。我相信,每一個孩子在生命的最初階段,對母親都是純粹的愛。我給的這種愛,母親很難從外婆以及丈夫那裏得到。
弟弟妹妹們隻有在剛出生的前半歲,要吃母乳時才有機會與母親睡在一張床上。四妹出生後,母親有時會邊喂奶邊打四妹,幾個月大的四妹隨即大哭。長大後我才知道小嬰兒在吮吸母乳時,母親的乳頭可能會因破損而疼痛難忍。或許母親那時也是覺得很疼,才會動手打妹妹的吧!
我不知道該怎樣去保護妹妹,不敢、也沒有能力勸說母親。隻能幹看著,或者等母親把妹妹放下來時,我趕緊去把妹妹抱走。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哄過我,抱過我,甚至沒有牽過我的手,所以,我不會哄小孩,隻能手足無措地抱著四妹。
四妹比同齡的孩子斷奶早得多,也沒有常規嬰兒能夠享受到的米糊,她斷奶後隻能喝米湯。母親從來不給四妹用尿布,更不可能買尿不濕。四妹在床上尿了,自然幹;再尿,再風幹;再尿,如此循環……不換床單也不洗床單,從房門外走進去的瞬間就能聞到撲鼻而來的異味。
我很羨慕同齡的孩子們,可以有機會自己玩自己的。而我,時常是斜著腰,左邊腰上坐著四妹,右邊手上牽著一個弟弟或妹妹,在一瘸一拐中保持著平衡向前走。我也很想出去玩,但這是要挨打的。不出去玩對我那個年紀來說著實很煎熬。印象中家裏有一扇鐵門,我經常透過鐵門望著外麵,望向對麵的那戶人家。我總是想“如果我是別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也有為數不多的幸福時刻。印象中,每天晚上一家人吃飽飯後,會在客廳裏麵看電視。有時候,母親心情好時會給父親剪個指甲,我也給父親挖耳朵。我從小到大都很喜歡給別人挖耳朵,我給家裏的每一個人都挖過耳朵。
我熱愛挖耳朵這件事。在我專注挖耳朵時,仿佛時間凝固了下來,父親、母親、全家都安靜了。我也可以靜下心來,心中很輕快,沒有煩惱。我甚至把挖耳朵當成我小時候的夢想,我想過長大了要開個挖耳朵的店,挖一次5塊錢。
優生
四妹出生後,當時父親和母親隻有我三弟一個兒子。後來三弟讀了四次小學一年級,啃手指的習慣也持續到13歲,直到現在23歲了三弟還是不太會說話。
2008年,當父親母親就發現三弟在語言表達和智力上都比同齡人弱一些,當時,他們就重新啟動了生子計劃。
四妹自斷奶後就和我還有二妹住在一個房間,睡在同一張床上。母親獨自一個房間一張床,三弟和父親一個房間。父親會定期地去母親的房間,關上門。母親後來呆笑著回憶,每次父親要找她“幹活”時,母親都會先跟他要錢,她從來沒要到過錢,但父親“幹活”的要求卻屢次得逞。自我記事起,父母基本上是以“幹活”和“要錢”的交易關係來維持著的,其餘時間甚少交流。
那幾年,我注意到母親的床頭有一把刀,不知道是不是用來抗拒父親的。我小時候很矛盾,一方麵因誤以為父親強迫母親做自己厭惡的事情而厭惡父親,另一方麵又總會擔心母親持刀失手,從此沒有了父親。我的擔心可能是多餘的。通常他們幹活結束後,母親會帶著愉快的心情出現在我們麵前,嘻嘻哈哈地講述著一些我們不太聽得懂的語言。父親則會低調一些,他從母親房間裏出來後,不會有什麽言語和表情,我們也不敢去觀察他。
那時候,計劃生育沒有那麽嚴格了。在外婆托人幫忙之後,母親將體內的節育環取出,很快,母親就懷孕了。孕婦並沒有得到任何優待,體力活還得照樣幹,也沒有因懷孕就少挨打。
大半年後,母親於2009年順產生下了五妹。又是妹妹。母親很快又懷孕了,於2010年到2011年間又順產生下了一個妹妹。又是妹妹,又是妹妹……家裏已經養不了這麽多孩子了,還要迎接未來的兒子。於是父親托了關係將這個妹妹送人,這個妹妹,在我們的家中沒有排名。
這個妹妹是中午出生的,養父母下午來醫院時,妹妹正睡在母親懷裏。他們準備從母親懷裏抱走妹妹的一瞬間,聽到母親說話口齒不清。擔心妹妹智力上也有問題,妹妹的養父母還帶妹妹做了一個全套檢查,下午五六點左右將妹妹帶走了。於是這個還沒有起名字的妹妹,沒喝過一口親生母親的母乳,就被送走了。送走妹妹後,父親找了一輛三輪車,載著剛生育完的母親回到家裏。
母親回憶說“三輪車,好顛簸,孩子沒了,身上也疼。”我問母親“你會想妹妹嗎?”答:“會想,別去想就好了。她長大了會回來找我的。”我那時在學校上學,連這個親生妹妹的一麵都沒有見到過,從此再也沒有了聯係。我總是在想:妹妹所在的那個家庭,應該會比我們這裏稍微幸福一些的吧。
或許是因為生子願望一次又一次落空,母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我們挨打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挨打的理由也越來越難以琢磨。
母親在幹活時,我們都要在旁邊候著,時刻準備隻要她一吆喝,我們瞬間為她遞上點什麽,否則免不了一頓毒打。母親就像手術台上聚精會神的主刀醫生,而我們幾個孩子,就像是醫生助手一樣,要時刻待命以備遞上手術所需的器械。我們沒有自我,沒有個性,沒有創造力。聽話是最緊要的事,我們所有的精力都用來察言觀色,以便於更巧妙地避免挨打。
2011年正月初八,我被迫出去工廠上班。那時我的表哥表姐們也在工廠上班,父親叫我出去我也無法反抗,隻能接受。既然你們都選擇不要我了,那我就出去吧!出來之後慢慢覺得,打工比在家裏幸福太多了。出來了不用挨打,也沒有那些做不完的家務,還不用帶弟弟妹妹,好輕鬆、好開心。宿舍裏還提供上下鋪,我有了第一張屬於我自己的單獨小床,也有了自己喜歡的四件套。
我離開家後的第二年,2012年六妹出生了,又是妹妹。母親懷六妹時臍帶繞頸三圈,所以六妹是剖腹出生的。不知為什麽六妹沒有被送出去。可能是因為寺廟裏應有盡有,從來不缺吃喝,父母也不再擔心多養一個孩子吧!總是會有一些發善心的人,會免費往寺廟裏給菩薩送來很多吃的。這些給菩薩吃的東西,最終也是給我們吃了。像油、大米、大豆、黑豆、紅豆、腐竹之類的,隻要是素的也全都有。每天還有吃不盡的剩飯剩菜。
溫飽已經不成問題了,但母親也有想而不得的東西。母親時常念叨兩件事,一個是冰箱,一個是牛肉丸。“我們家要是有個冰箱就好了”“冰箱裏麵塞滿了牛肉丸”“等我們以後有錢了,一定要買牛肉丸”“牛肉丸好貴,要兩三塊錢一個”。那時的我對牛肉丸很模糊,也不知道長啥樣,更不知道那是潮汕的特色。在母親的念叨下,我也憧憬著有朝一日能夠吃上牛肉丸。
2012年,出來打工後的第二年,我買了牛肉丸,帶著期待嚐了一下。也就是普通的肉丸而已,沒有什麽特別的。母親已經被父親洗腦了,多年來我們家的葷菜隻有羅非魚或者豬頭皮。雞翅、粿條或者牛肉丸這些食品高級,我們家不配吃的。我想,如果母親嫁的不是像父親這樣家徒四壁的男人,興許她會很容易感到知足和幸福。因為普普通通的牛肉丸便可使得母親幸福不已。
絕育
2016年,七弟出生了。至此,家裏終於有了智力正常的兒子。父親那時將近60了,母親那時也已近40。有兒子了、有飯吃了,一家人喜不勝收。
當時我在工廠上班,接到了父親打來的電話。看到是爸爸打來的電話,我都要躲到很遠再接通。爸爸打電話通常隻有兩件事,一是要錢,二是通知回家給母親照顧月子。我生怕工友們知道我有這樣一個家庭,怕別人知道父母又生孩子了,覺得很丟人。在長年的打罵之下,我失去了拒絕的能力。父親從來沒有想過他自己為妻子照顧月子,他也想不到我停工一個多月會損失的收入。他隻會說,“你回來照顧月子”。每一次,無論心裏多麽不願意,我都會選擇回家照顧母親。
八妹是母親意外懷上的。有了一個智力正常的兒子後,母親決定不生了。父親人到60,有了一個智力正常的兒子之後,他對母親懷孕這件事,態度也變得極為隨便。2018年左右,父親有一次打電話過來說“你媽好像懷孕了,回來帶她去打掉吧!”於是,我的父母第一次主動到醫院準備取掉肚子裏的孩子,不管胎兒是男孩還是女孩。
母親的身體變化,長久以來就是被忽視的。到了醫院,我們才知道,母親已經懷孕六個月。醫生說已經沒法打掉,於是八妹也在2019年被順產生了下來。
八妹(智力異常)剛出生2個月時,父親因為車禍檢查出肝癌。母親很恐慌,那幾天她的眼神都是空洞的。在我們那,男人是天,女人一定要依附著男人才能活下去,我沒有聽說過主動離婚的女人。即使被家暴很嚴重的婦女,也會熬著把日子過下去。隻聽說過丈夫離世或者生不出兒子,被迫離婚的情況。女人必須要尋找到另一個家、另一個男人來掩護著自己。
父親即將有可能離去時,母親像是聰明了一些,她不得不去設想未來沒有丈夫的日子。倘若父親離開,天就塌下來了。母親變成了單親媽媽,帶著我們一眾兒女,這個家庭就沒有支柱了。我們會像蜉蝣一樣沒了依靠,除了被指指點點以外,很可能受到實質性的欺負。母親隻得再嫁,重組家庭又要曆經難以想象的困難,這顯然不是母親想要的結局。所以,即使父親對母親萬般不好,在我帶父親去醫院前,母親還是特別交待:“好好照顧你爸”。這似乎是我記事以來母親對父親唯一的關懷。所幸父親手術還算成功,如今也還健在。
父母的現狀實難再為年幼的子女提供經濟、愛和安全感了。於是,2019年,我決定把八妹帶到珠海我的身邊來養。這不僅僅是在解救八妹,也是在解救小時候的我自己。2023年,五妹14歲,父親叫五妹不要讀書了,讓我帶去工廠打工。我想起了12歲出去打工的我,我做不到。
這次我選擇拒絕父親,我不願配合父親剝奪五妹接受九年義務教育的權力。而且我不止帶走了五妹,我把六妹、七弟也一起帶到了我的身邊。沒有戶口,我就到處找願意接收他們的公立學校。私立學校學費很貴,我負擔不起。幸運的是,弟弟妹妹們都在我身邊接受到了教育。
2019年年底,七弟在母親房間裏看到一個盒子,問我是什麽,我知道這是計生用品。麵對性,我始終難以啟齒,與父母談性就更加困難了。我也多次想鼓起勇氣向母親傳達一些避孕的知識,但我實在是開不了口。看到這盒計生用品,我猜母親有了主動避孕的意識,我鬆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壓在肩頭的一塊大石頭。
上個月,我帶一位外地的朋友回家。母親問:“你在外麵,老公找你嗎?”朋友說:“有時會找,有時不會找。”母親說:“那你老公會找別人去哦!”母親又問:“你老公會給你錢嗎?一個月給你多少錢?”隔了五分鍾,母親又問:“你出門,老公會找你嗎?”“你老公一個月給你多少錢?”她似乎對別人在婚姻中的處境很感興趣。
得知我這位朋友還隻有1個女兒,母親立刻建議她:“你要多生孩子,孩子們會疼愛你、照顧你的。”
我問母親,“那你還要再生第11胎來疼愛你、照顧你嗎?”
母親先是說不知道,接著又搖頭說“不想生了,痛,好痛……”
*本文根據當事人口述撰寫,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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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何心依
編輯?| 溫麗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