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的終點,是回歸永恒而複雜的人性
政邦智庫
2024-04-26 09:16:37
李碩,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係(本科)和清華大學曆史係(碩博),從事中國古代曆史與曆史地理研究。代表作品有《翦商》《南北戰爭三百年》《孔子大曆史》《樓船鐵馬劉寄奴》《俄國征服東亞戰記》等。
2023年3月,李碩一度生命垂危,驟然得知自身狀況,他曾在朋友圈說明情況,引發眾多讀者的關注。在成都經過幾個月的治療,他的狀況正在轉好。李碩在病中整理了自己從2005年以來思索並寫作的若幹文章形成新著《曆史的遊蕩者》,已於近日出版。
當翻開這本書,向死而生的李碩便帶著我們置身時間之中,麵對萬古江河。這是他的一場思想之旅,也是一部學術自傳,他寫曆史,更寫人心,曆史的燈火闌珊處竟然這麽顛覆想象。
他也用相當比重的篇幅書寫自己行讀萬裏、赤誠篤定的野蠻生長。他無問西東,不為學術而學術,認為學術的終點還是要理解複雜的人性。
《曆史的遊蕩者》
李碩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
這是李碩在《翦商》之後傾力奉獻的勇氣之作,是他的思想之旅,更是他的學術自傳,與他之前的作品都不一樣。勇敢者始終保持對世界的好奇,他在書中用12篇導讀來講述自己的學術曆程和酸甜苦辣。執著的、性情的、孤勇的、不為學術而學術的李碩有著自己的堅持,他說:“獨行的旅程永無盡頭,但人終究會遇到適合自己的方寸之地。”
“試驗的殘次品”
(《曆史的遊蕩者》前言)
李碩 文
大約在2016年,曾有編輯朋友問我:是否考慮把單篇文章結集出書?我將當時已有的若幹論文匯總起來,發現它們的主題過於分散、蕪雜,涉及好幾個學科領域或專業方向:上古史、中古史、文學史、邊疆民族史、法製史,甚至考古,連歸納出一個書名都很困難。那位朋友也是這種感覺,於是編個集子的想法便擱置了。
直到2023年2月,我突發急病,中斷了在巴基斯坦的背包旅行。回國之後,經過半個多月住院檢測,會診結果是已無手術可能,存活期不超過一個月。
當時我想,在已經出版的幾部專著之外,那些散落的或者未曾刊發的文章,還可以匯總成一本書。再看一遍這些論文的題目,感受卻和七年前大不相同:一個學人,怎麽能在二十餘年的時間裏,寫出領域跨度這麽大,甚至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堆文章?簡直是行為藝術啊!
也許,人之將死,看到的風景會有很大不同。這是我的幸運。如果我不死(或者做死的準備),這些文字也許在很長時間內都不會被放置在一起。
更幸運的是,借助傳統和現代的醫學手段,後麵幾個月裏,我的症狀逐漸減輕,在胸前插著塑料管引流膽汁的情況下,還有體能完成文稿整理。
於是有了這本書。它收入的,是我從2005年以來寫作的若幹篇學術論文,有些論文的構思時間,始於20世紀末我還讀本科時。部分論文尚未刊發過。另外,凡在我已出版的書中使用過的,不再收入本文集。
這些文章跨度太大,所以有必要向讀者解釋一下,我當初為什麽會萌生這個想法,以及在文章背後,我曾經有更多的研究和寫作計劃。我把這些解釋寫成了導讀,放在每篇(或每組)論文的前麵,並用不同的字體表示區別。這些導讀可能比論文本身更有趣味,也更開放,包含著更多的可能性。
那些導讀文章,基本介紹了我對每個題目、領域萌生想法的過程,以及論文何時寫作等等,涵蓋了我從本科時代至今二十多年。所以這裏就不再做流水賬編年史式的羅列,隻從“方法”上聊聊,我為何能想到這些問題,並寫出它們。
《曆史的遊蕩者》實拍圖
我在中學時就喜歡看書,想搞點關於人的“研究”,當然,那時看書條件太有限,隻能是縣城少年的自娛自樂。到1996年考大學,填報誌願,我想考北京大學的曆史學係或社會學係,但不巧,那年北大在河北省的招生目錄裏,這兩個係都沒有,斟酌一下,我覺得中文係離這兩個專業還算近一點兒,於是就進了中文係。
開學報到幾天之後,老師告訴我們:北大搞了個“文科綜合試驗班”,文史哲三個係的課程都要學,這三個係的新生都可以報名。於是,我報名後參加了個小考試,好像有一段古文斷句翻譯,再寫一篇作文。然後就進了文科試驗班。
北大辦文科試驗班,我們是第三屆,前兩屆都是保送生。到這第三屆,有二十名保送的,還有十名是高考入學之後又考進去的。
後來聽說,辦文科試驗班的創意來自季羨林先生。他說,現行的學科體製是模仿蘇聯而來,專業分得太細了,導致學生們知識麵都比較窄,當了學者也隻能搞很窄的學問。所以應該“打通文史哲”,號稱要培養通才或“國學大師”,所以這個班也俗稱“大師班”。
大學時候,時而遇到有人拿“大師班”打趣,或者羨慕。我解嘲說:大師都是基因突變出來的,幾十年幾百年出一個,怎麽能像孵雞一樣,一窩孵出三十個?
北京大學(圖片來自網絡)
文史哲三個係聯合開課,其實也隻是把三個係各自最基礎的課程,像鹵水拚盤一樣放到課程表裏,開課的老師們也不知道怎麽培養所謂大師,和之前開課都是一樣的講法。
而對我來說,因為早早接觸文史哲這幾個學科,就覺得它們真沒太明顯的界限,基本都是一回事兒,還有其他跟人相關的“社會科學”,都沒有實質性的樊籬。因為研究作為社會人的人(而不是醫學眼裏作為生物活體的人),關注點、切入點都很接近。後來我做過文字記者,還曾用非虛構方式記錄旅行,甚至嚐試拍攝紀錄片,其實都是對人、對人群的觀察和記錄。
簡單說,從文科試驗班開始,就“學雜了”。
《曆史的遊蕩者》實拍圖
我寫的文字裏麵,可能缺少關於哲學方麵的,其實當初的哲學課程對我有很直接的影響,甚至和我後來的表達方式有關,就是用盡量日常的語言,清晰簡潔寫出一件事、一個人,不習慣講理論、講道理、講應該如何如何,把思考和發揮的空間留給讀者。這還涉及西方哲學兩千多年的曆程。
西方哲學大都很抽象,製造和使用很生僻的術語,這風格也影響了有些周邊學科,像文學理論、影視學,乃至人類學、社會學中,都有些學者喜歡用很專業的詞匯,模仿西文句式寫很長的句子,好像不這樣就顯得不夠學術。但對西方哲學的曆程多了解一些就會知道,到20世紀他們也有反思,出現了“語言哲學”,專門研究那些佶屈聱牙的學術“大詞”能不能有效傳達信息。
這方麵影響我最深的,是所謂“維特根斯坦後期哲學”,它的大意是:討論和人有關的問題時,那些由少數人人為定義、製造出來的“概念”,生命周期短,也容易產生歧義,反倒是日常語言中使用越多的詞匯,才越有生命力,傳達意義越準確。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寫東西就盡量使用日常語言,不使用太生僻的學術詞匯,而且盡量做個案的研究,用事例說明問題。
維特根斯坦
在本科的時候,我曾經想過什麽算是“打通”。跨學科的通, 是一個維度,此外還應該有一個,就是“通古今之變”,對曆史和現實都要有點了解。陳寅恪書中常有“深思好學識古通今”之說,可能也是此意。
我關注的學術問題跨度有點大,可能有人會不理解,我到底是怎麽找到“問題意識”的?我自己的感受是,我都是在讀“第一手材料”的過程中發現問題的。這也是本科時代所受教育的影響。
本科時,有些老師會在課堂上講自己最近出的書,鼓勵學生們去讀。我們的班主任,中文係的錢誌熙先生,有時到我們學生宿舍去坐坐聊聊,給我們一點指導。看到有同學在讀本校老師的著作,錢先生說:“你們現在是本科階段,還不應該讀這個,應該讀原典,讀第一手的東西,把基礎打好。”國學班的原典,就是四書五經、史書文獻、經史子集等。當然,還有其他人類文明中的原典,如《聖經》和希臘哲學對話錄,等等。
錢先生這個告誡對我影響非常深。而且,人類文明積累起來的原典已經足夠多,一個學人一輩子也不可能窮盡,這是個終身學習的過程。
不同的研究者,對原典的把握程度、解讀側重點都有所不同,所以寫出來的第二手研究著作,都有各自的優缺點。晚輩學人必須有自己的主見,在理解原典的基礎上,借鑒參考前人的二手著作,才能形成紮實可靠的想法和知識體係。如果沒有對原典的直觀理解,隻讀二手研究,很容易產生“誤讀”,甚至以訛傳訛,
再寫出來的東西就屬於“三手”,除了引注的來源匯編,基本無價值了。
《曆史的遊蕩者》實拍圖
當然,很多人可能會說:原典都問世幾百上千年了,無數人研究過,我再讀也讀不出新想法,甚至讀不進去,隻能看現在大佬們流行談什麽,這有什麽辦法?
我的感受是,人都要結合自己的閱曆、認知去讀書。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成長經曆和閱曆,每一代人也都有自己時代的新生活、新環境,這些親身積累,都是我們閱讀古籍原典的新“視角”,就像看一座山,“遠近高低各不同”,人所處的位置變了,視角變了,自然就能看到不一樣的景象。這就是文史之學能夠常新的根源。
所以,關鍵就是自信一點,從自己已有的積累,找到新的觀察視角。對二手著作,都要用批評的思維去審視。
關於這些治學的經驗,嚴耕望先生《治史三書》有更全麵深入的論述,我就不多重複了。當然,嚴耕望先生治學的方式和我很不一樣,他思維嚴謹而專注,偏重史料的整理編排,作品的資料性比較強,治學鋪開的攤子也是不大不小,基本限定在一個領域之內。我思維比較發散,容易產生各個方向的聯想,所以會在很多不同的領域發現自己感興趣的問題。這是每個人風格的不同,不必強求一致,或者爭論孰高孰低。我在本書中寫的那些導讀文字,也是解釋我何以會想到那些問題,隻要解釋清楚,別人也容易理解。
《治史三書》,嚴耕望 著
要首先掌握“第一手”的知識,不僅適用於治史,也包括分析現實問題。比如對邊地人群的觀察認知,隻聽城市精英(如當地學者、官員)的描述,就屬於二手知識;如果能跟老鄉們交上朋友,到他們家住一住,過過日子,會有不一樣的發現。這並不意味著精英們的總結不正確,而是應該兩者對照才會更深更全麵。這些調研方法,其實前人已經有過很經典的總結文章,這裏不多說。總之,“一手”素材是理解“二手”作品的基礎,也是判斷“二手”“三手”知識價值高低的坐標係。
文史哲被稱為人文學科,不算是科學,因為結論都很難驗證真假。關於曆史,現代人不可能穿越回去看看,而關於現實的論斷,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並沒有統一的標準。那麽,如何衡量作品水平、價值的高低呢?我想過很多,但一直沒形成答案,所以這裏也不多涉及。
《曆史的遊蕩者》實拍圖
最後提醒一點,就是我前麵談的這些治學心得,從現實角度而言並不實惠,要想在現在的學術圈裏找工作、發論文、拿課題、評職稱、分房子,還不能太憑自己興趣來,該尊重的規則和潛規則都要尊重。這方麵我隻能提供教訓,沒有經驗。如果追逐自己的興趣,就要有被冷落、靠邊站的準備,這世界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我這裏收入的論文,很多都沒發表過,或者發表了也沒變現出課題經費等實際利益,因為領域跨度太大,哪個圈子都不是,沒空去拜碼頭、參與利益分配的排隊。從這角度講,季老“打通”的創意也算不成功,水土不服,或者說時代變了。
病中力衰,諸事潦草,書中各篇論文,我多數沒有精力重新審讀修訂一遍,這種工作別人也很難代勞,所以會存在很多錯漏之處,希望讀者用質疑和批判的眼光去看這部“二手”作品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