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社恐”決定:二十年不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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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因斯坦錯了

“奧特曼是真實存在的嗎?”隊長交給呱唧一個難題。

呱唧從不騙隊長,麵對提問,他找到了奧特曼可能真實存在的一種科學解釋:奧特曼居住的光之國,取材自真實的M78星雲,位於獵戶座,由大量氣體和塵埃組成,可以反射附近恒星的光,距離我們1600光年。呱唧把結論報告給隊長,隊長又提出新的問題:“奧特曼可以飛來地球,為什麽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他們?”

42歲的呱唧和9歲的隊長經常這樣對話。呱唧是爸爸,大兒子想當海底小縱隊的巴克隊長,喊他來當副手“呱唧”,小兒子出生後,延用了這個稱呼。兩個兒子的世界總是天馬行空,妻子劉珊招架不住發問,交給呱唧解釋——“宇宙是無限的,我們雖然遇不到奧特曼,但就像我們是真實存在的一樣,他們也是存在的,就在某個未知的平行宇宙裏。”

呱唧一家住在青海西寧。在市區附近的大通縣和湟中縣,農戶們等著安裝光伏太陽能發電板時,見到過一個“不男不女”的人,頭發又卷又長,擋住半邊臉,看起來不太靠譜。那是2021年,呱唧本名李巍,已經十七年沒有上過班,小店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最後一次欠了錢,到朋友的光伏項目上做講解,還債。

“光伏是指光生伏特,太陽能直接轉化為電能……”他一開口,農戶們全聽懂了,就像兩個兒子得知奧特曼可能確實存在,終於滿足。隻講原理,對李巍來說並不難。他本能地好奇萬物原理。有人問最近很火的“鈉離子電池”是怎麽回事,他就研究鈉元素,借由鈉,了解到電蚊香的工作原理也是用菊酯影響蚊子體內的鈉離子通道,讓蚊子自嗨死掉。就此明白,哪些科屬的蚊子是人類真正的敵人,哪些蚊子是含冤而死。

三年前,青海電價下調,光伏沒的做了,李巍仍然不想找工作,他把自己推到了鏡頭前。講話慢慢悠悠,麵無表情,觀眾調侃這種催眠式的風格說,“睡前專門來看他,可以分泌褪黑素助眠”。為了自嘲“催眠”,他又科普了一期睡眠的原理,鼓勵人們睡不著就從床上下來,重新和床建立正確的條件反射。

觀眾在他的科普視頻中,第一次聽懂了廣義相對論。解釋超距作用時,他握緊兩隻拳頭,懸在兒子的奧特曼麵前,比喻相距數光年的兩顆星,拳頭裏的棋子在張開前不知道是黑色還是白色,象征觀測瞬間的“疊加態”。科普博主的背景裏總是擺著書架,碼放《人類簡史》《果殼宇宙》,穿西裝或白大褂——這些他都沒有,背景裏永遠隻有奧特曼。

●李巍科普視頻截圖。

疫情剛放開那段時間,新冠病毒之外,又陸續冒出猴痘病毒、諾如病毒,他想知道這些既沒有生命、又有生命的微小存在,有著什麽樣的曆史;一個不用呼吸、不需要能量的蛋白質外殼,如何讓人生病,又以什麽樣的原理影響人類的免疫係統?他做了十多期視頻講冠狀病毒,為什麽有的可以感染人類有的又不行?為什麽SARS和MERS來去匆匆,新冠卻難纏得多?

出於好奇,李巍讀過愛因斯坦的傳記,了解到廣義相對論,對黑洞產生了興趣,卻發現很多書隻講到黑洞和它周圍的吸積盤,這是遠遠不夠的。他無法接受一個事物的原理停留在“莫名其妙”的狀態,總想回到它的原點:最開始黑洞是從哪來的,是一開始就存在嗎?

他找到另一些書,講黑洞因為星球的坍縮而成,他又想知道為什麽會坍縮,從而理解了恒星的壽命。從恒星到白矮星,質量更大的則會發生超新星爆發,變成中子星,再大的又會變成一個體積無限小的點,也就是黑洞。

他覺得自己的思維方式很像人類發現檸檬裏有維C的過程。在大航海時代,船員常在海上犯敗血病莫名死掉。1747年一名船醫用對照組實驗,發現吃檸檬有緩解作用,船員開始大量飲用檸檬水,之後敗血病患者大幅減少,半個世紀過去,敗血病在英國海軍中近乎絕跡,但檸檬背後維生素C的生理作用直到又一個100年過去才被發現——這個故事李巍記得很清楚,他總覺得自己不會止步於喝檸檬水,如果生在那個時代,他可能會不斷地思考,“為什麽是檸檬?”

好奇牽引他走近愛因斯坦發現的光電效應,進而走近量子力學,“為什麽愛因斯坦本人終其一生,卻都在懷疑量子力學?”成為科普博主的第二年,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給了量子力學,李巍覺得這一理論越發有趣,“它證明愛因斯坦確實錯了,上帝就是扔骰子的,有些東西就是超光速的。”

地下魔術店

十多年前,在西寧市臨近中心的地下商城,穿過一道狹窄的消防門,角落裏有一家招牌寫著“玩”字的雜貨店。進門左手邊擺著《卡坦島》《馬尼拉》等策略型桌遊,中間兩張大長桌,桌遊愛好者坐在這裏擲骰子,開船拓荒。右手邊,瘦瘦高高的長頭發男人站在玻璃櫃後麵看店,顧客進來,他會從玻璃櫃子裏拿出新到貨的魔術道具。

如今27歲的魔術演員藏九就這樣第一次接觸到魔術,他將記憶裏的那些時刻形容為“現實與魔幻的交替”。那時他讀初中,常在午休時偷跑出來,坐單程四十分鍾的公交車,去找那個頭發又長又卷的。

李巍每隔幾周都能拿出新道具,因為社恐,表演時要先甩兩下頭發,引導觀眾的話術也說得很快,語氣聽不出任何起伏,直到硬幣從他手裏消失,出現在另一個地方。從魔幻回到現實的一瞬,李巍露出得意的表情,“哼哼”地笑,藏九此時會有一種想打他的衝動。

那幾年還是女朋友的劉珊入職了一家公司做會計,團建組織足球比賽,李巍也跟著去,在場上踢得愜意,下了場大家都在自然地寒暄,隻有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到了飯局的場合,臉已經紅得像豬肝了,連抽煙都局促,“他不知道該給自己先點還是給別人先點。”劉珊太了解他了,十幾年後在兒子喊“爸爸”而不是“呱唧”的時候,李巍還是會臉紅。

更別說是他討厭的“那種社交”——出去跟人喝酒,幹杯,每個人都在說話,但沒有人真的說了什麽,也沒有人真的聽見什麽,在飯桌前坐下,他就開始看時間,數秒數,想著什麽時候能結束。直到今天,他沒上過一天班。並不是在第一份工作裏受了什麽罪,他一份工作都沒有。

暨南大學的畢業季,他拿著法學專業的簡曆跟同學一起找工作,坐在麵試官麵前,緊張得說不出話,更背不出正確的法條。他本來也不感興趣,和很多18歲青年一樣,高考隨手填一個好找工作的專業,上大學後才發現學不進去。麵試兩三次之後,他越來越抵觸這種場合。找不到工作,他幹脆不找了。劉珊周末常被喊去加班,也覺得委屈,兩人一起回到青海老家。

●李巍一家四口和朋友生活照。

不上班的話能做什麽?李巍也迷茫過一段時間。劉珊的父母建議兩人去考公務員。考題拿來,李巍一看都是邏輯思維,挺感興趣,就跟著一起考。筆試通過後,他才突然想到,自己並不是真的想當公務員,萬一考上了,去不去?辦公室的人情往來,能適應嗎?麵試沒過,他鬆了口氣,幸好沒考上。

還有一份“幸好”在於,父母早早離婚,家裏沒人管他,李巍不需要對抗什麽。他很快就不想找工作的事了,每天到街上轉悠,看哪有合適的鋪麵,做點小生意。2009年,一個20平米的小店,月租金幾百塊,鋪麵就在地下商場裏開起來。網購還沒普及,他用打遊戲積累的經驗,從網上選了些小眾商品。最開始賣公仔花,後來進了一批桌遊,魔術道具,試圖打造自己理想的空間。

看店間隙,除了看物理學家傳記,就是琢磨怎麽更快複原一個魔方,最快記錄是六麵20多秒。路過的人見他擰魔方很酷,就跟著他學。小學生很快超過了他,十幾秒就能拚好。到了周末,他在店裏擺一個計時器,人們聚在這裏,競速拚魔方。

在他的定義裏,這和“那種社交”不是一碼事。不用喝酒,想說什麽,不想說什麽,自己能做主。成就感也來得容易,比如靠自己的能力複原第一個魔方的瞬間,他會不由自主把它打亂,去擰第二遍,也說不出來為什麽。或是來了外國人,一個英語四級都沒過的表演者,能讓他們在小球從杯頂瞬移到杯底的時候瞪大了眼睛——魔術變得好與壞,能立刻被看出來。

藏九知道那種反饋感,去街上找陌生人表演,是最考驗魔術師的。藏九在學校裏是“標準的差生”,總有種一無是處的感覺。在李巍的魔術店,他終於找到了一件“能做好的事”。畢業後,他找了幾個班上,也曾打開Boss直聘搜索“魔術”,頁麵一片空白,才知道選一條感興趣的路並不容易。

回了趟西寧,藏九想去當年的魔術店懷舊一番,發現店已經關掉了。他沒問過李巍為什麽閉店,總歸不是件開心的事。2018年短視頻興起,藏九等來了MCN公司的橄欖枝,在自媒體平台表演魔術,借著網絡人氣又轉到脫口秀小劇場,有了線下演出的機會。

李巍在那幾年發現實體店生意不好做,閉店就是這個原因。他從來不是一個有野心的生意人,別人總想把生意做大,他覺得隻要有老顧客就行。小時候沒人給零花錢,他就去學校附近的商業街,跟賣菜的一起賣菜,跟賣肉的一起賣肉,給他們幫幫忙,也能掙到錢。他理解的做生意,就是這麽一回事。

網購改變了太多,他不會打價格戰,競爭不過,陸續轉了幾家店,都開不下去。他很天真地想,吃的東西應該不會受網購影響,加盟了一家重慶小麵。結果負債上百萬,家裏的房子賣了,隻能償還不到一半,他才意識到,“不管我賣什麽,本質是一樣的。”

遇見

在不上班的二十年裏,李巍隻有一次,羨慕過與他相反的一種生活。那是飯店已經破產的最後幾個月,他還在借網貸給員工發工資,早上5點出門,在飯店門外站20分鍾,不敢打開那扇門。他那時最羨慕的人,是店裏一個男服務員。

那個男生每天來上班,端盤子,結賬,不斷循環的日常,身體上比較辛苦,但到月底就能拿到錢。雖然不多,三四千,但平時管吃管住,他也不怎麽花錢,年底還能存幾萬塊。女朋友在附近另外一個店打工,到了年底,兩人一起帶著今年存的錢,開開心心地回老家——李巍那時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從賺錢,到不賠不賺,到一下破產,劉珊根本來不及反應。流水、網貸的具體數額,李巍沒向她透露過,等他透露的時候,經濟狀況已經跌入穀底——他借網貸給員工發工資,已經負債上百萬。劉珊跟他鬧離婚,嶽父母主張孩子一人一個,李巍抵觸拆家,卻也說不出更多安撫家人的語言,無外乎是,“理論上還債應該還有希望。”

負債時期家裏出了很多事,老二也在這幾年出生,今年5歲。起名字時,劉珊想取否極泰來的“泰”,李巍不同意,說是硬把成年人的經曆在孩子的名字上留一個痕跡。劉珊覺得有道理,隻好繼續想,想破腦袋。直到上戶口的前一天晚上,李巍突然冒出一句,取“容易”的“易”,老大叫“貝”,合起來是“賜”,希望他倆將來生活得容易一些。“起得真好”,劉珊心裏想,但還是忍不住罵他,“你這人是不是有神經病,想好了不早說,急死別人!”

生活湊合著過了下去。媳婦搬到父母家住,李巍自己留在家裏。停電時,他正陪著小朋友在客廳玩,怎麽也找不出50塊錢交電費。“想辦法找個班上。”這是嶽父嶽母下的任務。他試過跟朋友幹了幾天醫藥銷售。拉關係,喝酒吃飯,想學著朋友的樣子,說“王哥,幹一杯。”話到了嘴邊,他還是張不開口,實在做不了這個。

到了40歲的年紀,身邊的朋友都在陸續失業。中小企業掙錢不穩定,業務線中斷,朋友被裁員,等企業重新招聘,又有更年輕的勞動力被優先選擇。也有朋友在銀行晉升遇到瓶頸,不想再過重複的生活,主動辭職,找李巍一起做自媒體,試著寫了幾篇科普稿,李巍覺得朋友寫得無趣,沒合作下去。

好在他還是幸運地遇到了感興趣的事,做光伏講解時的收入解決了家裏的燃眉之急。他喜歡跟農戶談項目,爬屋頂,安裝太陽能板,再幫農戶做點農活。“這是完全平等的社交,光伏的原理你哪裏不理解,我給你解釋,最後沒談成,沒關係,沒人計較這些。”他也帶兩個孩子一起去,農戶都很熱情,家裏做的饃饃、烤的洋芋,隨手抓來就塞給小孩吃。

後來做了科普博主,他早上送兩個兒子上學,白天什麽都不寫,主要是看書,構思。小朋友放學回來,他就陪孩子,一直到晚上9點多他們睡覺了,他再寫稿,寫個兩三天,再拍成視頻。周末的時間全部用來陪孩子。

●李巍和兩個兒子。

喝可樂不長個子,臉上長麻子;玩遊戲導致近視,影響學習——這些家長慣用的話術,在李巍家裏禁止使用。大兒子在學校聽見過這套,回來問他,別人家不讓喝可樂,咱們為什麽可以喝?李巍解釋,“可樂除了糖分高,成分是咱們已知的,想喝飲料的時候,選它沒什麽問題。”他想把世界本源是什麽樣的,原原本本告訴孩子。

劉珊並不完全認同這套,“它畢竟是有糖的,我帶孩子出去隻買礦泉水。”在教育理念上,劉珊吐槽李巍,“固執得令人發指!”大兒子讀五年級,不擅長寫作文,她想了個辦法,教他寫作套路: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過結果,中間起一個衝突,最後從衝突裏得到啟示……李巍聽見,說了很重的話,“你能別給他教這麽惡心的東西嗎?”

劉珊擔心孩子的分數,想多提幾分,李巍堅持讓孩子以玩兒為主,自由寫作,願意寫什麽,就寫什麽,“如果大家都寫成你說的那種套路,還有什麽意思。”

一家四口打車出去,總是劉珊坐在前排,呱唧跟隊長他們坐在後麵。位子是劉珊主動讓出來的,她知道他倆要拉著呱唧聊天,聊消亡的白矮星和可再生的千足蟲,什麽都聊,也會當著劉珊的麵問呱唧,“你怎麽會娶一個這麽凶的媳婦,好可憐。”呱唧聽了直笑,“我當時也不知道她是這樣的。”

生活中的呱唧話很少,也感覺孤獨,周圍沒有可以產生精神共鳴的人。而且隨著認知深入,最初的好奇已經被充分解釋,他不再問“為什麽”,而是轉為懷疑——關於世界本源,確定的部分越來越少,事物並不一定變得更清晰,把這些講給大家,有意義嗎?他有時構思幾天,一直下不了筆,連第一句話都不知道怎麽寫。

隻有遇到感興趣的事才會滔滔不絕,英超球隊能念叨到淩晨3點,後來劉珊聽見“曼城”兩個字就開始頭疼。呱唧思考問題的時候會拚命抽煙、喝咖啡,等他想通了,會拉著劉珊出門看電影,吃個飯。年輕時,兩人異地讀大學,劉珊在淩晨接到過呱唧的電話,說自己來海邊玩了,她沒看過海,他想讓她聽海浪的聲音,跟她講這是哪個方向的潮汐。

呱唧知道,生活中更腳踏實地的那一麵是妻子承擔了。回到家,劉珊一不注意,拖鞋經常會踩在一灘黏黏糊糊的東西上,原來可樂已經灑在地上大半天了,沒人清理。她喊老公打掃,對方說,“這有什麽,你跳過去不就完了嗎?”到了深夜,呱唧還在廚房抽煙想問題,劉珊怕吵到兒子們,把他推到門外,再熟練地關上抽油煙機。家裏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