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佳 我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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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Julia Wesely

“所有的彈奏都是腦子的事,是想象力。我知道很多人可以比我更快,但可能出來的效果是讓人聽起來很無聊,聽起來不快。快是什麽?是一種心情,是一種感覺,是一種感情,不是節拍器上的246這種速度。”


外界對“安可”(加演) 的關注,讓她有點無奈,“大家都關心我的‘配菜’而不是‘主菜’。”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特約撰稿李菁

編輯/楊子 rwyzz@126.com

2023年12月9日,深圳音樂廳,王羽佳的巨幅海報醒目地立在入口處。離演出還有一段時間,已經有不少衣著時尚、妝容精致的年輕人提前趕到,在海報下拍照“打卡”。遇到相熟的朋友,他們熱絡地寒暄,還有人是專門從香港趕過來的。氣氛熱烈得像一個節日。演出鈴聲響起,全場屏息等待。一襲白色長裙的王羽佳,在掌聲和歡呼聲中踩著細高跟鞋上台,走到台中央的斯坦威鋼琴旁站定,一個“俯衝式”鞠躬——這是樂迷們早已在社交媒體上熟悉的“招牌動作”,於是又一陣掌聲和歡呼聲。王羽佳在琴凳上坐定,從腳踝到手臂,肌肉線條分明。


她活動一下手指,靜默幾秒,然後落下了手腕,作曲家梅西安《聖嬰之吻》的第一個音符響起……這是王羽佳2023中國巡演的第10天,也是“王羽佳旋風”刮到的第五站。“售罄”、“售罄”,幾乎每一站,她的票都被“秒殺”。一位業內人士說,已經很久沒有一個來自古典音樂界的個人有如此能量。這批追隨者年齡更輕一些,也“更激進、更瘋狂”。“我觀察到,來看演出的年輕人,有的出於追星心態,有的是欣賞她的技術,但更多的是把她作為一個完整的人來欣賞,而不僅僅是把她當成一位鋼琴家。在他們心中,羽佳是那種‘天賦和勤奮並存,顏值和才華齊飛’的人。年輕一代的樂迷特別欣賞這種全麵散發著光芒的人”。他們喜歡她的個性,踩著多高的高跟鞋、穿什麽服裝上台,根本就是不值得討論的話題,甚至他們會覺得這與她健康的膚色和肌肉線條完全相得益彰。

▲2023年12月10日,深圳,王羽佳鋼琴獨奏音樂會 圖/深圳音樂廳提供

這股旋風最早是2023年年初刮過來的。1月,王羽佳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與雅尼克執棒的費城交響樂團完成了一場馬拉鬆式演出,演奏曲目包括拉赫瑪尼諾夫四部鋼琴協奏曲和《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媒體稱讚:“從來沒有藝術家在卡內基的一場音樂會上演奏過所有這五部拉赫瑪尼諾夫作品,這是一場一生一次的音樂盛會。”沸騰的現場觀眾中甚至有人暈倒。演出結束,雅尼克跪在這位年輕的女鋼琴家麵前,這一幕經社交媒體傳播、發酵,使得王羽佳的名氣和影響力進一步放大,盡管之前她以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的《野蜂飛舞》和《土耳其進行曲》等作品在網上傳播而“出圈”。

一些古典音樂界的人士有點矛盾地看著這股“王羽佳旋風”,看著古典音樂演出中不太常見的超短裙,還有她引爆的超出音樂領域的話題……但是畢竟能讓勳伯格、斯特拉文斯基、斯克裏亞賓、梅西安……這些僅限於小眾範圍的人名和作品,因著這個年輕時尚個性十足魅力四射的女性,成為社交媒體關注的話題,又何嚐不是一件好事呢?不同於我們曾經熟悉的“苦難敘事”,1987年出生於北京的王羽佳的鋼琴之路幾無波瀾,她似乎天生就是為鋼琴、為舞台而生:為了“偷懶”能坐下來,她在鋼琴和跳舞之間選擇了前者;半年之後即上台——網上有很多她穿著泡泡袖衣服,紮小辮,或登台演出或為別人作示範的照片。9歲時,她戴著“神童”的光環進入中央音樂學院,據說她第一次進教室時,在場所有的學生都看著她,“像是在看動物園裏的動物那樣”;15歲進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受教於院長格拉夫曼。她早已習慣舞台,習慣被注視。但是聚光燈之外,作為一名職業鋼琴家,她為保持高水準的演出需要付出的辛勞和代價,鮮為人知。2022年春天,她在美國巡演期間,我在洛杉磯采訪了她。讓我多少有點意外的是,原以為她會前呼後擁,助理、隨行人員一大堆,但出現在眼前的她就是清清爽爽一個人,化妝、發型等都是一個人打理。到各個城市,她過的就是酒店—演出場所兩點一線的生活,把酒店當家、把化妝間當休息室,是她生活的常態。偶爾,她會記不清自己到了哪個城市。她曾經對奔波的路上巡演的生活心生厭倦,但新冠疫情期間,生活一下子按了暫停鍵,她又懷念起那些坐在鋼琴前的時光。

她發出自己的宣言:我就是我,不管她叫“王羽佳”還是其他什麽。她欣賞的是梅麗爾·斯特裏普、安吉麗娜·茱莉,還有鋼琴“女祭司”阿格裏奇這些心靈上“強壯”的女性。她拒絕標簽,拒絕被簡單化。但是,也正是這些標簽使她在社交媒體上被傳播得更猛烈、更廣泛——每場演出的小細節,無論是她的演出服還是她的高跟鞋,都在社交媒體發酵,粉絲們從她的表情揣測她的心情,甚至每一場演出謝幕的次數,都成為一個話題。對於自己享有的超出古典音樂領域的異乎尋常的關注和名聲,她似乎也很矛盾。她不喜歡別人說她“炫技”,強調她彈得有多快,忽略了她對音樂內涵的表達和理解;外界對“安可”(加演)的關注,讓她有點無奈,“大家都關心我的‘配菜’而不是‘主菜’。”她自我解嘲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怎麽想這個問題……”想不清楚時,她習慣性地皺起鼻子,露出可愛的表情。但一閃而過的不滿和委屈馬上會被響亮的笑聲打斷。盡管很多問題她暫時找不到答案,但有一點她是確認的:“我會一直彈下去……我喜歡彈鋼琴,就這麽簡單。”


“特別介意說我彈得快。

我可以彈很深奧的曲子”

南方人物周刊:每次巡演,一站一站地走,會覺得辛苦嗎?

王羽佳:我從16歲就開始了這種生活。你知道疫情期間對我最難的是什麽?生活和工作一下子按了暫停鍵,天天沒有我的schedule(時間表),我就想我今天幹什麽呢?

南方人物周刊:小時候有老師教你,到了音樂學院有大師來指導,但是到你這種層麵的鋼琴家,感覺就是金庸小說裏的孤獨求敗,在技術層麵或者思想層麵怎麽提高呢?


王羽佳:當年來美國學習,除了學會彈很多曲子,最大的一個進步就是告訴自己下一步是什麽。我跟馬友友有很多聯係,他有三個問題:Who am I ?Who do I want to be?How do I get there?我是誰?我想成為什麽樣的人?特別是第三個問題:我怎麽到達那個程度?這個是我現在在思考的,也是最難的一步。

南方人物周刊:演出現場是一次性事件,雖然每次演出的曲目是一樣的,但是你的感受會不一樣,是嗎?

王羽佳:對。比如2021年的演出,我之前把曲目都給大家寫好了,但現場按什麽順序不一定,比如把巴赫放在前麵彈,還是放在浪漫派之後,感覺會不一樣。

21歲跟DG簽約時,我就跟他們說每次錄音的時候最好是在現場錄,我特別怵在錄音棚裏錄音,因為我覺得錄音棚裏必須做到百分百完美。

我從小就從我老師那裏學到要百分百投入,最近幾年流行“心流”這個詞,無論跳舞、拍電影、畫畫,都有這種體驗。有時候我練琴一段時間,突然感覺有點累了,一看兩個半小時過去了,真的是沉浸在音樂裏。這種感覺當然不是我能控製的,但是如果在現場能達到那種境界,那種感受是非常舒服的,沒達到那種境界的時候就特別扭,覺得鋼琴在跟你對著幹。


南方人物周刊: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到那種感覺。

王羽佳:我從小就是大步地跳,就像體操似的,之前都沒跳過,就看第一步你敢不敢跳,如果你敢,你就能嚐到下一步的樂趣。

南方人物周刊:疫情三年讓很多人的生活發生特別大的變化,音樂界也不例外。我記得你是2021年10月,卡內基音樂廳關了572天之後重新登台演出。離開舞台這麽長時間之後再次登台,當時有什麽感覺?

王羽佳:疫情剛開始的前6個月,我並沒有那種懷念舞台的感覺,反倒有種好不容易放鬆下來的感覺,終於可以什麽事都不幹,關在房子裏看書、看電影,自己做飯,好像也突然發掘到我內向的一麵,做了好多平時沒有時間做的事,很享受突然之間好自由的感覺。

也是在這段時間,我把之前演出中哪個環節讓我不太滿意或者有點煩惱,把這些細節都捋了一下。


但是慢慢我就開始覺得,之前不停地演出,不隻是一個工作,而是一個發掘自我的過程。如果隻是看書看電影、隻是吸收這些東西,沒有輸出,生活似乎少了些意義。然後我就開始有點懷念舞台演出的那種感覺。

南方人物周刊:你對音樂、對藝術的領悟在這次疫情之後有什麽變化嗎?

王羽佳:可能生活上影響大一點。我必須把握好自己的情緒,因為整個一生其實是跟自己的一個關係,這很重要。有時候就感覺“今天怎麽這麽漫長啊”。我當時想:我隻想坐在我想坐的鋼琴前……結果我一整年都沒坐在琴凳上麵。

我記得疫情解除後第一場演出是跟MTT(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一起,他是我17歲時就認識的一位精神導師,我們在倫敦演“拉二”,在台上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特別激動,特別想哭,越彈越想哭……不知道為什麽。後來在美國卡內基(疫情後)第一次演出的時候,在我開始彈奏前,大家鼓掌二十多分鍾,我非常感動。那時的感覺就是音樂還是非常非常感人,非常有力量。

▲2022年,王羽佳與指揮家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 圖/Stefan Cohen


南方人物周刊:你每次演出的曲目是怎麽決定的?大家討論的結果還是自己決定?

王羽佳:我自己定。之前很多演出都要求一年前就一定把曲目給定下來。我現在的想法是,觀眾是來聽我的,還是來聽曲目的?我就想觀眾會有一個信念,相信我會給他們一場呈現得很好的節目。所以我這兩年的演出,很多都是一周前才定下曲目。一年前就讓我決定,太有框框——如果一年之後我已經不想彈這個曲子了,怎麽辦?所以經常演出冊上就寫曲目TBD(待定),到了現場大家就會知道我要彈什麽。

南方人物周刊:就像你在2020年的一次獨奏會上所做的那樣,在現場把曲目打亂?但是有的人會感覺被冒犯了。

王羽佳:你為什麽想知道我要彈什麽?我記得小時候別人總是問我“你今天彈什麽?”,我說“我也不知道。”然後我就彈。我想將音樂的本質呈現給聽眾。菲利蒲·格拉斯,極簡主義;勳伯格,20世紀音樂;貝多芬,古典學派——各種學派都是後來的人定的,作曲家作曲的時候沒想過“我是古典音樂、我是浪漫派”。

南方人物周刊:你想讓他們跟著你的演奏來感受音樂本身。


王羽佳:對,就像勳伯格,我彈了他6個曲子——還在尋找聽眾的6個曲子,就沒人想聽。我在舊金山彈的時候,MTT去聽過,他說:“我從來沒聽過勳伯格這麽有感染力。”所以,不帶預設的概念,就這樣讓曲目打動你,不是挺好的嗎?

曾經有好多人問我:你為什麽選俄羅斯曲子?很簡單,我就是喜歡聽喜歡彈,我沒想它是俄羅斯曲目還是哪國曲目。包括演出的人,比如演奏家,說誰是俄羅斯派、誰是德國派,誰是美國派……我不需要標簽。有人問:“你們中國有沒有中國派?”我說:“千萬別問我這問題!”我們不是鳥,不是蝴蝶,當你把什麽東西擱在那個框框裏的時候,這東西就已經是死的了。音樂,尤其是現場音樂,不是你可以擱在框框裏的東西。

南方人物周刊:有意思的是,網上傳播最廣的你的作品可能是《野蜂飛舞》或者《土耳其進行曲》,很多人都被你眼花繚亂的手指震驚了。

王羽佳:對,那些是我的安可曲(返場曲),對我來說是副菜。我覺得現在有個問題,好多人其實就是去聽我的安可曲的,反倒我的“主菜”,他們聽著特納悶。

南方人物周刊:這會讓你煩惱嗎?


王羽佳:我也不知道怎麽想,還沒找到答案。他們已經把我定成一個“炫技”的,就是彈得快……如果他們去聽比較深奧的無調性音樂,聽不懂,又會說:她彈琴怎麽是這樣?我也不知道,我也是瞎猜有些觀眾是這麽想的。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到一個數據說你可以達到240這個速度。這個速度是不是很難達到?

王羽佳:我覺得很多人都可以達到。我特別介意說我彈得有多快。我估計這就是一種機能。能彈快就能彈快,沒什麽可說的,就像有的人能跳得高一樣。

很多人能達到快,很多人達不到的是藝術上的事。就是說你達到速度了,你聽起來又不差,這其實是一種腦力,不是手上的事。所有的彈奏都是腦子的事,是想象力。我知道很多人可以比我更快,但可能出來的效果是讓人聽起來很無聊,聽起來不快。快是什麽?是一種心情,是一種感覺,是一種感情,不是節拍器上的246這種速度——但是讓大家知道我能彈到246也不錯!

我可以彈很深奧的曲子,有的時候花很長時間和心血練一個曲子。但是我彈《土耳其進行曲》,彈《野蜂飛舞》——這些曲子我都不用練了,然後大家都歡呼。可能也是這些曲子讓我在網上比較出名,所以大家都想在現場看。我就說:好吧,我認命了!


從童星到巨星

南方人物周刊:我注意到你的英文名字是Yuja Wang,而不是拚音Yujia。這是怎麽來的?

王羽佳:這兩個音對不會中文的人來說都不好發。因為jia裏麵“i”這個字母不好發音。每次我都要教他們。等我到了16歲、有經紀人的時候,我就想:我特討厭老告訴別人我的名字應該怎麽發音,能不能幹脆在節目單上把i拿掉,畢竟4個字母對他們來說簡單一些。我這樣一改,德國人喊我yu ya,因為他們把j發成y; 西班牙人喊我yu ha。今天我去旅館找訂單,他們也給拚反了。

南方人物周刊:羽佳這個中文名字是怎麽來的?

王羽佳:我媽媽姓翟,我出生的時候,他們為我取名字,把“翟”字分開,變成了“羽佳”——不是說男女平等嗎?我覺得我們家早就男女平等了!我媽覺得“羽佳”好聽,在中文裏這個名字也挺特別。現在我覺得這個名字的英文發音也比較好聽。不過如果他們好奇,真讓我解釋名字的話,我就沒法解釋了。It means pretty feather.好看的、漂亮的羽毛,對吧?但是我媽又說輕輕浮浮,來回來去飄,想過給我換成大禹的禹,好像增加了些英雄氣概,稍微沉穩一點。我說你可以換,但英文是一樣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出身於一個音樂之家——父親是做打擊樂的,母親跳舞,骨子裏你還是繼承了他們的音樂基因,對舞台也不陌生,這些對你日後的成長和發展還是有好處的吧?

王羽佳:他們都會彈鋼琴。我媽早期學跳舞,後來當了教員。我爸是做打擊樂的,什麽都打,也會打木琴。他們演的有輕音樂、有爵士,什麽都會。我有時候去聽他們的音樂會,他們都有演員的“上台狂”那種風格,兩個人都是,我可能細胞裏也有這個成分。我小時候老是看他們演出。他們很有經驗,我常想如果他們生在我這個年代,也會很有名。但是他們正好趕上了那個時代,所以命運不太一樣。

南方人物周刊:沒怎麽在媒體上見到你父母,他們似乎很低調,不怎麽拋頭露麵,也不出來講講怎麽培養你的。

王羽佳:我也不知道……我14歲離開家,已經二十多年沒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大家都說你父母是大好人,我爸很會做飯,我媽很會聊天。他們也有點波希米亞人那種氣質,高興了和朋友吃飯喝酒聊天。他們兩個人以前肯定關係特好,哈哈。我以前老說“你們倆過得那麽好,可我就一個人”。我自己出來以後,跟他們的生活完全不一樣,他們是兩個人的世界,我是一個人。

南方人物周刊:對於父母來說,把女兒培養成一位國際型藝術家的代價,就是享受不到普通人家的親情。


王羽佳:這個你得問他們了。他們老說想我,但是我覺得他們肯定也覺得很幸福,沒有女兒在身邊煩他們,哈哈。有時候他們也會來聽我的音樂會,如果是在亞洲演出,他們都會去聽。上次回國時我跟維也納愛樂一起彈了“拉三”,我媽一直跟著特別高興。我媽參加了我在柯蒂斯的畢業典禮,我第一次在卡內基的演出她也去了。

▲2015年3月11日,英國倫敦,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接見王羽佳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如果沒走鋼琴這條路,你會成為什麽樣的人?據說你小時候學習成績挺好,如果不從事藝術,你可能是一個女工程師,說不定也會成為伊隆·馬斯克這種類型的人?

王羽佳:說不定……我小時候父母並沒有想讓我當鋼琴家。我媽想讓我學跳舞,其實我很懶,我就想坐在一個地方,所以我裝作我特喜歡彈鋼琴,實際上是逃避跳舞,哈哈!

我父母都是從事藝術的,他們知道這一行的辛苦,就是你再喜歡也需要不停地工作,真的是需要永遠不懈地努力,停不下來。


我小時候想拉小提琴。我手長得很小,又很細——現在也很細,一位老師說我是“麵條手”,不應該彈鋼琴,當業餘的玩一玩算了,所以我媽也沒有想往鋼琴這條路培養我。我考級以後,專業老師覺得家裏應該有一台三角鋼琴,因為我之前的是一個立式的。我們住的房子很小,當時覺得一個鋼琴大得我都可以躺在上麵。

我跟著淩遠老師學習,她不光是重視技巧,還總是強調“發音”,就是聽起來聲音的顆粒要比較清楚、比較亮,但是好像外界很輕易地就理解成“你技巧真好”,他們不理解這不是技巧。現在很多人強調“音樂感”“技巧”,就是把這兩者截然分開,其實在舞台上的時候,這完全是一件事。

南方人物周刊:這次采訪之前我也請教了一些音樂界的人士,想了解行內人怎麽看你。有一個朋友的回答我覺得特別有意思,他說因為羽佳的父親是做打擊樂的,所以你可能繼承了父親的一個方麵,手上特別有勁道,你覺得這個理論成立嗎?

王羽佳:哈,跟這沒關係。如果說有關係的話,我覺得可能節奏感上麵會有一點,因為我爸是做打擊樂的嘛。我記得我爸老是說:別趕,節奏要強。

我覺得聽眾有時候老是注重力量、體質方麵。我為什麽力量強?是因為這個音樂讓我非常有衝力,有顆粒性或者比較清楚,這都是音樂給我感動,然後出來的力量。它不是一個體質上的事兒。但是我覺得好多人去聽音樂會,真的就是去看誰彈得越響越快……有時候我也能理解,因為有時候我看體育比賽,我就覺得那些運動員好棒,這是比較容易讓人印象深刻的事。但是去聽音樂會,這個不是重點——啊,今天能把這話說出來我很高興:“彈快彈響不是我想彈琴的原因。”


南方人物周刊:你14歲去加拿大學習,你的獨立性是從那時候訓練出來的?

王羽佳:我記得我在加拿大的監護人,也算是恩人,很早就跟我媽談,他說當一個職業藝術家,頭腦和情感上必須非常strong(強),非常獨立。我媽聽了很震撼。我估計她也有點故意把我放出來,讓我自己走著看看。沒想到我特別喜歡這樣。講點迷信的話:我是水瓶座,很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當然我也喜歡跟人聊天,但是我需要平衡。我需要很大的自己的空間,畢竟練琴的時候是另外一個世界。這一段生活真的把我鍛煉出來了。如果沒有那些訓練,現在真的應付不下來。我現在每隔一天就有一場,彈到第五場的時候,人可能就有點蔫了。但是你還是要堅持。

格拉夫曼上課,

每次都讓我先把整個曲子彈一遍

南方人物周刊:格拉夫曼打電話告訴你他可以招你了,對你來說是個意外嗎?還是覺得一切都很自然,理所應當?


王羽佳: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我彈得怎麽樣。我剛從中國出來,聽說柯蒂斯隻招最好的學生,所以我在加拿大就自己練琴,練了幾個月。然後突然聽說被錄取了,要跟格拉夫曼學,他都是招最好的學生,我就說:“哇!太棒了!”

我當時是一小孩,我還想跟另外一個人學,不知天高地厚,是吧?

南方人物周刊:你這樣提,格拉夫曼沒有被冒犯嗎?

王羽佳:他是一位特別寬厚、特別幽默、特別開朗的人,性格特別好。他是1928年生的,經曆了很多事。他父親是海菲茲的老師,他本人是霍洛維茲的學生。他7歲去的柯蒂斯,直到2021年退休——在柯蒂斯待了八十多年!

南方人物周刊:格拉夫曼是有影響的藝術家,他教出了你、郎朗和張昊辰。大家可能好奇,這樣的大師是怎麽教學生的?他教什麽樣的內容?是怎麽啟發學生的?


王羽佳:他很喜歡中國的藝術,所以他的好多學生都是中國人,我覺得這是一種互相的吸引。

格拉夫曼不是教授,他當年的演出日程就跟我現在似的,天天演出,所以他本身是演奏家。格拉夫曼給我上課的時候,每次都讓我先把整個曲子彈一遍,不管多長的曲子,40分鍾、50分鍾,這樣你就已經有一種演出的感覺了。第一遍當然不完美,然後再一節一節地過。就是讓我先了解整個作品的結構。他每次彈得不是很細——我跟淩遠老師學的時候,每個音每個小節都摳得特別細,一直到完美,當然基礎階段非常需要這種訓練。

他有很多演奏協奏曲的經驗,彈過和演出過協奏曲的還是不一樣。

格拉夫曼有一個好朋友是裏昂·弗萊舍(Leon Fleisher),我在阿斯本、卡內基也參加過他的工作坊,跟他學了很多。弗萊舍剛剛去世,他是施納貝爾的學生,是德國派;格拉夫曼是俄羅斯派。在這兒上課你可以隨便給別的老師彈,真的像海綿一樣,吸收所有人的營養。

▲2008年7月14日,鋼琴家格拉夫曼與學生郎朗在紐約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格拉夫曼不讓你們去參加比賽,你當時理解他的要求嗎?

王羽佳:我非常高興。你要把我擱在比賽裏,我覺得我第一輪都進不去。我覺得像我這種比較有個性的彈琴風格,比較偏表達的,可能不適合比賽。比賽是看哪個人彈得最完美,哪個人是在框框裏彈得最好的。而藝術上達到一定程度之後,怎麽比?藝術不是體育,對吧?我覺得國內好多人把比賽看得太重了。小時候我參加過比賽,我記得老師和我父母都說:就當一個演出的經驗,所以沒有負擔。我每次不是第一就是第三,沒得過第二,很好玩。

格拉夫曼老說:你為什麽比賽?比賽的目的是要引起經紀人注意,畢竟有了經紀人你才有演出機會。後來我16歲的時候有了經紀人,格拉夫曼就說現在絕對不需要比賽了。

南方人物周刊:之前我采訪張昊辰的時候他提過,在柯蒂斯上學時同學之間的氣氛特別好,雖然競爭,但是是特別友好的競爭,這讓我稍微意外,原以為你們可能會有點互相提防。

王羽佳:這是我在柯蒂斯讀書時非常特殊的一點。我很懷念那段生活。現在如果我在某個樂團看見以前的老同學就特別親切,當年一起長大的感覺還是不一樣。那時每天都是非常活躍,大家的腦子裏都是各種想法,關係很密切 。


昊辰是我小師弟,我們經常一起出去找吃的東西。柯蒂斯的學生都是“人尖子”,技術和頭腦都好,我常彈給同學聽、問他們的想法。我覺得這特別有用,因為大家都年輕,說話很直接。聽到我不喜歡的詮釋,我也會思考為什麽不喜歡,或如何避免這樣彈。總之柯蒂斯是音樂水準非常高但又不那麽競爭的學校,同學之間討論的氛圍特別好。我從同學們那裏也學了很多。與他們合作室內樂,真的都不用說話就彈,就拿音樂說話,我了解他們管樂怎麽吸氣、弦樂怎麽用弓等等。

純粹從物理上講,鋼琴其實是最簡單的,所以其他事全是靠腦子,全是靠想象力……而且我發現,這些天才的年輕音樂家,都是有想法,在音樂上有話可說,是想借助音樂來表達生活裏的某些方麵。它不光是音樂的事兒。所以當別人誇“你技巧這麽好”“你彈得這麽響、這麽快”,我就老有失敗感,你知道嗎?我覺得這不是我想吸引你的,這不是我的點。

阿格裏奇說:

“我被你的音樂深深打動!”

南方人物周刊:你救阿格裏奇的場是個老話題了。我好奇的是為什麽阿格裏奇會找到你,你們之前有什麽樣的淵源嗎?


王羽佳:之前並沒有。隻是在她演出的一個星期前她見過我,因為我跟迪圖瓦彈過好幾年。他倆雖然分開了,但還一直有合作。我猜迪圖瓦肯定跟她提過我,她自己也天天在YouTube上看別的鋼琴家——對,她就是這麽好玩。

那天在費城我去聽她的音樂會,然後她也聽我彈,她說:“我被你的音樂深深打動了!”你知道她也非常“波希米亞”風,比較隨意,屬於“我明天不想彈”就取消了。然後她問我:“我下個禮拜不想去波士頓了,你想跟波士頓彈嗎?”我當然想跟波士頓彈了!這是大家的夢想!然後她說:你跟迪圖瓦去彈吧,你定你的曲子,我不彈了!就這樣……那天是下午的音樂會,晚上她說“我有點餓,咱們去吃點什麽吧”,然後我跟她一塊去超市買吃的,她又說:我想去飯店吃。吃完以後,她想看電影,我就去她賓館看電影。迪圖瓦想看007,她想看英國女王,當然是女王贏了!看了10分鍾迪圖瓦就在那兒打呼嚕了。我覺得特逗。

我出來之後,真的不太敢相信這是我的生活,因為這兩個人是我小時候在CD封麵上看到的大音樂家。迪圖瓦是我18歲時認識的,阿格裏奇是我20歲見的。我們見了一說起話來,就好像已經認識了一樣。他們一點都沒有那種大腕的感覺。外界很多人說阿格裏奇很大腕、很高傲,很難對付,我覺得有時候這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其實她人非常溫暖。比如,看電影的時候問“你冷不冷”,還給我一個被子,很有母親的那種感覺。

一年後我去韋爾比耶音樂節,阿格裏奇也在。韋爾比耶就是有大腕雲集的感覺,晚上有招待會,大家都去吃飯,結果阿格裏奇給我指定座位:“我坐這兒,Kissin(基辛)坐這兒,你坐我們倆中間,我覺得你跟kissin特般配。”

南方人物周刊:你們倆來電了嗎?


王羽佳:你見過kissin說話嗎?我從小就非常非常崇拜基辛。第一次見他,一聽他說話,我想:噢,他這麽說話!

話說回來,我之前在舊金山上了一堂大師課,我突然覺得有點不一樣了,我現在到了學生看我像我當年看阿格裏奇和迪圖瓦的這種感覺,所以我得非常注意我在說什麽。我是老師這邊的了,我得對他們多鼓勵多啟發。是不是我老了?哈哈。

南方人物周刊:不太習慣他們看你的眼光?

王羽佳:是有點不習慣。因為我畢竟大部分時間在台上,是一個演員。我從向上仰望別人到平視別人,現在開始被人仰望,就覺得是不是我老了。

我從16歲開始就在舞台上,已經彈了這麽多年,好多人說“你可以了”。安迪·沃霍爾說Everyone will have 15minutes of fame(每個人都能當15分鍾的名人).他說的是15分鍾,我已經超過15年了,風光過了。我自己以前也沒想過,現在一想似乎也值得被崇拜。需要一些毅力,堅持這種好的品質。


南方人物周刊:年輕藝術家看你的那種眼光會讓你覺得有一種責任,要把經驗、感想傳遞給他們?

王羽佳:我沒覺得我有什麽經驗,但是我當時喜歡這種氛圍,就像我當年跟我柯蒂斯的同學一起彈的這種感覺,也不僅僅是因為我也可以從他們那裏學到東西,因為這也是一種互動,音樂就是一種交流。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人越年輕的時候越苛刻,所以他們要是能滿意的話,我才覺得可以——當演員和在學校裏的感覺完全不同,在音樂廳裏我沒有這種感覺。阿格裏奇也一樣,她已經八十多了,但還是一個童心的狀態,跟她說話,我覺得她像長不大的那種人。但另一方麵,她又非常成熟。

▲2023年9月4日,鋼琴家阿格裏奇在意大利博洛尼亞音樂節上演出 圖/視覺中國

南方人物周刊:講到阿格裏奇,大家都說她的接班人肯定就是你,你會以此為目標嗎?

王羽佳:她自己說的,她說看了我彈琴,讓她想起她小時候,她像我這麽大的時候,我當時說哇!


我很崇拜她。作為一名女性,她這麽有性格,尤其在那個年代她就很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她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非常執著,沒有顧慮,當然這也需要勇氣——我覺得她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她有這種力量,甚至比很多男性還有力量,真的是queen(女王)。我很崇拜這一類女性,又有魅力又有力量——可能是一個鋼琴家,也可能是一個畫家、一個演員。我很喜歡梅麗爾·斯特裏普、安吉麗娜·茱麗。我可能比較喜歡性格上比較強的這一類女性,但是她們的強當中也有溫柔和溫暖的一麵。

南方人物周刊:你剛才提到的格拉夫曼、阿姐、迪圖瓦,對你來說是生活當中的朋友,對普通樂迷來說真的是一直仰望的大師。

王羽佳:噢,我還有好多這樣的朋友。那天Krystian Zimerman(克裏斯蒂安·齊默爾曼,波蘭鋼琴家)在我生日的時候給我發了一段信息,我都不知道他從哪兒拿到我的電話,我收到後很驚訝,我回複:Oh my God!(哦,天啊!)他說,“No,you can just call me Krystian (別,還是叫我克裏斯蒂安吧)”

我十七八歲的時候替過很多人演出,他們對我來說都是大神一樣的存在。像魯普,後來我見了他,我說“我替你演的”,他說:“你彈的跟我是不是一模一樣?”都是幽默感極強的人。

也跟好多已經去世的人彈過。小時候跟馬澤爾彈過,但我最喜歡的是克裏奧克裏·阿巴多。他通過DVD看我彈李斯特的奏鳴曲之後,馬上就把我請到琉森音樂節,讓我彈開幕。我14歲的時候出國,之後一直沒有回來,直到21歲的時候跟阿巴多一起回來,參加國家大劇院和琉森音樂節的合作演出。我當時還挺自滿的吧,因為當時好多人說:別看你小時候挺天才的,長大了就沒聲了。結果我22歲回來了。


南方人物周刊:阿巴多後來是否告訴過你,他最欣賞你的是哪一點?

王羽佳:他聽了我彈的李斯特——我當時不在,是別人跟我說的。他見了我就沒怎麽說話——他說我讓他想起了阿格裏奇。他以前是鋼琴家,但是聽了阿格裏奇之後,說:“我不學鋼琴了!”男生也有脆弱的一麵,哈哈!他後來就去當指揮了。他說感覺我有點像阿格裏奇,但我有我的深度。我覺得這深度可能源自他對中國文化的迷戀。他也是一般排練都不說話,我們也不知道他幹嘛,一演出弦就上了,完全不是一個人。

南方人物周刊:回過頭看,對你來說成為職業鋼琴家,最重要最關鍵的是哪一個環節?是你被比如說DG簽約?

王羽佳:每一個環節都很重要。我媽媽跟我說: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的。像這些救場,如果我當時沒有掌握那些曲目,也“救”不下來。我小時候,如果大人說下個禮拜讓我彈莫紮特,雖然之前沒學過莫紮特,但我就可以趕快學,背下來,養成了這種能力。如果我當年沒有去加拿大,後來就不會考柯蒂斯。在柯蒂斯的六年收獲最大。

我21歲第一次去韋爾比耶,然後是第一次Medici登台。那場音樂會是早上11點多開始,行李還沒到,我是穿別人的裙子上場的,就是在這樣一個很混亂的情況下彈的。後來我就覺得是不是越混亂我彈得越好?哈。平時生活中有各種瑣碎細節,比較煩躁,非常不放鬆,彈音樂會的時候反倒是一種釋放,一種放鬆。那場音樂會結束之後,DG找到我,跟我簽約,之後是勞力士簽了我,然後是Medici那場,好幾百萬的觀眾……這三個事發生在一場音樂會裏。但如果不是在柯蒂斯的那六年一直吸取營養,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2009年簽約出了第一張專輯,裏麵是一些比較重的作品,你是不是想有一個宣言式的亮相——“我不是一個看起來好像弱小的亞洲女孩,我有力量”?

王羽佳:可能有點吧。記得我7歲的時候,我有一個師哥8度特好,然後就彈《匈牙利狂想曲》,別人就說“男孩兒的曲子、男孩兒的曲子”。後來我出國第一個學的就是《彼得魯什卡》,我也可以彈,什麽叫“男孩兒的曲子”?就是一種謬論。我估計我彈出來這曲子,觀眾也會喜歡。

我的前兩張CD都是靠實力說話的,都是技巧上高難,是“音樂家的音樂”,包括我現在的曲目。我老是找那些比較偏的,覺得流行的太通俗。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過你之前的一篇采訪,有一位老音樂家不建議你走職業鋼琴家的路,因為太辛苦,作為一名女性,付出會比較多。她提到傅聰之前跟她說過:“(職業鋼琴家)不是人過的日子。”她認為理想的狀態,是有一個比如教書這樣相對穩定的工作,然後再去演奏,這樣可能進退從容。

王羽佳:我一直沒覺得我是個正常人,哈哈!有時候確實覺得,這當然不是正常人的生活,不是有家可以回的工作,天天在旅館,我有時候把我後台的化妝間當成旅館……完全不是穩定的生活,但是我不介意。


我就老笑我爸我媽像鴛鴦,我從14歲離開在國外生活,對感情方麵的看法也不是那麽傳統,怎麽行得通怎麽來,就像彈琴一樣不需要有框框,比如30歲了,你得有個家有個小孩,我覺得這都是不需要的,如果你有了小孩,然後自己不高興,還不如自己比較高興比較自由地活著。

▲2017年,王羽佳與馬勒室內樂團合作演出 圖/Geoffroy Schied/Mahler Chamber Orchestra

南方人物周刊:出道以來,你的造型也一直在變化,直到目前的這個發型相對固定下來。這是怎麽形成的?

王羽佳:是指我的短發吧?我之前一直留長發,有一次我去西班牙一個地方演出,演出前覺得太長,就去剪頭。但我不會說西班牙文,理發師不會說英文,我就跟他說shorter,稍微短一點,理發師以為我是想把頭發剪成這麽短,再加上我剛下飛機有點困,一邊剪一邊睡著了,醒來一看,啊!這麽短!以前習慣了頭發長就當簾兒似的給眼睛擋住,就不用看觀眾了,一下子這麽短,突然就覺得自己跟沒穿衣服似的。過了幾星期、幾個月才比較適應,後來發現也挺好。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不是特別注意保持身材?


王羽佳:人生在哪個階段都有不一樣的美。我現在穿以前的裙子,還是覺得二十多歲的時候穿起來比較好看,但是那怎麽辦?

南方人物周刊:你一般出去演出要帶幾套演出服?

王羽佳:有的演出我有造型設計師,他會把服裝擱在音樂廳的化妝間裏,我就直接穿,最好比較合適,這樣我就不用帶了。有時候我自己帶,比如這次是7場演出,我帶了四五套,串著穿。

南方人物周刊:前一段時間有一股熱潮,國內綜藝請了很多明星,包括古典藝術界的,你怎麽沒有去參加這種掙錢比較快、又可以暴得大名的演出?如果邀請你,你去嗎?

王羽佳:這些事情對我一點誘惑都沒有。我還是喜歡彈琴,就這麽簡單。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一個叛逆的人嗎?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別人議論你的服裝是否合適?

王羽佳:我是達到已經不在乎的這種境界。我覺得我總是被誤解,我老覺得我的生活不是他們說的這樣,就覺得有些議論很荒謬。然後就想別人有別人的想法,就不介意了。

南方人物周刊:你表麵上是一個特別開朗的人,內心也是這樣嗎?有的人正相反,特別是演藝界的人。

王羽佳:我有發脾氣的時候,但我是發了脾氣很快就過去了。我的生活也必須得這樣。尤其是在外麵演出的時候,有的時候情況很複雜,有很多細節,如果處理得不好而我又不表達,下次還是會這樣,所以我要去表達、去溝通。有時候我會脾氣不好,但是過去就過去了。

南方人物周刊:有人把你當成女性主義者的代言人。你自己有這種意識嗎?


王羽佳:可能就因為我的形象就是穿高跟鞋、比較strong比較有個性的樣子,大家會覺得我是這類。但我沒有有意識地去塑造自己某一類的女性形象。別人有時候會強調我的“女鋼琴家”身份,我就覺得我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我就是一個“人”。我小時候我媽培養我就是我,當作是比較野小子那種,有時候也跟男生去踢球,但是也上芭蕾課。我聽過男生彈得比所有女生都更細膩,這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關鍵是你自己是什麽樣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你之前說自己想當畢加索,比較有棱角。現在還這麽想嗎?

王羽佳:我是想說我有棱角,然後拿畢加索作了比方。前兩天看了安迪·沃霍爾的日記,我也很喜歡,我覺得有棱角,不是我想做的唯一的事。現在再問我的話,我會說我想當達利,我想當沃霍爾,我想當畢加索……我不想隻走一條路,我希望哪條路我都可以走。

昨天看《蜘蛛俠》,我覺得我們就是活在一個多重宇宙裏。不是說你非得達成某個目標不可。越豐富就越會有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感受,就像每次我彈不一樣的音樂會都有不同的感受一樣。可能今天我覺得要用稍微“達利”一點的,超現實的感覺,來處理音樂。這樣想之後,潛移默化,下意識地,彈出來就不一樣。

我永遠不會把自己固定在一種風格的畫框裏。剛出來的時候希望自己不是那種很溫柔的,而是很有棱角的,現在我的期待是越豐富越好,也可能下次你來采訪我會說越統一越好。


南方人物周刊:就像你一張專輯的名字——Transformation,一直在變。

王羽佳:我覺得人真的就是天天都在變,有時聽眾或者粉絲對我有先入為主的判斷,但是他們沒準聽的是我10年前的一個錄音,然後就在腦子裏給我下一個定義。我聽別人的作品,可能也會這樣。就像我一想到Lady Gaga,就會想到她的Poker Face,其實《撲克臉》讓她出名,就像《土耳其進行曲》讓我有名一樣。但是下邊的路怎麽走?如果你真是一個忠實粉絲,就應該知道我們的生活是永遠變的,我們作為藝術家是永遠變的,我們的音樂也會永遠變。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你之前說你的偶像是lady Gaga,現在也不會是她了。

王羽佳:現在我喜歡的是Billie Eilish,我喜歡她的演唱。不過真正的天才是她哥哥,大多數作品都是他創作和製作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是天才嗎?或者說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


王羽佳:可能就像你說的,我感覺我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我也很幸運從小就找到了我能發揮的方向。有些鋼琴家可能要到四五十歲才找到比較適合自己的事業。天才很多,都是比較幸運地找對了自己的方向,當然還需要很多努力。

對我來說,彈鋼琴不是一份工作,因為我喜歡它。可能在彈琴上,我有時候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有才華的。

南方人物周刊:女性鋼琴家是否的確有一些先天的比如說體能上的弱勢?

王羽佳:我覺得這是謬論,先天的弱勢是不存在的,這隻是一種心理上的感覺。我看過很多男生彈琴,包括我同學,沒覺得差別有多大。你看阿格裏奇,已經八十多了,還在彈,她的同代人有幾個還在彈?沒有幾個。

南方人物周刊:阿格裏奇已經過了80,還在彈,你估計自己至少也要彈到80歲嗎?


王羽佳:我估計我可能會一直彈到死,因為我也不會幹別的了。

我在疫情的時候真的想過,如果我不彈鋼琴的話,我會幹什麽。我對彈鋼琴沒有厭煩,但有時我不喜歡天天去機場,安檢啊,托運行李啊,比較煩,我就想現在科技這麽發達,如果我不再在路上演,沒準就在一個地兒固定演,我做駐場音樂家,讓別人來來去去看,多好。但是一年多過去,在路上還是有在路上好玩的事兒,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也沒法跳舞,我可以編舞,我可以導演電影,但是一想其他方麵真是還得從頭來。算了,還是彈琴吧!

lpxp311 發表評論於
非常喜歡她,有個性。
小黑豬 發表評論於
南方人物周刊:前一段時間有一股熱潮,國內綜藝請了很多明星,包括古典藝術界的,你怎麽沒有去參加這種掙錢比較快、又可以暴得大名的演出?如果邀請你,你去嗎?王羽佳:這些事情對我一點誘惑都沒有。我還是喜歡彈琴,就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