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是主業,怎麽變成了副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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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歲的金貝貝在南方一所中學任教四年,日常工作裏,除了教學任務外,她常常陷入填寫各種材料和表格、檢查、評估、驗收、比賽的循環中,導致“好好上課成了奢望”。

同為教師的何雪夕深有同感,她覺得自己被大量非教學任務“壓得喘不過氣來。”

金貝貝要完成的部分工作 本文圖片均為 受訪者 供圖

2021年,國家中小學生心理健康教育課題組在針對教師心理健康的一次檢測結果顯示,69%的教師感到壓力大、焦慮情緒偏高。

隻想安安靜靜做個老師,是受訪老師們的共同心聲。

“教書變副業”

何雪夕今年23歲,剛進入教師隊伍。

她曾經跟家人說自己很累,家人卻覺得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直到有一次,媽媽陪她去看病,看到她邊抽血、邊打點滴,還一邊跟家長打電話的時候,媽媽才知道“原來做老師是這樣的”。

何雪夕是廣東一小學班級的班主任。她之所以喜歡這份職業,是因為喜歡上課,喜歡跟孩子接觸,但是“工作除了教書,還有很多其他任務,教書好像變成了副業”。

2022年3月2日,北京師範大學中國教育與社會發展研究院發布的《全國“雙減”成效調查報告》顯示:教師工作壓力和負擔加重。這項調查抽取了全國各地3564所學校的兩萬餘名教師,70.9%的教師呼籲減輕非教學負擔。

何雪夕每周上15節課,除了任教語文,她同時兼任著勞動課、道德與法治課和書法課。

除了日常上課,她還需要完成講課比賽的任務,每學期會有一次公開課,如果遇上比賽或者領導視察,要準備兩三節的公開課——這樣的公開課有時候更像是走過場的“表演”,到了寒暑假,她還要寫教學論文。

作為班主任,她承擔管理班級的責任,學校為了“看見”管理內容,會安排教師們填寫各種各樣的表格,包括每日缺勤記錄表,每日、每周、每月、每學期的安全記錄表,班主任工作手冊,行為規範課堂記錄表,家訪表,家長會座談表等。表格一多,何雪夕免不了“造假”。

有一段時間,學校要求她記錄指定主題的班會內容,並拍照片記錄。但有時候計劃外的班會課會擠占教學的時間安排,這時候何雪夕就會虛構一個班會記錄,“沒有做過,隻是為了填個表,交給上麵。”

何雪夕學校要求的學習心得

和何雪夕一樣“身兼多職”的,還有任初二年級班主任的金貝貝,她一邊當語文和生物老師,一邊兼著撰寫學校的宣傳稿,“這還是懷孕的優待”,她說。

早在2019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即印發了《關於減輕中小學教師負擔進一步營造教育教學良好環境的若幹意見》,從統籌規範督查檢查評比考核事項、社會事務進校園、精簡相關報表填寫工作、抽調借用中小學教師事宜等方麵提出20項舉措。

2019年是中央確定的“基層減負年”。隨後,各地陸續出台中小學教師減負清單。但在金貝貝看來,“老師的負擔反增不減”,來自當地政府部門的任務也沒有間斷。

每次學校舉辦教師節運動會,或者學校自主舉辦的一些活動,她就要寫一篇報道,然後給縣、市、省的媒體投稿。

若以課時為單位計算金貝貝的課外任務:寫一篇宣傳稿子,大概要花掉四五節課的時間。當地指派給學校創衛任務,於是她周末去社區掃地,掃了兩個課時,檢查合格才準許她離開。

名目繁多的檢查、評比源源不斷。“如果排名靠後,有關行政部門會批評學校,學校又會批評老師沒有認真執行。”金貝貝說。

金貝貝學校要求班主任統計學生保險

11月底,今年的青少年禁毒知識競賽將要開始,金貝貝再次忙碌起來。學校要求所有學生注冊、完成學時和答題,並要保證百分之百的正確率,省教育廳會每天公布各地數據。

整個參賽活動持續五天,一共110道題目。這項任務和金貝貝的考核掛鉤,她花了幾個小時熟悉題庫,再把50多個學生的賬號信息依次輸進去,她用了兩台電腦,喊了幾個學生一起幫忙,把題庫答案和賬號密碼打印下來,用了幾個小時才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

“拍照留底”

兩年前,小學老師白露開始感到疲憊,“(工作時間裏)真正的教學任務其實隻剩下30%”。

白露任教語文,同時教授道法課、心理健康課、少先隊活動課,還兼班主任。每周,她會接到不同的視頻學習和文件確認任務,包括注射疫苗、安全告知、禁毒、反邪教、紅領巾愛學習、青年大講堂等。

她日常的一項重要工作是監督學生家長完成各項通知和拍照。

她要反複叮囑學生,同時在家長群一一驗收,“力求100%完成”。因為這些任務大多與她的績效掛鉤。但並非所有家長都願意配合,因為需要確認的通知太多,她還為此被家長告到教育局。

上班以來,各種各樣的行政任務一直不少,但白露也能理解。“因為小孩調皮容易受傷,學校也是為了減少爭端,才讓和家長挨個確認、拍照留底。”盡管這意味著,她的個人時間被占據。她經常回家後一動不動地在沙發上躺半小時,然後再拿起手機確認家長的消息。

剛進入這個行業的時候,何雪夕覺得自己責任很重,很怕教壞小朋友或者上不好課。麵對家長時,她也有一種後輩心理,怯於交流。下班後,學生家長會找她聊天,她又必須一個個地回複。

情緒長久積壓後,今年年初,何雪夕感覺自己狀態不太好,去醫院看了心理醫生,結果測出來是中度抑鬱,輕度焦慮,帶有強迫症。最嚴重的時候,上著課,眼淚突然湧出來,她轉身背對學生,一邊講課一邊擦眼淚。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她跑去廁所大聲哭一陣,但是好像怎麽也哭不完。

求助心理谘詢一段時間後,她慢慢有了一些變化。她發現,老師也隻是普通人,“很多時候你做了該做的,但是效果沒有達到你想要的,可能並不是你的問題。”

初當教師的秦梓峰也感受到一種壓迫感。

上高中時他最喜歡數學,數學老師詮釋的邏輯之美深深吸引他,那時他立誌成為一名數學老師。

高中畢業後,秦梓峰如願進入一所師範院校學數學,今年6月大學畢業後,他與一所中學簽訂了為期六年的合約,帶初中一年級的孩子。

入職前,秦梓峰對這份工作充滿期待,但很快,繁瑣的課外任務讓他感到“時間被浪費”。

學校規定教學任務留影像記錄。於是每天早自習,老師們要把學生的早讀情況拍下來,年級負責人也要記錄每天的教學情況,一起發到教師管理群。群裏的消息刷屏太快,以至於秦梓峰後來屏蔽了這個群。

學校還要求每個老師轉發某些稿件,剛開始,他會在朋友圈轉發,後來覺得 “無意義”,索性不再轉發,“大不了被談話”。

秦梓峰想成為一個好老師。在他看來,好老師應當是“時間都能用在教學上,有方法,學生一聽,就能理解”。他帶的班數學成績比較差,於是他開始抓成績,把考得差的學生喊到辦公室,一起研究卷子,逐個分析錯題。下班後,他備課到晚上10點。

但想到三年後他可能擔任班主任,被繁重的非教學任務綁住,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遙遠”的第一堂課

何雪夕大學學的中文,為了當老師,她考了三次教師資格證。

她仍然記得兩年前上第一堂課的情形。前一晚緊張到睡不著,她既興奮又期待,也忐忑不安,總擔心教錯什麽。

那天是教五年級的學生名人名言,為了這堂課,她準備了好幾天,上網查了很多資料,把上課內容打了幾遍草稿,心裏又默念了幾遍。

課堂上,她告訴孩子們,在學會學習之前,要先學會做人。她想成為那種溫柔又有力量的老師。有時學生會把自己做的手工藝品送給她,有學生會抱著她說想她,那時她的疲憊感會消解一些。

每天早上6點,何雪夕從家出發到學校,開始一天的工作。最近是學校的體育節,她要安排家長來排練——現在,何雪夕並不排斥跟家長打交道了。從前,麵對年齡比她大的人,她會不自覺地用謙遜、客氣的語氣去回應。但後來她發現,家長需要的不是她這種態度,而是她的專業,以及能為小朋友著想的心。

白露說,做老師是良心活,在課堂上看到孩子們的眼神,就覺得要好好教他們。

但是她的時間太碎了,根本沒辦法沉下心來好好備一節課。學校密集發布任務,事情擠到一起的時候,她也難免感到崩潰。

白露和同事們希望,學校能設立專門的班主任崗,執行非教學工作。這個願望也曾接近實現——學校一度傳出競聘班主任的消息,但後來又沒聲響了。

她心裏明白,單獨設崗也會有問題。“不帶課的老師很難了解孩子的情況,樹立威信,學校也沒有準備好多出來的經費和編製。”

回歸課堂也是金貝貝最大的心願。她喜歡和孩子相處,跟他們在一起時,她感覺自己似乎也更年輕了。

金貝貝發現,這幾年支撐她走下來的,正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畢了業的學生想加她的微信,告訴她分班或選科的事;學生們升上了高中,遇到難題也會谘詢她,那一刻她感覺得到了學生的信任。

四年前,金貝貝第一次走上講台時,“激情滿滿”。她已經提前了解學生們的情況,講法和教法也在心裏過了幾遍,她有清晰的教學目標:學生聽得懂,感興趣,喜歡課堂,喜歡她。那時,她看著講台下一張張稚嫩的臉龐,心想:這是我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