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老人:哪怕還殘留一點勞動力,都得自己找活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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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十數年,中國基層社會急遽變化。一邊是以縣域為主體的城鎮化快速推進。據統計,中國城鎮化比例已經達到65%;另一邊則是身處其中的每個個體,其生活習慣和行為邏輯,或顯性或隱性地與之共振。

如何理解基層社會和個體行為的變化?我們計劃用10個關鍵詞展開講講。

第二個關鍵詞是“無緣社會”,共三篇,此為第二篇。

問:回到“無緣社會”,怎麽理解中國社會發生的變化?

呂德文:總體來講,今天的中國,雖然不同地區的社會形態和社會結構有差異,但在兩個方麵體現了無緣社會。

第一,共同體身份屬性慢慢消失。今天很少有人說,我生下來就要代表這個家族的榮光,這個東西某種意義上已經在大部分地區消失了。

走出家鄉的人對家鄉未必有那麽強的認同,即便有認同,家鄉也已經支離破碎。誰來代表這個家鄉?村幹部嗎?村莊隻是你從小生活過的一個地方,已經不是一個共同體。無緣社會非常重要的表現就是共同體屬性非常強的內部關係網絡,以及每個人先賦的共同身份消失了。

第二,在這個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理性化,越來越淡薄。其實這種關係已經擴散到整個社會。人和人交往看中的是及時交換,而我們今天很多社會製度的設計是在吃幹榨盡傳統的溫情脈脈的關係。

問:為什麽這麽說?

呂德文:舉個例子。村鎮銀行在做惠農支持的時候采用了一個很重要的製度,就是聯保。銀行提供小額信貸,每家可以貸5萬或10萬,不需要抵押品,隻要找到另外四戶簽名,共同擔保。

從銀行的角度來講,他是出於好心,希望每一個有需求的貧困戶都能夠從銀行貸到款。但這個製度造成的結果是,人際關係的理性化和斷裂。隻要有一戶人家還不上,另外幾戶聯保的人要承擔責任。

聯保製度在一段時間內非常盛行,但很快就推行不下去,因為信任關係出現了危機,很難修複。本來大家關係好才一起聯保貸款,最後發現你隻要出現了風險,其他人都變成了冤家。

再比如保險。農村保險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利用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係。幾乎所有做農村保險的都在利用熟人信任關係。因為信任你,所以我在你這裏投保。對做保險的人來說,他有業務需求,親戚朋友不管需不需要合不合適,最好都來投保。等到最後出現問題的時候,彼此埋怨仇恨。本來出於好心的保險製度設計,最後搞壞社會信任關係。一個家族裏隻要有一個人做保險,大家的關係就會變得很別扭。

非常遺憾的是,今天的中國社會,“殺熟”已經被一些急功近利的做法合理化了。保險是“殺熟”,微商是“殺熟”,傳銷也是“殺熟”,他們都在加速解體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係。

問:前麵我們聊到村莊共同體的解體,每個人變成獨立的個體,這個不是現代化帶來的積極影響嗎?個體脫離束縛,獲得解放和自由?

呂德文:現代性的目標是把每一個人都變成理性的、單獨的個體,享受個人的權利,也能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現代性的核心特點就是把每一個人從共同體裏解放出來,甚至從家庭裏麵解放出來。這個社會進程我覺得是中性的。但是,正常的現代性個體化的過程需要建立與之相匹配的社會機製。你失去了共同體的支撐以後,還可以在社會裏安穩地生活。

今天我們麵臨的問題是,每一個人都在走向個體,並且是通過非常扭曲和異化的方式從共同體裏解脫出來。

前麵講的人情異化也好,保險也好,甚至上次我們講的透支社會網絡詐騙,都是在利用我們現存的一丁點社會信任關係。但是我們與之相應的另外一套保證社會信任的機製,也就是社會契約,並沒有建立起來。

假如一個人從共同體解放出來,人與人之間變成個體化的理性關係,那麽他應該很清楚他的權利和義務的邊界在什麽地方。如果超出這個邊界,社會有辦法來懲罰你。比如你透支了,社會信用體係會告訴你,你得對自己負責。

前兩天我訪談了一個“老賴”,就是我發在騰訊新聞的那篇文章,給了我一點啟發。我們今天最應該建立社會信用體係,但是很多機構,比如銀行,還是在利用傳統的信任關係,而不是現代的契約關係。你明明知道他完全沒有能力還錢,你明明明知道他的賬戶是假的,流水裏很多都是別人的錢過他的賬戶,並不是他的錢,但是你給他授信100萬。

現在之所以還不是個體化社會,隻是無緣社會,意思是說,人與人之間已經變得很理性化,也變得孤立無援,但沒有相配套的社會信任機製和社會保障機製,每一個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本來需要契約解決的問題,讓傳統殘留的社會信任關係去兜底。

問:無緣社會下,哪些群體受到的衝擊最大?

呂德文:無緣社會裏一個很重要的群體是農村老人。今天的老年人基本上陷入了真正的無緣狀態,他們是被這個社會拋棄的,而直接拋棄他們的是他們的子女。

為了進城,第一代農民工把他們的積蓄掏出來,甚至透支未來十年的收入,給他的子女在城裏買房買車,準備彩禮結婚。客觀上講,他們沒有能力去照顧他們的父母,所有的資源都是往年輕一代轉移。

過去有緣社會是什麽樣的?尊老愛幼。老人和小孩你需要平衡,尤其是老年人,他們是真正的弱勢群體。過去的撫養模式是反饋模式。父母年輕的時候撫養子女,等父母老了子女要反過來贍養老人。今天的老人,他們年輕的時候完成撫養的任務,老了以後發現沒人來贍養他們。

我們研究發現,今天的農村老人基本上是自養秩序。國家養老金有限,普通地區也就100多塊,多的話200,北京可能700-800,上海高一些,1000-1200。

這些老人年輕的時候把所有資源都給了子女,自己沒什麽積蓄。等到老了,他們發現子女的負擔很重,是沒有辦法給他們養老的。所以這一代老年人有生存危機。最後怎麽辦?哪怕還殘留一點勞動力,都得自己找活幹。

自養秩序其實是非常無奈的狀況,也是無緣的狀態,他最親密的關係已經打破,但是社會還沒有辦法建立對他的支持。

問:本來應該誰來支持?

呂德文:最應該支持他們的是社區,但現在社區沒有辦法支持他們,因為社會已經空心化,農村社會已經解體。現在的家庭是下行式家庭,所有資源都往年輕人身上轉,沒有辦法向上反饋。

我們的社會保障體係雖然已經建立起來了,但是保障水平很有限。我們團隊發現,農村老年人物質保障方麵相對還好,幾乎沒有因為吃不上飯餓死的,真正影響他們的是無緣狀態,精神孤獨,孤立無援,每天的生活就是日出日落。

這部分人群是被我們社會所拋棄的。他們最需要的是被看見,而不是別的。無緣社會的機製把他們屏蔽在主流社會之外,屏蔽在高速發展的城市化進程外。他們在陰暗麵,我們看不見。他們不會發聲,也不會叫苦,反過來還得理解今天這個社會。我們做田野的時候發現,當地一些老年人都要“吃掛麵”,你知道什麽意思吧?他們的心態就是沒辦法,都是為了子女考慮。子女負擔也很重,他們回不來,也得理解他們。

問:這麽看來,所謂的無緣社會,可能被一些看似很正麵的詞,比如現代化、理性給掩蓋,大家被一個東西牽引,一定要往前看,我要賺很多錢,然後變得冷冰冰,理性計算,但其實反而更需要傳統的溫情脈脈的東西。

呂德文:其實無緣社會本身就是因為過度理性化地算計導致的狀態和結果。人與人之間都在算計,家庭內部成員之間都在算計。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中國的城鎮化為什麽又快又好又穩?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有代際合力,合幾代人之力讓年輕人進城。這是正麵解釋。合幾代人之力讓年輕人進城,實現了又快又好的城鎮化,沒有發生任何社會和政治風險,這在人類曆史上來講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問: 但是犧牲了一部分人。

呂德文:對。這隻是我們從現代性和發展的眼光來看從農村到城市的曆史進程。如果換一個視角就會發現,合幾代之力進城意味著上麵幾代沒有競爭的人是被拋棄的,他們是城市化的棄兒。

問:或者因為資源本身是有限的,你把資源都放在一個地方,其他方麵就照顧不到。

呂德文:對。這就跟我們講的第一個關鍵詞“透支社會”有關。今天老年人之所以孤立無援,是因為我們在透支社會的財富。不單單某一代人在透支,而是每一代人都被透支掉。

第一代農民工,他的積蓄和他未來打工十年的收入都要提前透支出去。二代農民工、新生代農民工也在透支,因為他要還房貸。現在需要被贍養的七八十歲的老年人,他也被透支,因為他應該得到的贍養沒有得到。我們的城鎮化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透支了幾代人的財富,或者某一代人應該享受的生活質量被透支掉了。

如果我們的城鎮化進程能夠緩一緩,不要說20年,緩個10年,村莊還不至於那麽快空心化,讓還留在村莊裏麵的老年人有社區的救助,可能社會成本會稍微低一些。

單從經濟數據來看,中國確實在創造現代化的奇跡。但是從觀察社會的角度來講,如此快速的現代化首先造成了透支社會,這是不健康的。第二,造成了無緣社會,使得整個社會關係遭到破壞,最深受其害的就是老年人。

問: 除了老年人,還有哪些群體也受到影響,或者說是無緣社會的突出表現?

呂德文:還有日結工。

問:三和大神。

呂德文:對。他們基本上也是很典型的無緣社會的產物。

一個人之所以頹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是孤立無援的,找不到歸屬。你去看日結工,他們當中很大一部分人就是因為負債累累,發現自己再怎麽努力都沒有辦法在社會翻身。他的社會信用已經破產,他跟原來的社會關係網絡隔絕,回不去也不想回去。他沒有能力重新建立社會關係網絡,這個社會也沒有新的機製幫他重建。所以他就隻能自暴自棄,從農村跑到城市的一個角落過他的生活。

本來社區和家庭是他最終的歸宿,比如過去的五保戶,無兒無女,社區能夠接納他。再比如違法犯罪的人,坐牢回來後還能夠被社區和家庭接納,老婆小孩還在等他,他有機會重新做人。

但是今天,違法犯罪的人中很大一部分是回不了社區的。一方麵,社區本身已經解體,回到社區他沒有歸宿感。另外一方麵,鄰居也好,親戚也好,都把他當成個體對待,會講究利弊得失,跟你接觸對我有什麽好處?會不會成為我的負擔?我幫你要幫到什麽程度?

有人說現在針對刑滿釋放人員有社區矯正。社區共同體都沒了,怎麽社區矯正?最終社區矯正就變成村幹部矯正和派出所矯正,社區共同體是幫不上忙的。這也是無緣社會非常重要的表現。

問:所以我們今天討論的無緣社會,是因為現代化城鎮化的發展導致人際關係、人與人之間的情緣產生斷裂或者異化,但是又不像發達國家有好的社會製度承接,處於一個中間的尷尬狀態。

呂德文:對,大概是這麽個意思。我們在走向個體化,但是我們沒有建立個體化的社會。個體化的社會應該每一個個體相互之間有連接,有一係列社會機製在支撐。現在我們走向的是無緣社會。

個體化的社會並不是無緣社會,其實它是有緣社會,隻不過個體化社會人與人的聯係依靠正式的製度。我們國家過去也是有緣社會,但是它的緣是血緣地緣這些非正式的關係。今天我們已經建構成功民族國家,但在社會層麵,過去以血緣地緣為基礎的共同體關係解體,人與人之間其他關係還沒有辦法建立起來。

比如說勞資關係。企業很大程度上還是利用傳統的關係。一個包工頭把家鄉的人帶出去,是因為大家信任他包的那個項目。老板也靠私交,沒有正式的合同關係,隻是我信了你,我給你幹活,我相信你到時候會把工資給我。

今天我們整個社會的運轉,哪怕是經濟領域,很多還是在利用殘留的非正式關係,但這個關係特別脆弱,所以才會發生拖欠農民工工資的現象。

我訪談過一個包工頭,他說他包工程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為賺多少錢,而是因為最後萬一老板欠錢,他先拿到工資。很多包工頭自己是幹活的,他並不是純粹的老板,他自己也參與勞動。

問:從發展的邏輯看,我們是從一個有緣的社會,發展到現在的無緣社會,那麽理想狀況下是不是還要發展到有緣,現在的無緣隻是一個過渡狀態?

呂德文:我覺得未必有這個線條。應該說有兩個理想型。完全傳統的鄉土社會是一個理想型,在這個社會狀態下,人與人之間是互惠的,有共同體的關係,每個人在共同體裏有他合適的位置,也有他的信任關係和社會網絡。

另外一個理想型是個體化社會,那裏有非常理性的正式製度所建立的契約關係,人與人之間的期待不依靠相互信任,而是依靠法律以及法律背後的國家強力保證。

我們今天不屬於這兩個理想型,而是一種別扭的狀態,但是它未必是一個過渡關係。

問:傳統那個我們肯定回不去了,即便它是理想型,我們也不太可能往那個方向走,那就剩下現代化一個方向,我們現在是不是在往那個方向走?

呂德文:我很難評價。現代性有好的一麵,也有不好的一麵。我們現在是不好的一麵體現出來了,但好的一麵還沒有完全體現。

理想狀況還是要建立一個平衡關係。我覺得中國社會還是有特殊的文化和社會基礎的,至少傳統的非正式的關係不應該這麽消失掉。家庭本位、血緣認同,這些是中國人的社會屬性,我們還需要這些東西。哪怕城市化了,進入現代社會,也不意味著這些東西不應該存在。

同時,現實社會生活領域中很大一部分還要依靠契約保證。今天我們是一個大流動的社會,每個人都走出了小共同體,走進了大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陌生關係,還要依靠法律和市場。

理想狀態應該是這兩者相互結合,每個人可以在自己的生活裏保持強有力的社會聯係,既能找到傳統的社會聯係和社會資本,也可以建立正式的市場社會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