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說，一個人一生，一定要去一次西藏。
那裏，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是一片缺氧但不缺信仰的淨土。
然而，對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來說，極致的信仰之下，卻埋藏著靈魂與現實的對峙。
2010年，一部藏族題材、藏語對白的電影《氣球》上映之後，引起了廣泛關注和熱烈討論，被網友稱為是一場對靈與肉的禮讚。
這是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第7部作品，也是他第一部在全國主流院線上映的電影，影片大膽而又巧妙地將避孕套懟到了大熒幕上。
通過白色氣球，聯想到避孕套，再通過被偷走的避孕套，展述由它引發的一係列關於女性生育、關於自由、關於現實與信仰之間撕扯的故事。
01
一個避孕套道破的“性尷尬”和它引發的意外
在青海藏區廣闊的草原上，兩個小男孩和爺爺正在放牧，男孩手中一人抓著一個白色氣球，在羊群中撒歡地跑。
這時，他們的阿爸達傑，騎著摩托車過來了，他們開心地奔向了他。
一旁的爺爺看到他們手裏的東西，忍不住問達傑，兩小家夥手上拿著的是什麽，奇形怪狀的？
達傑注視著兩個小兒子手上的東西，愣了幾秒之後，尷尬地回答道，是氣球。
然後，低下頭從懷裏掏出了一根煙點上。
隨後，他羞惱地“砰、砰”兩下紮破了兒子們手中的“白色氣球”，並應承下次去縣城給他們帶彩色的氣球。
此時，他的妻子卓嘎還不知道，壓在他們枕頭底下僅剩的兩個避孕套，竟是被孩子們拿去當氣球耍了。
沒了避孕套，卓嘎隻好抽空去了一趟鄉鎮的衛生所。
坐診的男大夫一眼認出了她，關切地招呼到：“阿姐，你哪裏不舒服嗎？”
卓嘎怯生生地回答到：“是女人的病，不方便跟你說。”
男大夫無奈地調侃她，女人的病他也能看，都什麽年代了，還這麽保守。
卓嘎隻是笑笑，依然堅持要等女大夫周措回來。
等到周措急匆匆趕到門診時，卓嘎卻依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周措讀懂了她眼裏的局促，把她帶到一處沒人的角落，卓嘎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她想做結紮手術，這樣就不用一直提心吊膽的。
因為她家裏已經有三個兒子，在計劃生育的年代，如果再生，是要被罰款的。
周措疑惑地問她，不是發了安全套嗎，怎麽不用？
卓嘎臉一紅，說已經用完了。
周措聽了，不免調侃了她幾句，並告訴卓嘎，要做結紮手術，得等到下個月。
卓嘎難為情道：“那能再給我一些‘那個’嗎？”周措不解地問她‘那個’指什麽？
卓嘎隻好補充說：“衛生所免費給我們發放的‘那個’，就是說不出口，羞死了。”
看到這裏，觀眾仿佛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藏區普通女性羞於提“性”的尷尬與難為情。
因為避孕套已經發完，臨走前，周措把自己僅剩的最後一個避孕套讓卓嘎帶回了家。
誰知，兩個懵懂調皮的孩童，再次把它翻了出來，還吹成氣球給玩伴，換了口哨。
玩伴的父親知道後，第二天一早怒氣衝衝地找到達傑，啐了他幾口，罵他不知羞恥，還打了一架。
而因為這個避孕套引發的意外和困境，也將接踵而至。
02
麵臨親情和宗教的裹挾，生還是不生？
就在達傑將借來的種羊還給朋友的那個夜晚，原本好好的父親意外去世了。
悲傷過後，達傑和他的大兒子江洋找到上師，得知父親的亡靈將會轉世輪回，降生到自己家裏。
一家人聽到後，都疑慮重重，畢竟家裏隻有卓嘎一個女人，而三個孩子又都還小。
但是，上師的話，怎麽可能會有錯呢？
幾天之後的清晨，在羊圈邊，卓嘎告訴達傑，她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頭濕漉漉的羔羊。
說完之後，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之後，鏡頭再次切換到了鄉鎮衛生所，周措大夫在等待卓嘎測孕的過程中，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外。
窗外的草地上，有一頭被栓著的母羊，想要掙脫那條栓著它的韁繩，卻怎麽也掙脫不開。
卓嘎回來後，周措一臉凝重地告訴她，她懷孕了。
她認真地勸告卓嘎，趁早拿掉這個孩子，超生是會被罰款的。而且，女人又不是為生孩子才來到這個世上的。
此時的卓嘎，卻像失了魂一般，沒有回答，倉惶地跑回了家。
到了晚上，她輾轉難眠，索性坐了起來，試探性地跟丈夫說，她不想生這個孩子。
達傑聽後，一溜煙從床上爬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並嗬斥她沒良心，老人家生前對她多好，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卓嘎不死心地繼續說：“上師的話，也可能是錯的。再說，江洋上學都要靠賣掉一隻母羊湊學費，再生一個，拿什麽交罰款？”
不等卓嘎說完，達傑一個巴掌扇到了卓嘎臉上，不允許她再說下去。
丈夫尚且如此，其他親人也都一邊倒地希望卓嘎生下這個孩子。
已經當了尼姑的妹妹卓瑪，這段時間剛好下山化緣，住她家裏。
知道卓嘎懷孕後，不僅沒有理解卓嘎此時內心的膠著，反而苦口婆心地勸誡卓嘎，不能聽女醫生的話，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
她告訴卓嘎，前世的多少積緣，才能換來轉世投胎，千萬不能做罪孽深重的事情。
就在卓嘎一腔孤勇，準備拿掉這個孩子時，達傑和江洋匆匆趕到，衝撞開了手術室的門。
江洋央求她："阿媽，生下這個孩子吧，爺爺生前對我最好，我想讓他回到家裏。"
卓嘎，躺在手術台上，留下了痛苦的淚水。
麵對親情和宗教的裹挾，卓嘎就像站在了心靈的十字架上，在現實和信仰的撕扯之間，她又該何去何從？
03
卓嘎和卓瑪的困境，仿佛藏區女性命運的交織與預示
卓嘎麵臨著令她痛苦的生育困境，生還是不生，早已不是她自己的事情。
就像電影開頭，那隻一直不能產羊羔的母羊，雖然一直乖巧老實，但也隻有被抓去賣掉的命運。
也許，對於藏區女人來說，生育和繁衍，是她們的使命，而依附和信仰，是他們的宿命。
除了卓瑪的生育困境，電影裏另外一條副線，也是導演精心刻畫的，那就是妹妹卓瑪的情感困境。
從小天真爛漫的妹妹，卻因為和中學老師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糾葛，年紀輕輕，就出家當了尼姑。
電影全片沒有提及妹妹和中學老師的這段感情過往和難以釋懷的傷痛，但是，從隱晦的隱喻和暗示之間，我們依稀可以還原出卓瑪所遭遇的情感困境。
在卓瑪去學校接江洋時，卻碰上了多年未見的前任男友，巧合的是，他竟成了江洋的中學老師。
臨走前，中學老師堅持要送一本他自己寫的書給卓瑪帶回，而這本書的書名正是《氣球》。
這個和片名一樣的書名，再加上卓瑪在片中勸慰姐姐留下那個孩子時所說的：“千萬不要和我一樣，留下這輩子都不能救贖的罪孽。”
屬於卓瑪的情感線似乎一下子清晰可見，呼之欲出。她是不是，曾經經曆過懷孕和流產，最終不得不選擇出家來贖罪？
收到這本書，卓瑪原本不起波瀾的內心，泛起了一絲絲漣漪。她小心翼翼地把書收了起來，在返程的大巴車上，就迫不及待翻閱了起來。
回到家，當阿姐卓嘎知道這本書的由來時，她強硬地從卓瑪手上搶走書，扔到了柴火堆裏。
而卓瑪卻像飛蛾撲火般，徒手從火堆裏撈出了那本書，滾燙的火焰，就好似她在“情與戒”之間來回徘徊的焦灼寫照。
之後，當中學老師找到家裏，想要求見卓瑪的時候，卓嘎無情地斷了他的念想，也親手斬斷了妹妹卓瑪的最後一根塵世青絲。
令人深思的是，這個努力想要擺脫他人對自己命運束縛的女主，卻時時刻刻想要左右妹妹的命運。
而這個本該和姐姐惺惺相惜的妹妹，也用她自己無法救贖的靈魂和宗教的信仰，綁架著她姐姐的兩難抉擇。
卓嘎生育困境主線和妹妹情感困境副線之間的對照與交纏，仿佛藏區女性命運的交織與預示。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女性，麵對自己的命運，各自都想掙脫，而又互相挾製。
因為，她們的傳統，早已根植於心，代代傳承。
04
困境的背後，是對千年傳統的叩問和反思
其實，對於《氣球》這部影片所要展示給觀眾的主題來說，以上女性視角的困境隻是其中的一部分，這並不完全是一部女性題材的電影，而是一部萬瑪才旦作為藏族導演視角的電影。
但是，通過女性困境這個視角，藏區人民的真實生活和文化由此可窺一斑。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藏族人，萬瑪才旦是相信轉世輪回的宗教觀念的，因為他自己從小就被當作是爺爺舅舅的轉世。
而隨著他走出藏區，接觸了更廣闊的世界和更豐富多元的文化之後，他在反觀自己這片故土的文化和信仰時，就會產生強烈的衝擊。
正如影片多次出現超現實主義的幻覺現象，而這些現象則傳達了導演對藏區千年傳統文化的叩問和反思。
關於轉世輪回的觀念反思，除了卓嘎所麵臨的生育困境，卓嘎的大兒子江洋出生時就被認定是他奶奶的轉世，因為他的後背有一顆跟奶奶幾乎一樣的黑痣。
就在江洋他們祭拜奶奶回家的那晚，出現了一段超現實的鏡頭：
他的兩個弟弟輕易幫他摘掉了背後的那顆黑痣，然後，他看著兩個弟弟光著身子，在無邊的沙漠上歡快嬉笑著越跑越遠。
江洋的內心，是不是幻想著有一天，他能真正擺脫身上背負著的奶奶轉世的身份，他隻是他自己？
再比如，當卓瑪勸誡姐姐不要跟自己一樣犯下罪孽時，卓嘎看著窗外，又出現了一段超現實場景：年輕時留著長發的卓瑪在卓嘎背後，歡笑著向卓嘎走去，而卓嘎卻有點恍惚，一轉頭，那個快樂的卓瑪就消失了。
曾經單純快樂的那個卓瑪，如今，卻成了罪孽的化身。而如今的卓嘎，卻好像要和她妹妹當年的命運產生重疊。
卓嘎甚至羨慕妹妹，像她這樣，當了尼姑，一心向佛，無牽無掛，又何嚐不是一件好事？
對於生活在藏區的人們，在千年傳統與現代觀念，現實與信仰之間的衝突中不斷揪扯。
特別是本就弱小的女性，在麵臨宗教、男人與社會之間層層疊加的壓力之下，那種沉重感讓人窒息。
在近身手持攝影方式的呈現下，鏡頭晃動中，這種壓迫感和焦灼感，更加想要讓人逃離。
影片的結尾，卓嘎隨著妹妹一同踏上了去往寺廟的路程。
最後，一隻大紅色的氣球飛往高空直至消失不見。
生與不生的答案，就在每個人心中。
而消失的氣球之下，仿佛飄著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重新審視這場關於傳統與現實，信仰與自由之間的對峙與抉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