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最好的喜劇,看於和偉當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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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風窗記者 邢初

太久沒有在國產電影院遇到能看的喜劇了。


伍迪·艾倫曾說,喜劇的秘訣在於“不要寫笑話,而是要寫故事。”與其他題材的類型電影一樣,故事的精神內核,諷刺和冒犯的對象,決定了這是不是一部好的喜劇。

於和偉、郭麒麟新片《二手傑作》於上周上映後,毫不意外地,收獲了對諸類電影幾乎成為慣性的批判聲。觀眾主要討伐的重點,圍繞故事懸浮、厭女等等,也在意料之中。

但如果按照伍迪艾倫對喜劇的闡述,光是在有所表達這一點上,《二手傑作》其實就並不差。至少,與近年來多半乏善可陳的國產院線喜劇相比,是值得說道的。

《二手傑作》海報

曾經的國民喜劇夢工廠開心麻花,近幾年院線表現大都乏善可陳。要麽是堆砌廉價笑點,以醜角為主的鬧劇。要麽走勵誌或溫情風,用一個濫俗的、迎合庸常情感的商業套路,調動觀眾在笑聲和眼淚中間走一遭。


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喜劇。作為戲劇的一種,喜劇不能隻停留於表麵隻讓人發笑,不能讓人留下的廉價流淚,感官上的刺激,充其量隻是情緒安慰劑。

工業時代的電影世界裏,魯迅先生那句對喜劇的闡釋仍然適用:“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

開心麻花出品的電影《超能一家人》在豆瓣僅獲3.6分

古今中外經典的喜劇電影,越是起調“輕”,落地越是“重”,是在現實主義基底上搭建的馬戲台,是用極端化的符號與肢體語言,撕破現實的偽裝,露出世界殘酷或齷齪的真相,這就是現實主義喜劇慣用的支點,荒誕。

而荒誕的外顯形式,最常是諷刺。


《二手傑作》,諷刺麵足夠鋪張,瞄準噱頭至上、炒作為王的網絡現狀,以年少無知作掩護的道德下行者、名利場裏低俗自大的商業嘴臉、道貌岸然的文化掮客、空洞懸浮的文藝青年……一一諷刺了個遍。

有夢想的人,被迫卷入其中。

《二手傑作》劇照

是的,在部分觀眾看來,於和偉飾演的“失意作家”“危機中年男”,這樣一個範進式的小人物,作為憐憫和精神拔高的對象,已經並不新奇了。

但或許,恰恰因為主角從事的是一份有關“表達”的工作,其作家夢,也是與這個時代的意義焦慮最為貼合的一種外顯形式。統而言之,於和偉的角色,並不會讓人感到厭煩。


電影的內核,是對這個意義虛無的時代的露骨諷刺,是對傑出與虔誠者在這個時代得不到尊重,甚至反被玩弄的極盡悲涼呈現。

我們這個時代,就是一個被巨大喜劇包裹的悲劇。對我們造成冒犯的,並不是這短短兩小時的電影。

01

笑的受害者

飾演憨豆先生的英國喜劇演員羅溫·阿特金森曾說過這樣一句話:“Every joke has a victim”,每一個笑話背後都有一個受害者。


被冒犯是最常見的一種受害情況,而喜劇感的發生,就來源於被冒犯者出於善意、稚拙,或僅僅是自我接受,對傷害做出一種滑稽的應對。

譬如一個看似漫不經心的玩笑。

郭麒麟飾演的馬墨,雖然自己對女性也造成了冒犯,但他同樣受到了來自同學們的欺負和嘲笑。“玩笑”是最好用的掩飾,一次“玩笑地”栽贓,一次推攘,一次不耐煩,都是一種冒犯。

郭麒麟飾演的馬墨

而出於惡意或是冷漠——在普遍的人群基數裏,“冷漠”較之惡意更為常見——由於大多數人冷漠的,傷人者往往意識不到自己給他人造成的傷害,或是單純將取樂目的放置在他人的感受之上。


因此,不論長短,一次喜劇效果的完成,至少應該包含兩個必要元素:善意和冷漠。

小範圍的、隱秘的冷漠情態,可能會催生一個滑稽且孤獨的喜劇角色,比如馬墨。而彌散在整個社會的,普遍、大麵積的冷漠,則可能滋生一種悲劇的人生,比如馬墨他爹馬寅波。

於和偉飾演的馬寅波

於和偉飾演的馬寅波,一個平平無奇的中年語文老師,不受學生歡迎,不受兒子崇拜,甚至連夫妻生活也力不從心。馬寅波心中有個作家夢,夢想和人一樣走向落寞夕陽:寫了幾十年,就被退了幾十年稿。

郭麒麟飾演的兒子馬墨,在偷拍女同學過程中意外墜樓昏迷。為幫兒子掩蓋“流氓”行為,馬寅波決定偽造遺書,將兒子打造成一名“作家”。


遺書發出來後,因為其文采、文意,與馬墨平常不學無術、憨頭憨腦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加之“作家”本人正麵臨變成植物人的風險,馬墨立刻名聲大噪,被媒體和網絡塑造成一個被世俗埋沒的天才少年作家。

馬寅波和馬墨一起接受采訪

藉藉無名寫了一輩子的馬寅波,竟因為兒子的一次墜樓騙局,作品生平第一次得到世界認可。文藝階層,或者說,精英們,徒有其表的虛浮和荒誕,整個名利場世界的荒誕性由此拉開。

即便文字出自同一人之手,但馬寅波唯有借助兒子才有機會被看見。因為兒子有話題度,有噱頭,有流量,哪怕他是個傻子。

沒有人關心真相,沒有人關心書到底是誰寫的,內容不重要,話題才重要。


至於內容,無人在意。它所需要的理性和獨立,決定了它能夠影響的始終是少數,而締造社會文化氛圍的,永遠是多數。

這份難以撼動的無力感,構成了這部喜劇片最核心的,也是不可或缺的悲劇性。

《二手傑作》劇照

的確,看上去,片中有不少細節設定,都是那種對現實簡單解構後符號化的抖機靈。比如改編自《鏘鏘三人行》的三人談節目《鏗鏗三人行》,比如演員高葉主持的訪談節目叫“高夜”。而主演於和偉,也從外表形態、言行舉止上賦予了馬寅波一定的喜劇性格,以便與電影整體氣質相配合。

但現實主義喜劇天然具備一樣優勢:即那些放在尋常類型故事裏覺得虛浮、誇張的情節,可以用喜劇的類型和形式,予以一定程度的合理化。


本質上,無論是故事還是人物馬寅波,都是悲劇。他的可憐、可笑,甚至到最後被賦予了那麽一點點可愛,都是為了完成這份悲劇的詮釋。

02

悲劇的主角

莎士比亞如此形容自己的悲喜劇:“給自然照一麵鏡子,給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麵目,給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態,給時代和社會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記。”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們產出過不少真正的貼合社會現實的荒誕喜劇。在巨變的時代,笑,幾乎是一種必需的社會單品,用以調和個體所不能承受之輕,用以激發反思與內省。


現在熱衷轉向類型化的張藝謀導演,曾在1997年拍過一部都市喜劇《有話好好說》,原本一件無傷大雅的小事,就因為人人都不願意坐下來好好說,理性對話與協商,最終演變成無可收場的局麵。

《有話好好說》劇照

當社會放下了常識,屏蔽了智識,道德失序,意義匱乏,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就會變成一麵巨大的喜劇舞台,而被少數人決定、由多數人來演繹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出荒誕的黑色喜劇。

不過,荒誕隻是一種表現形式,一種表達的方法,但它不是目的。

作為喜劇的最終目的,仍然是“人”。更準確來說,是底層小人物,以及他們荒誕而具有真實陣痛的生活。


更常被改編成喜劇的王朔,在當年無數故事裏恣意地嬉笑怒罵,1988年的《頑主》,對社會轉型時期彌漫在市民中間的浮躁和虛無,意義焦慮與價值危機,嵌入了一副看似荒誕不經的喜劇圖景。

《頑主》劇照

包括十年後馮小剛以此為基礎重新拍的《甲方乙方》,都是直接放大社會某一層麵的荒誕性,同時卻又保留,或者說保護,作為主角的草根小人物的尊嚴與人格底線。

這些故事裏幾乎都有一個執著到讓人不解、謔笑,同時又帶著幾分憐憫的主人公,我們不知道他為何如此荒唐、愚蠢,但會為他所處的荒腔走板的社會唏噓警覺。

十幾年前以黑馬之勢出世的寧浩,擅用喜劇方式將類型元素與個人表達結合。他在電影裏塑造了許多具有強烈主體性的喜劇小人物,比如在其代表作《瘋狂的石頭》裏,專業刑偵的主人公淪落到做保安,小心翼翼地維護著自己那些於社會世俗層麵見不得人的缺陷、笑話。


《瘋狂的石頭》劇照

本質上,《二手傑作》裏絕望之後打算自盡的於和偉也和這些小人物一樣,都是在維護自己作為人的最後的尊嚴。

可編劇沒有將它扭成一個徹底的悲劇故事。故事最後,馬寅波見義勇為,從高樓墜下,卻大難不死。和開頭的兒子一樣,他脖子帶著固定器,躺在床上,看著一雙雙殷切、抱歉的眼神。父子倆的命運,以一種無助的黑色幽默方式,完成了呼應和互文。

馬寅波終於“火”了,卻是因為見義勇為,而不是因為他的寫作才華。

馬寅波受傷住院


荒誕性延續到了最後一刻,沒有被和解與溫情消解,因為這就是貫穿我們現實世界的真相。生活就是沒有答案的,就像周星馳的至尊寶,像上世紀末遊蕩在新城市的“頑主”們,看去自己一片茫然的未來。

喜劇是一種積極主動的選擇,但失落,離別,逝去,這些永恒的主題,構成了生活的韌性。

馬寅波仍然不會變成一個受歡迎的作家,他的書依然不會被這個浮躁的名利世界所認可,他身邊還是會有小人以己度人,沒事找事。

但也許,他並不再那麽在乎了。

馬寅波


他也許會把寫作之外的心思更多放在妻子和兒子身上,放在可觸可感的現實生活之中。因為寫作,以及這些東西,都是自己可以產生影響且真切影響著自己的,而那些來自外界的紛擾、評價、否定與嘲諷,都以另一種消解一切的方法被自己踩在了腳下。

此刻,小人物因脆弱而發的喜劇感,被外部世界的悲劇感灼燒出了一層頑固的生命力量。

03

到底厭女了嗎?

令人意想不到但又某種程度意料之中的是,《二手傑作》上映後麵臨的最大爭議,不是好不好看,而是是否厭女。


女性視角,以及創作者對女性的塑造視點,已成為今天觀影市場裏存在感強且較為敏感的評價領域,已有不少電影都因在這方麵處理失準而受到詬病。因而,對於創作者來說,女性視角不可不重視。

《二手傑作》裏的確有不少細節,似乎可以佐證“不尊重女性”的印象:馬墨偷拍女同學,卻最終沒能得到懲處;劉美含飾演的傑西卡想出書,寫的卻是被汙名化的“瑪麗蘇”;倪虹潔飾演的媽媽,不僅是全家的廚房擔當,而且說了一句疑似對女性帶有偏見的台詞:“一個姑娘寫了篇文章,還能上熱搜?”

倪虹潔飾演的媽媽潘冬妮

觀影前半截,我也總是懸著心,擔心導演喂給女性觀眾一隻蒼蠅。畢竟,這種以現實主義為基底的父子故事刻畫,的確容易陷入那種父係權威爭奪式的“爹味”範式。而這也恰恰是今日觀眾的一大雷區。

但看到電影最後二十分鍾,我卻想為它做兩句辯護。


寫瑪麗蘇的女作家傑西卡曾經做陪酒女的經曆被曝光出來,她立刻被推上風口浪尖,被身邊人、家庭辱罵和譴責,成為自己所處世界的眾矢之的。

女作家無法承受,打算跳樓自殺。

劉美含飾演的傑西卡

出於一種本能的善性,原本也打算自我了結的於和偉攔下了她。然後又在對其本能的苦口婆心勸導過程中,漸漸梳理清楚了自己的內心:

我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我們渴望得到認可,我們在乎外界的眼光和他人的評價。而我們在乎,是因為內心的虛榮心作祟。可當我們看清那些評價者的醜惡嘴臉,又何必浪費生命去在乎呢?


“審判”創作者對待女性命運的核心態度的關鍵,就在於這十分鍾。

之前在KTV裏看見傑西卡,的確會讓人下意識地相信,創作者是在矮化寫作的女性,將她們塑造成大腦空空的虛榮輕浮之輩。

但請別忘了,這是一部喜劇片,其核心要義在於諷刺,而完成諷刺效果的一大關鍵,在於誇張。

傑西卡的簽售會

無論是對文壇那幫勢利嘴臉的誇張塑造,還是對文青、猥瑣少年的塑造,其實都是存在溢出正常值部分的,包括馬寅波為了作家執念,不惜一切代價,瘋狂倒賣自己的書那一段,劇情也將他塑造成了短暫失去理智的“瘋子”。


一部喜劇片,究竟有沒有厭女,取決於諷刺的外衣撕下後,裏麵有沒有表達。

傑西卡這號角色也一樣,承載著她必要的諷刺任務。最後這場跳樓風波,將她放置到了與全片統一的社會學框架裏,即被充滿世俗偏見與標簽噱頭的輿論海嘯吞沒。

電影給她的視點,從貫穿前半段每個角色的輕佻與戲謔,扭轉成了憐憫與同情,說尊重也許很多觀眾不大同意,但至少,它直麵並重視了這個扭曲社會對女性的一種壓迫和剝削。

馬寅波和傑西卡

“呈現現實”與“表達態度”是兩碼事,表達的基礎是直麵現實,我們不能指望每一部文藝作品,都站在價值觀正確的製高點上美化現實。


要分辨什麽樣的諷刺和喜劇是真正不尊重女性的,關鍵在於創作者是否努力去站在女性視角看這個世界,是否嚐試還原她們的主體性,哪怕隻有一部分,也是國產電影的進步。

今年一月上映的一部國產喜劇片《絕望主夫》(豆瓣評分4.4)裏,設定男女性別對調,而男性的“女性化”,是通過矯揉造作,嘟嘴拍照嗲聲嗲氣來完成的。而女性變成男性後,卻被設置成強硬、自信,有擔當。

《絕望主夫》中,男女角色的性別對調隻是刻板地簡單轉換

另一部馬麗、常遠主演的豆瓣4.8的《哥,你好》,女人同樣被塑造成固化和物化的產物,對現實充耳不聞,沉浸在自己全男視角的封建想象中。

《哥,你好》劇照


從這方麵看,《二手傑作》好在兩點:其一,將刻板印象框定在反諷的範疇內,並且,在此基礎上,對現狀有所直麵、反思與批判。

女作家傑西卡最後還是在父親的刺激下想衝動跳樓。馬寅波攔下了她,自己則從高樓不慎墜落。

編劇讓這個可憐的中年男人受盡欺負了整整兩個小時,最後花十分鍾送給他一個個人英雄主義式的結局。

馬寅波

不過,在曆經這個男人之前漫長的可憐遭遇後,觀眾並不會為這一英雄主義之舉感到抵觸,反而會鬆一口氣:他終於被接住,被看見了。


這是該片善意和溫柔的地方。

有夢想的人不會成為真正的醜角,也許,這也是一個表達者,對意義和內容本身的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