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郎新歌爆火,我看到了中國流行音樂的蒼白衰老
冰川思想庫
2023-07-26 11:06:52
刀郎成為了這個時間裏中國的一把尖刀,實在令人倍感淒涼。不是說刀郎好不好的問題,而是好不好就隻有他了。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冰川思享號(ID:icereview),作者:連清川,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刀郎的新歌《羅刹海市》火成了現象級產品,網上連逐字解讀版都出了好多個。視頻號裏沒有十萬個也有八萬個各種版本的配圖配畫麵,每個人似乎都拿著這首歌來澆自己的塊壘。
當然,最通用的版本是說刀郎用這首歌報了自己多年前的一箭之仇,它射向當年侮辱和損害了他的四位歌壇大腕:那英、汪峰、高曉鬆和楊坤。
譬如講“轉腚”指的是某個很火的歌手選秀節目,“馬戶”“又鳥”指的就是這幾個人眼高手低,名利場中兜兜轉。
但是最不靠譜的恐怕就是這個版本。且不說刀郎當年就已經否認了對於那英汪峰的仇怨,就算真的刀郎懷恨在心,花了十年時間來解決這麽一個幾乎對他毫發無傷的怨尤,用了整整一張專輯來吐槽自己當年的懷才不遇,那他得小肚雞腸到什麽地步?這麽說不但沒有抬高刀郎的水平,簡直把他貶損成了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那英汪峰看著在他們微博下的烏鴉鴉的一片評論,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大概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人民群眾如此幸災樂禍地愛看娛樂圈的恩怨情仇,是因為這麽多年來,這些歌手長久以來殫精竭慮所設置的,無非就是這樣的話題。
一
那麽刀郎到底在說什麽?
《羅刹海市》來自於他的新專輯《山歌廖哉》。當然,這是一個諧音梗,廖哉,聊齋。就是說,用山歌來唱聊齋。
我們現在都知道了,羅刹海市來自於蒲鬆齡《聊齋》中的故事,講一個華夏的子弟來到一個以醜為美的未知國度中,為了融入他們的社會,他把大把大把的泥土和煙灰往自己的臉上塗抹,被盛讚美好。
但是刀郎的故事把蒲鬆齡給顛倒了,那個叫馬驥的少年,笑看這顛倒糊塗的世界。
刀郎在這首歌裏真是玩夠了諧音梗,一丘河就是一丘貉,苟苟營,就是蠅營狗苟,三更的草雞扮作打鳴的公雞,半扇門楣的勾欄裱糊真情。
他和蒲鬆齡的用意是一模一樣的,在當下這個世情之中,忠奸顛倒,黑白混置,隻有那些馬戶和又鳥(驢和雞),才能夠成為社會中的主流,而像馬驥這樣的美風姿少倜儻的華夏子弟,卻沉陷在無常顛倒的世情之中,無從躲避。
如果說人們從《羅刹海市》中非得要解讀出他對於樂壇名利場的複仇之箭的話,那麽事實上他整張專輯中,全都在用山歌把聊齋的故事一一吟唱。
我在這流光的奏章裏,寫下青天白日
可憐你的名字,簽在量產的石碑上
……當泥土以爐火與我們虛構山河
瀚海以沉默,置換著陰陽起落
《路南柯》,講的是南柯一夢,我們對於偉大與崇高,終究不過是南柯一夢。
把一隻鱉扔進黃色的便盆它會自覺高貴
騎一頭驢參加宮廷的舞會它能自比王妃
陽光照不亮夜裏的鬼,六畜難懂人間味
它以為總是它以為,扁桃腫得比腦肥
《顛倒歌》,重複的是北島的詩: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貴是高貴者的墓誌銘
還有這些歌名,《花妖》《畫壁》《翩翩》《畫皮》,全都是聊齋裏的名篇。再強調一遍,你如果非得把《羅刹海市》附會成對於樂壇的複仇之作,那麽這些複述聊齋裏的故事,要如何解釋?
▲刀郎《山歌廖哉》專輯(圖/視頻截圖)
刀郎這張專輯確實是有野心的。在專輯的解釋中,他或者製作人這樣寫道:“《山歌廖哉》是繼《彈詞話本》後,結合了聊齋文本與民間曲牌印象的主題概念專輯,此係列嚐試構建流行音樂與民間傳統文化共生共存的音樂生態。”
山歌的種類多元,有靠山調,鬧五更調,河北吹歌,繡荷包調等等。作為一個門外漢,的確看著十分新鮮。
但無論采用怎樣的音樂形態,刀郎以民間曲調加上聊齋文本的意圖,恰恰是對當下社會現狀的觀照。
聊齋講的是清朝的世情,而《山歌廖哉》,唱的是當下的世情。如果非要講《羅刹海市》包括整張專輯與當下的音樂現狀有什麽關係的話,那麽當下樂壇也不過是社會現實的一個剖麵而已。
二
你若要問我對於這張專輯的個人看法的話,那麽我更喜歡十年前的刀郎。
因為他太急於表達了。
譬如在《羅刹海市》的結尾中,他硬生生地引入了維特根斯坦,想要拔高整首歌的思辨水平。但是很遺憾,維特根斯坦的思維根本不在於表達人世間的混沌黑白,他是形而上學的,根本不關心現實社會的是非曲直。
整張專輯所關心的,全都是當下社會的現狀,鋪陳於現實,而非哲學思辨。
當然,在當下浮華的社會現狀中,這已經難能可貴。在過去的幾年裏,我隻聽到譚維維的《小娟(化名)》可以與之比擬。
刀郎從一開始,就與主流是格格不入的。他的所有專輯,全都遊離在主流音樂圈之外,他得不到獎,無法與主流音樂圈子沆瀣一氣,這是必然的結果。
從我的角度看來,他也根本不稀得和所謂的主流音樂圈子混為一談,因為他自成係統,無法被定義,也無法被超越。
他看上去像是合乎人民群眾審美的民歌音樂,朗朗上口,在KTV裏所向披靡,但是認真琢磨他的歌,卻有著異乎尋常的思辨意味。
我曾經和一個哥們,把《吐魯番的葡萄熟了》翻來覆去地聽了上百遍。他問我,你從這首歌裏聽到了什麽?
我說,聽到了人性的味道。
他笑了,說我過度解讀。也許事實是這樣的。
▲刀郎演唱會現場(圖/視頻截圖)
但是你現在回頭去聽《繡紅旗》,聽《艾裏普與賽乃姆》,聽《送戰友》,甚至聽《2002年的第一場雪》,你能聽見人性深深地歎息。
我喜歡這樣的低吟淺唱,我喜歡這樣的宏大敘事的消解,我喜歡這樣把人性楔入到猩紅的敵對之中。這是人道主義與人性光芒的思辨,大過於《羅刹海市》這樣匕首投槍的憤怒。
這是時代的變遷。我們總是出離於憤怒,而缺少長治久安的思辨。
當然,我知道我這麽說肯定會挨罵的。會有人說,你們這些臭文人又在拽什麽學問,好聽就完了,不就是對那英、汪峰的臭罵嗎?
所以我說,這就是中國音樂之所以糟糕的地方。反智主義正在全麵消解音樂的思維功能,而把它徹底矮化成為低級情愛的粗製濫造,把所有人都要拉到無知無識裏。
而隻有這樣的言論,才能成為音樂評論的主流。
三
多年以前,中國是有音樂評論的。我曾經非常喜歡的一位音樂評論人,叫李皖,他對於中國流行樂壇如數家珍,並且銳評不斷,切中肯綮。
還有一位評論家叫孫孟晉,他對於中國內外的搖滾音樂見解獨到,並且成為中國觀測國外搖滾樂壇的一麵照妖鏡。
還有一位叫劉雪楓的古典音樂評論家,我最初關於古典音樂的樂團、指揮、小提琴家的知識,全都來自於他和他主編的音樂雜誌。
但是李皖早就銷聲匿跡,孫孟晉在我的朋友圈裏,成為少數人的知識來源,而劉雪楓的音樂雜誌不知去向。
的確都應該閉嘴躺平了,國內音樂還有什麽可說的。
刀郎成為了這個時間裏音樂圈一把尖刀,實在令人倍感淒涼。不是說刀郎好不好的問題,而是好不好就隻有他了。
我們曾經有過許許多多的音樂種類,因此也有許許多多的音樂人。但是他們逐漸消失在時代變遷的風塵之中。
歐美搖滾沒了,後來藍調沒了,後來韓流沒了,後來Rap沒了,後來爵士沒了,後來王力宏沒了,後來李雲迪沒了,後來民謠沒了,後來連新秀福祿壽也沒了。
就剩下山歌了。山歌再好,它也隻是山歌而已。
當然我們的歌手們都還在。我們最優秀的一批搖滾詩人,都去開視頻號音樂會去了。先是崔健,後來是羅大佑,後來是鄭鈞。
視頻音樂會好不好?利用先進的網絡技術,把自己的音樂傳播出去,當然沒有什麽不好的。
但是搖滾是憤怒的音樂,是現場的音樂。隻有當他們麵對觀眾的時候,他們的憤怒得以宣泄,他們對社會的反叛得以傳播,他們對世界的期望得以升華。
從這種意義上說,所有的音樂都是現場的音樂。搖滾在野外,爵士在酒吧,Rap在街頭,藍調在劇場,民謠在路上,古典在音樂廳。音樂隻有在現場,才能搭建與靈魂之間的溝通。
這不怪他們,為了生活,他們都選擇了在視頻號開音樂會,選擇了離開他們的觀眾,離開他們的樂迷,離開這個真實的世界。
所以他們已經產生不了新的音樂,他們隻不過是重複咀嚼過往的輝煌與榮光。
味同嚼蠟。
想象一下,如果邁克爾·傑克遜隻在視頻號,或者電視裏開音樂會,他還會那麽偉大嗎?
所以我們隻剩下了刀郎,十年磨一劍,磨得隻剩下了憤怒,對當下的不滿與嘲諷。刀郎刹那間光芒四射,映照出整個中國音樂的蒼白、無力、無聊與衰老。
這幾天還有一個新聞甚囂塵上。TFBOYS“十年之約”在西安奧體中心體育場的門票,開票秒空,據說第一排的門票,已經炒到了20萬一張。在大麥網上,有545萬多人想看這場演唱會。
圖/網絡
真是太糟糕了。
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迷過小虎隊。但是長大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看他們的現場演唱會。對於2000塊一張前排門票的演唱會,我隻願意購買Bob
Dylan。
因為人長大了,就要聽一些更加複雜的,更加思辨的,也更加高貴的東西。
我們的音樂已經陷入了絕境,不僅僅因為隻有刀郎在獨撐大局,而是因為90後都沒有機會長大,他們隻能,也隻配聽TFBOYS。
這麽說挺得罪90後的。好吧,我修正一下我的說法,90後中的大多數,隻配聽TFBOYS。有差別嗎?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冰川思享號(ID:icereview),作者:連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