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才”媽媽十年的落戶馬拉鬆:淩晨備考 為孩子能留下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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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書桌前準備考試的黃妹芳

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在一場馬拉鬆裏,你麵前是很多條緊繃的繩子,你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要經過這張網的過濾,有時,你還會被這張網彈回原地。

對於深圳女工黃妹芳來說,落戶就是這樣一場漫長的馬拉鬆,終點線是拿到深圳戶口。那個盤根錯雜的網,是學曆、技能水平和持續繳納的社保。

“很難?在深圳,非深戶要留下來(上學),要麽孩子成績杠杠的,要麽父母經濟杠杠的。”很多時候,她獨自一人掙紮在這張大網中,生活的關鍵詞是工廠、繳納社保、拿學曆和考證,它們合成了落戶的可能性。

現在,這場馬拉鬆跑到了第十年。她仍在緊追著這些落戶的可能性,這是她讀初中的兒子繼續留在深圳讀高中的希望。

45歲是深圳人才引進落戶的最高年齡限製。黃妹芳需要在今年完成落戶前的最後一個賽程,讓自己成為一個“人才”。

黃妹芳的書桌,為了能繼續在深圳上學,她和兒子都要成為“人才”

“人才”的籌碼

黃妹芳今年45歲。她有一頭烏黑油亮的長發,沉甸甸地墜在腦後,垂到腰間。她看書的時候會把頭發紮起來,再戴上眼鏡。

讀高中時她也戴眼鏡。草草畢業後,她從廣西老家到廣東打工,當時工廠裏戴眼鏡的人少,大家看她像看怪物一樣,她就取了下來。直到後來又開始讀自考,她又重新戴上了它。

這是一個普通的周一,早上六點半,兒子去上學了,家裏和周邊都很安靜——這時候附近的街道上幾乎看不見人,孩子們去上學,大人們去上工。

黃妹芳在出租屋的書桌前坐下。桌上有三本厚厚的中級社工教輔,書的邊角皺巴巴地黏在一起。她住的屋子是一間握手樓,白天也需要開燈。白熾燈照著四麵白牆,獨自一人在家的她邊看書邊做筆記。

但很快她就感覺到累,真的累,眼睛開始發酸,似是而非的概念和定義在腦子裏掠過,她卻記不住。“像我四十多歲,年紀大了,和年輕人不一樣,很多東西實在是記不住了。”學了一個多小時,黃妹芳快要睡著。她摘下眼鏡,揉揉眼,從書桌旁站起來,開始洗碗、掃地,把冰箱裏的肉拿出來解凍。一個小時後,她又重新坐下來看書。

她把每天的日程設定了鬧鍾,早上五點起床陪兒子跑步,六點煮早餐,十一點做午飯,下午三點外出發貨,然後收貨,五點半做晚飯……每天隻有早上孩子去上學,晚上孩子睡覺之後,她才有兩三個小時可以靜下心來好好看書。

為了照顧兒子,黃妹芳兩年前從工廠辭了職。

兒子覃武奧今年十四歲,馬上讀初三。兒子進入青春期,黃妹芳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懂他。她最近大部分的焦慮都來源於兒子“砰”的關門聲和上鎖聲。有段時間她還害怕孩子得了抑鬱症。有一次英語考試,覃武奧隻考了30分,臉上帶著擺爛的神情,她意識到兒子出了問題。

她決定從工作了六年的工廠辭職。“因為孩子沒照顧好,其他都沒意義。”黃妹芳的工友們聽了她辭職的理由,對她說,“我們把孩子當人養,你是把孩子當‘人才’養。”

不僅是兒子,黃妹芳自己也要成為“人才”。黃妹芳在五月底和六月中分別有兩場考試,一個是係統集成項目管理工程師,另一個是中級社工。要想在深圳落戶,這是常見的中級資格考試。盡管這二者的通過率都不足20%,但在互聯網上搜索,你能看到這種資格的“價值”——“考過就是中級職稱人員,考證入戶的首選!”

從35歲到45歲這十年,“考試”像是黃妹芳生活中的魔咒。和考試相關的所有群她都聊天置頂,以便第一時間查看每一個關於上課、交作業、報名、考試的消息,手機相冊裏收藏著各種考試通知的截圖。

2018年,她先是通過工廠工會提供的“圓夢計劃”通過了自考大專考試,轉年,她開始自考本科。英語這一科的成績不好,她考了五次才通過入學資格,然後接著上課和考試。

或許有人知道以她為主角的紀錄片《人生第二次》,有人用一句話概括黃妹芳的故事:為兒子留深上學42歲媽媽自考本科。她對著鏡頭說,“攢積分難過攢錢。拿到大專文憑,有60分的基礎;按時繳納社保,每年3分,封頂30分,但是四十歲以後,每年扣2分。我做了兩手準備,同時衝刺本科文憑和社工資格證。”

三年過去了,她還在衝刺。去年六月,她第一次考社工考試,和她一起去考的有五個工友。丈夫用跑貨拉拉的麵包車,一車載著六個考生去考場。她在考場上看到了好幾個大著肚子的孕婦,“沒辦法,大家都要考,落戶就是要早點為孩子做打算。”三個月後,成績下來了,她沒有通過。

黃妹芳有些時候很後悔,覺得自己開始考慮在深圳落戶的時機太晚。她的妹妹黃妹新比她小五歲,在落戶前,黃妹新和姐姐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和目標:進工廠,結婚,生子,小孩上學,嚐試獲得一個深圳戶口。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深圳幾乎是國內最容易落戶的“超級城市”。根據2020年及之前的深圳市入戶辦法,擁有全日製專科或本科學曆的應屆畢業生,隻要對應滿足35歲和45歲以下的年齡限製,就可以按人才引進直接落戶,落戶的整個流程可以達到“秒批”。不符合直接落戶條件的,也可以通過積分入戶。

2019年,黃妹芳幫妹妹向落戶窗口遞交了材料,兩個月後,妹妹收到了落戶審核通過的短信。當時的黃妹新35歲,中專學曆加上在工廠考取的初級會計師證,湊夠了100分的落戶積分。所有人都認為妹妹很幸運,因為第二年積分落戶窗口就關閉了。

黃妹芳沒有交自己的材料。深圳市“在職人才引進”的標準裏,那時她隻有非全日製大專學曆這一個籌碼,價值60分。如果想離100分的及格線更近,她需要更多的“籌碼”來證明自己是“人才”。

黃妹芳把自己每天的日程都設置了鬧鍾

100分

時間回到十年前,黃妹芳35歲。她和丈夫覃項利帶著五歲的兒子覃武奧,從東莞來到深圳。搬來深圳是因為一年後孩子要上小學,黃妹芳發現孩子幼兒園班上的外地人屈指可數。她不願意孩子受排擠,“大家都說深圳是移民城市,教育資源也更好。”

一家三口在深圳寶安區落了腳,在兒子的幼兒園正對麵租了一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這是黃妹芳的“落戶馬拉鬆”故事的起點。

她對深圳的第一印象是快,“趕地鐵,所有人都在爭分奪秒地跑,好像被人推著往前走。”她也要快。工廠每天中午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為了回家給孩子做午飯,她把這一個小時精準地分成四段,十五分鍾騎電動車回家,十五分鍾做飯,十五分鍾吃飯,十五分鍾回工廠。一秒鍾都不能浪費,她甚至摸清了家門口交通信號燈的規律,估算著碰上綠燈的時間出門,可以再節省幾十秒鍾。

第二印象是排隊,人們上公交車在排隊,孩子放學回家也在排隊,還有一件,正在上幼兒園的孩子報小學也要排隊。

根據《深圳市義務教育就近入學管理辦法》,無論是民辦還是公辦學校,家長們都需要達到對應的學位積分才有報名資格。學位積分越高,能選擇的學校越多。以寶安區為例,擁有一個深圳市寶安區戶籍,學位積分在這一項上就有95分,而非深圳戶籍的她隻有60分。

係統裏的學位積分是電腦自動判定的,黃妹芳把自己所有的“籌碼”——非深戶戶籍+租房合同+繳納一年的社保——都輸入進去,屏幕上馬上跳出一個對應的結果:71.2分。而當年小學入學的門檻是68分。學位積分低,她的兒子隻能選擇民辦小學。但她覺得兒子在深圳讀書很好,“你覺不覺得,其實小地方很多高中都是那種完全的應試教育?深圳這邊的學校,學習抓得再緊也是全麵發展的,但是回了老家,教材是陌生的,也比不上那些孩子會考試,成績肯定是沒有優勢的。孩子已經回不去了。”

6年後是初中,9年後是高中,12年後是大學,這是一場層層向上的教育台階,也是不斷收緊的過濾係統。兒子能不能留下?黃妹芳心裏很忐忑,因為在這個係統裏,“戶籍”占據了相當大的比重。

深圳是中國流動兒童數量最多的城市,公開數據顯示,2022年深圳市義務教育階段在校生158.85萬人,非深戶籍的學生超過了六成,比例全國最高。到了中考的節點,非深戶之難更凸顯出來。2022年,深圳市公辦普通高中錄取率是53%,非深戶考生隻占據其中25%的名額。

從兒子小學入學時候起,黃妹芳就想在深圳落戶。當時的黃妹芳隻有高中學曆,她隻能在這場積分落戶考試中盡力考到100分。這場考試有三個“科目”,名字分別是年齡、社保和學曆。她需要像跑馬拉鬆一樣,在每一個賽程中,計算艱難而漫長的加法。

年齡不是她的優勢。根據落戶辦法,申請人35周歲內可以加5分,35-39歲不加分不減分,但40歲開始,每增長一歲就扣2分,超過45周歲則沒有了申請資格。

社保是相對來說最容易解決的事。來深圳找工作,黃妹芳對工作隻有一個要求:交社保。她看見一個電子廠門前在排長隊,問清楚了會交社保,她甚至不知道這家工廠叫什麽名字就簽了合同,她看中的是每個月可以得到0.3分,8年後,她可以拿到社保封頂的30分。

學曆則顯得棘手。她至少需要一個大專文憑,這也就意味著,她需要像兒子覃武奧一樣,回到課堂。2015年,她開始參加工會提供的成人自考項目。得到非全日製大專學曆,60分;非全日製本科學曆,75分。

但2023年2月起,深圳市開始實行新的積分入戶政策,大幅提升入戶門檻。新政中,原有的100分落戶政策失效,采取積分“由高到低”排序,排名靠前者才可以得到落戶指標。落戶這場馬拉鬆中,黃妹芳本來已經遙遙看到了終點線,但她發現比賽規則更新了。

剛拿到非全日製大專學曆,黃妹芳就聽說了這場改革的風聲,她毫不猶豫地調整了思路。她頭腦中的那一長串加法迅速轉變成了另一個等式:非全日製本科+中級專業技術職稱+45周歲以下=技術型人才核準入戶。她自考班上的一個同學,去年也沒考過中級社工,但考過了中級係統集成考試,拿了中級職稱,迅速落了深戶。她聽說這個考試容易通過,馬上報了今年的考試。

今年45歲的黃妹芳知道,這或許是自己這十年最後的考試。如果不成功,孩子明年中考,隻能是D類非深戶考生。“但沒有到最後,我為什麽不可以再試試?”

黃妹芳從去年開始就在研究中考填報事項

“考不上的”

四月底的最後一個周日,黃妹芳的丈夫覃項利回到了家。他初中畢業之後就四處打工,進過工廠,做過物業保安,當過電工,跑過貨拉拉,目前在一家物流公司做長途貨車司機。

他每個月的工資,是切切實實地用貨車的燒油量和公裏數衡量的,條線行情好的時候,每個月工資能有一萬多塊。他每到一個新的地方,會在微信上給妻子發一個定位,廈門、泉州、福州、南昌、蘇州、金華,還有更遠的西安。他在家裏的痕跡隻有掛在陽台上的一件大號黃色文化衫,以及洗漱池前的牙刷。

覃項利前一天淩晨一點才從南昌回到東莞,在車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回到深圳的家,手裏拎著幾個小菜,黃瓜、苦瓜和蘿卜。他回來就進廚房,把鈍掉的菜刀磨快了,切肉,洗菜,切菜,涮鍋,燒油,油煙氣和煎炒烹炸的聲音從小得隻能站一個人的廚房裏飄出來。他做了兒子喜歡吃的炸雞,又去洗碗,擦灶台,掃地拖地。

他每周隻回家一天,回來煮飯、炒菜、做家務,做完事就躺在床上刷短視頻,累了就睡覺,第二天早上五點起床,開著自己的麵包車去東莞發車。

夫妻倆有不言自明的分工。覃項利是這麽總結的,做丈夫的在外麵負責賺錢,“回到家就得做家務”;做妻子的負責落戶的大事,監督兒子學習,“還有她自己也要努力學,別的我也沒辦法。”兒子從小到大的每一份作業,每一次家長會,每一份成績單都是黃妹芳的責任,他不懂,也插不上手。

“家庭裏麵很多女性要承擔很多東西,這本來應該是雙方的,但是在現實中男性的角色會缺失很多。做爸爸的可能不會也沒有能力管孩子。”這是丁當的觀察。丁當16歲就輟學南下深圳打工,2015年,她建立了“綠色薔薇”,深圳市唯一一家為女工及流動兒童服務的草根公益機構,她因此見過許多女工和她們的孩子們。黃妹芳喜歡做公益活動,她去過“綠色薔薇”,還在那裏看過《Y是一個流動坐標》——一部由“綠色薔薇”創作的戲劇,講的是深圳流動兒童就學難的問題,黃妹芳覺得那就是自己的現實處境。

“相對於媽媽為了自己的孩子去考學曆落戶,爸爸考慮的比例會小很多。因為深圳的積分落戶細則多且複雜,要去完整地了解所有的信息,對低學曆的一方其實是有難度的。落戶,是非常奢侈也非常未知的事。”丁當說。

覃項利很怕這份未知。他怕一家子在這裏白忙活一通,如果再不回老家讀書,兒子在老家就沒有初中學籍。如果一年後兒子考不上公辦高中,妻子落戶也不成功,回不去老家也拿不出民辦的學費,那就完全沒有退路了。“說實話,我希望兒子初二結束就回老家,這樣至少退一萬步講有一個高中讀。如果留在深圳,就隻能讀職業高中,風氣很不好的。”

他之前和黃妹芳說過自己的想法,黃妹芳很生氣,覺得他太喪氣。兩人吵架和說家事的時候隻用壯語,覃武奧不在老家長大,聽不懂——在深圳,他隻需要說普通話。當時,覃項利先和兒子用普通話說,“你考這麽一點分”,再用兒子聽不懂的壯語說,“考不上(公立)高中的”。黃妹芳很生氣,和他大吵一架。她覺得這是負能量,不準他再在兒子麵前說,他隻好咽下去。

與考試帶來的未知相比,黃妹芳更相信考試帶來的希望。她還記得自己的學生時代,家裏一共有八個孩子,她排行老三,九十年代,廣西農村的風氣是女孩子讀完小學就輟學,但是她的爸爸卻叮囑,“你們要努力讀書,讀書才是你們的出路。”她讀書的時候聰明卻喜歡犯懶,背文史題不耐煩,背英語課文背得頭疼,躲圖書館看一下午的小說,但考試成績卻一直很好。整個村子隻有兩個人考上了高中,她是其中一個。

高一那年,爸爸因病去世,黃妹芳回家待了一個月,看著家中年幼的弟弟妹妹,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再讀下去了。學校的老師同學勸她回去繼續上學,但對於這個夏天賣鬆油、冬天賣木炭來維持生計的家庭來說,供一個大學生讀書是一個不可想象的夢。她潦草地讀完高中,拿到畢業證,在老家的甘蔗廠待了兩年後離開家,順著打工的潮流,去了東莞的工廠,拿每個月三百塊的工資。那時她22歲。

30歲,她和父母安排好的相親對象見了麵。她沒想過結婚,也沒想過不結婚,但大家都說,對方是一個老實人,又是廣西老鄉,是再合適不過的結婚對象。

她承認覃項利的確是一個老實人。但結婚15年,她從來沒有感到丈夫像現在這樣“拖後腿”。兒子初二下學期期中考試成績單上寫的不是分數而是等級:5個A,2個B。覃項利隻模模糊糊地知道A代表的是好,B代表的是沒那麽好。

黃妹芳從去年開始就在研究中考填報事項,計算在一年後的中考裏兒子的“贏麵”。她的手機裏有一個長長的“2023年指標生控製線”學校排名的截圖,裏麵是深圳78所公立高中的中考錄取分數線。

“深中當然是最好的,但是全深圳十幾萬的考生都盯著,我們沒什麽希望。覃武奧的成績……”從排名靠前的深圳中學、寶安中學、深大附中等著名的高中往後,她用手指把截圖滑到底,指著列表的末尾,“這個最接近他的分數線。”

她和兒子同學的媽媽聊前景,對方說填中考誌願的時候還是會把職業高中考慮進去,選那種未來好找工作的,“這樣保險”。黃妹芳搖搖頭,她從來沒考慮過職高,“我寧願拚個老命,讓他讀民辦也可以。”

她對職高沒有好感。她見過職高學生走後門來廠裏麵試機械工程師,結果那些孩子什麽技能都不會,在學校隻學會了抽煙和打架。她沒辦法想象自己的兒子去那些學校,和那樣的孩子混在一起。“真讀職高,變成這樣就廢掉了。”

黃妹芳家門上掛的帆布袋

“非人才”

孩子在哪兒讀書,全家就搬到哪兒,從幼兒園、小學再到初中,黃妹芳搬了三次家。

從高空俯瞰黃妹芳現在住的社區,周邊林立的高樓包裹著城中村和工廠,東莞在一條窄窄的小河對岸。工廠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河的這岸,很多在深圳沙井工廠上班的年輕人為了節省房租,選擇在河對岸的東莞租房。白天,做工的人在這頭上班,晚上,他們騎著電動車穿過長橋回到蝸居的房子。

黃妹芳和鄰居聊天,“我們是誰?我們就是非深戶,非人才。”這固然是自我調侃,但從數據上來看,寶安區的確是非深戶戶籍人口比例最大的區, 非深戶戶籍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超過88%。像黃妹芳這樣家裏有孩子上學的,為了方便照顧,很多都租住在學校周邊。

穿過一條沒有路燈的小巷,兩邊是灰撲撲的員工宿舍樓,所有樓的外觀都一模一樣。從其中一棟樓往上,黃妹芳租住的這一層有六戶人家,六扇相同的刷綠漆的門,隻有黃妹芳在自家的門上粘了一排紅色的中國結。這是黃妹芳一家三口在深圳的家。搬到這裏已經快兩年了,多次搬家的經曆,讓他們舍棄了許多家具,隻有兩個堆滿了書的書桌一直跟著他們走,一個書桌給黃妹芳自己,另一個給兒子。

在她追逐落戶的這十年裏,丈夫無能為力,兒子還小,她也沒和在老家的親人說。在工廠上班時,她是線長,負責樣品抽檢。每個樣品都不能出錯,隨時要和工程師溝通,她整天精神都繃得緊緊的。晚上回到家往往已經十點,到淩晨才有時間坐下來看書和準備考試。白天做工,困得站著也要打瞌睡,她就晃晃腦袋,在工廠走來走去。實在困得受不了,她才偷偷地坐下眯一會兒。

去年六月是她壓力最大的時候,就像在一場馬拉鬆裏,跑到撞牆期,感覺自己無法再前進。她從工廠辭職後,開始打三份零工,賣羊奶、做工廠派發的零件手工活、電商賣橘子。她在深圳漫長的夏天裏跑生計,在給客戶送羊奶上門的間隙裏,翻看著中級社工考試的小冊子。她要同時準備三門社工考試,還要準備本科的畢業論文。畢業論文必須要寫至少五千字,她看了十幾篇參考文獻,“頭都大了。”

黃妹芳拿本科畢業證的過程也艱難。好不容易寫完了畢業論文,合格分是70分,黃妹芳得了75分。老師點評說她的案例寫得不夠全麵,她心裏想的是,“運氣太好了,總歸是過了。”班上200多個同學,有40多個同學的論文成績都沒過關,還需要重寫。六月考中級考試,她沒通過;十一月考本科結業的最後一門計算機考試,碰上疫情改成線上,結果出租屋的網絡不穩定,需要臨時請房東來修寬帶,她急得滿頭大汗,考試時間也耗盡了。然而,她還要小心翼翼地在兒子麵前隱藏這份焦慮,她從來沒有把自己落戶的事情告訴兒子,不想讓兒子背上壓力。

覃武奧有時候覺得自己和老媽都很累。他累,總感覺自己學得還不夠,成績還不夠,配不上一個好的高中。他也覺得黃妹芳累,和他一樣讀這麽多年書,“我知道她是為了搞一個深圳戶口,她從來沒跟我說過,我猜到了,但是我覺得太累了。”

黃妹芳說,你知道覃武奧有些時候叫我什麽嗎?叫“老幹媽”,是“又老又幹巴的老媽”的簡稱。黃妹芳本來有一頭厚密的黑發,這幾年頭發掉了很多。“以前二十多歲出來打工,別人羨慕我的年輕,當時我還不懂得,現在時間一晃眼,在深圳待了十年,我當然也老了。”

對於十年前年輕的黃妹芳來說,“來了就是深圳人”是一句極具誘惑力的口號,但這句口號的背後是一個殘酷的事實:沒有戶口,沒有房子,就很難真正留下來。黃妹芳的妹妹黃妹新在2019年就已經有了一個深圳戶口,但說起這句話,她苦笑,“在這裏沒房,即使有一個戶口,始終也算不上深圳人。”

黃妹芳從來都沒想過買房子的事。在深圳,買一套房子光是首付就是好幾百萬。丈夫的侄女是深圳一家公立醫院的護士,嫁了一個開公司的博士,夫妻倆是深圳市引進的高層次人才,落戶、創業和買房都有對應的政府補貼。在黃妹芳看來,這樣的“人才”才有能力在深圳買房子。人才也被細分,深圳市的人才引進補貼政策中,後備級人才、領軍人才和傑出人才,對應的補貼從160萬到300萬不等。黃妹芳不知道侄女一家屬於哪一類人才,隻清楚一件事,“人家是高技能人才,我們這種人想都不要想。”

她從工廠辭職後,現在的收入來源是工廠外派的手工零活。平常下午她會騎著三輪車出去收貨,再發給周邊的鄰居。做活的通常是三四十歲的女人,潮汕人、客家人和江西人,開小店麵的,在家帶孩子的,她們把細小的零件組裝起來,一個零件算幾分錢,一個月可以賺一千來塊補貼家用。由這群外地女人組裝的這些零件,最後會從深圳流向世界各地。

有時候女人們也會聚在一起聊天。大家坐下來,立馬開始聊孩子。孩子現在忽上忽下的成績,青春期有心事憋在心裏不說,孩子爸爸除了給錢其他什麽都不管,沒有深圳戶口讀普通高中太難。覃武奧有一個同班同學,那個男孩的媽媽早早為兒子落了深戶,但兒子的成績卻“吊車尾”,大概率隻能讀民辦高中。她和黃妹芳抱怨,“我累死累活的有個屁用。三年學費就大幾十萬,我真是造孽。”黃妹芳點點頭,說到底,大家都是拚了老命給孩子創造更好的條件。

兒子的中考就在明年,黃妹芳給兒子設想過一個完美的未來:順利考上公立高中,住校,考上大學後參軍,以後當上公務員,有一個穩定的未來。她也想過自己的未來,自己落戶成功,兒子住校,她就可以搬去東莞,住在更便宜也更敞亮的屋子裏。她也終於可以學有所用,學曆和能力不再是阻擋她的門檻,靠自己考來的本科學曆和證書,成為一個社工。

黃妹芳期望著這樣明亮的未來。但對於剛剛過去的那兩場中級資格考試,她卻很難抱有同樣明亮的希望。五月底的那場考試出乎意料地難,出了考場,她聽見了現場哀嚎一片,有人說自己考了三次試,這一次的題最偏最難。六月的考試,她大部分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語言來答實務題,“不知道會不會給分。”

這兩個中級資格考試是45歲的黃妹芳能夠到深戶的最後機會。她有時會安慰自己,如果不行還可以考高級證書,這樣可以延後到50歲,但她也知道,“高級”自己幾乎不可能考過。

最近有采訪過她的媒體重新來訪。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身邊大多數人都跟我一個樣,大家都為了孩子往前拚命,隻是我被拍出來,被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