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業不理想,讀個博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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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一年後,回想起圖書館常去的位置,鄧維剛還能清楚地記得那是 56、57 號,準備博士的畢業論文時,近一年的時間,他在這兩個位置上變換著學習,每天超過 8 小時。

那是 20 多萬字的博士畢業論文,相當於一部長篇小說的體量。除畢業論文,博士畢業的條件還包括要在核心期刊發表兩篇論文。比起在核心期刊發論文的廝殺,很多博士認為畢業論文簡單很多。

核心期刊論文的發表量,還得盡量多。因為畢業後想找到高校和研究所的工作,就必須在讀博期間多在專業內的核心期刊發表論文," 那樣簡曆上才有東西,首先看的就是你在哪裏發過論文,有幾篇。"

寫論文是精神和身體的雙重苦修。許多博士像鄧維剛一樣過著日複一日讀書、寫論文的生活。有些人為憋論文,坐得久了得了痔瘡。

楊旭是鄧維剛的師兄,寫博士論文時甚至大病一場。楊旭錄取博士研究生時已經工作 5 年,已經成家有了孩子,這意味著讀博期間,他要背負養家和畢業的雙重壓力。

他不敢浪費時間,每天早上八點多起床," 一睜眼就想著將來要去哪兒。" 楊旭說。一整天,他大都在寢室盯著電腦看文獻,看屏幕看得眼睛疼了,就把文獻打印出來繼續看。看夠了,就寫。一直到深夜一兩點入睡,醒來後重複前一天的日程。讀到博二,楊旭在核心期刊上發了一篇論文,過了三年,他發了四篇核心期刊,畢業了。

勤勉幫助楊旭順利畢業的同時,磨損掉了他的健康。

畢業論文寫到一半時,楊旭突發腰疼,他勉力爬到上鋪休息。情況沒有好轉,他給同學打了求救電話," 我可能出大事了 ",同學們很快到他的寢室,把楊旭抬到了校醫院。校醫院的醫生一看,果斷地將他轉院到了北京大學附屬第三人民醫院。在醫院做核磁共振時,楊旭看到一旁的醫生表情特別嚴肅。他頓感不妙:" 完了,還有機會見到孩子嗎?"

直到診斷大夫說沒事,楊旭才舒了口氣。醫生說,他是急性骨膜炎,疼起來要命,但不會真的危及生命。他需要好好休息,不能操勞。從醫院出來後,楊旭回家躺了一個月。

" 很多人腰有問題,脖子有問題,真是這樣,你想留在北京,你就得這樣 "。在翟軍的理解中,博士研究生階段的學習,砸時間僅是最基本的要求。翟軍寫一篇大概 1 萬字的論文,需要有 60 到 70 條的注釋。有一篇論文,翟軍改了半個月,改了七稿。" 寫一篇論文可能一個月,但改也要一個月,寫論文是個非常枯燥的事情。" 翟軍說。

論文改完,熬人的過程也不會結束。等待發布是下一輪煎熬。翟軍投過一篇核心期刊的論文,等了整整 12 個月才發出來," 比醫院做手術還難排,有的甚至排兩年 "。

發論文階段,核心期刊競爭強度大是博士生們共擔的壓力。

韓立新是一名主動延畢的博士生。他拿人文社科刊物舉例,核心期刊一是高校學報的社科版,一是各省社科院的刊物,還有一種是專業刊,比如《中國法學》," 而法學領域的專業刊非常難打 ",韓立新說,學法律的人太多了,這些刊物博士和講師、副教授一起競爭,誰寫得好收誰的," 或者說,你有點關係。"

韓立新研究的領域比較傳統,論文疊論文,已有的研究成果滿滿當當,但韓立新說自己有天突然開竅了,另路突擊,在當下時新的科研倫理方麵結合自身專業發了兩篇 C 刊,而專業領域內,韓立新亦有一篇論文得以發表。

根據教育部公布的《2019 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鄧維剛入學的那年,全國招收博士生 10.52 萬人。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順利畢業,教育部的數據顯示,2018 年全國高校共招收了 9.55 萬博士生,正常的三年學製後,畢業的博士生為 7.2 萬人。

做了 7 年律師後,梁春爽決定讀博。她熱愛學術,最後又主動選擇 " 掛掉 "。梁春爽愛刑法學,但在論文選題上,她關心的選題無法被通過,而那些熱門的數據安全、元宇宙的刑法規製等題梁春爽又覺得沒意思。母親很是擔心,曾問梁春爽:" 博士是你真心想去讀的,不是為了混文憑,你有沒有想過你會失去博士學位?你把律師證看得比命還重,有沒有想過一句話你就再也不可能做律師了?"

" 如果不能發聲,要這個文憑和律師證幹什麽?" 她這麽想,但擺在她眼前的現實問題是,因為她不願意寫那些沒意思的題,論文發表的數量不夠,她隻能延期畢業。

能否順利畢業,論文之外的重要因素是導師。特別是理工科專業。

梁春爽的導師比她更著急,說要帶著她寫論文。鄧維剛的導師很溫和。疫情期間進不來學校,他把自己的辦公室借給鄧維剛使用。他每個月聽取鄧維剛的進度匯報,指出問題,沒說過過分的話。

時瑩是大氣科學專業的博士。她的導師很嚴格,時瑩說,自己做什麽都很難得到導師認可。有的導師很捧學生,論文大部分是老師來做,學生署名第一作者,以方便學生申請國外普林斯頓等名校的博士。

這類導師的思路是,學生去了更好的平台,師生網絡就會越來越大。時瑩的導師隻安排學生做自己的部分,組內鮮有和師兄師姐的合作。

發泄

鄧維每天坐在圖書館,把女朋友坐走了," 沒時間談情說愛 "。博士階段需要輸出內容,需要長時間一個人進行思考。各種不安情緒由此湧現。

《自然》雜誌 2019 年的一篇報道顯示,在對 690 名中國博士生的調查中,40% 的受訪者表示讀博期間曾經抑鬱和焦慮,而在 2022 年末,有關博士生的抑鬱的話題曾引起過網友的討論,一度登上熱搜。

抑鬱和焦慮更多來自找工作的壓力,如果選擇高校,根據教育部的數據,2021 年的高校專任教師比前一年增加了 5.22 萬,但 2020 年畢業博士生是 6.62 萬人。

博士也越來越多,一篇來自教育學術月刊 2022 年第 12 期的論文《我國專業學位博士擴招的曆程、動因及進路選擇》顯示,在 2017 年專業學位博士擴招後,其增長幅度的峰值一度達到 151.26%。

壓力如影隨形,很多人情緒變成炸藥桶,一不小心就會崩潰爆炸。

時瑩則一度想轉碩士,開組會,時瑩說她社恐了,老師和同學笑,他們說,如果時瑩社恐,那這個社會就沒有人社牛了。" 我確實社恐了,笑什麽 ",時瑩的身體出現了應激反應,後腦勺一片紅色的小點,癢得不行,醫生說是神經性皮炎。

隨之敏感的還有睡眠,室友起夜上廁所,門關得稍微用力點," 嘭 " 的一聲,時瑩便會驚醒,連那些下床的聲音、洗漱池的水聲,以前時瑩不在意的聲響現在都在影響著她。

碩士時,翟軍每周都會去看電影、話劇,周末再攢個局。讀博後為了完成學業,他成日成日地坐在圖書館看書," 你萬一沒寫出來怎麽辦呢?" 書也有看不進去的時候,但翟軍安慰自己," 今天至少看了書,沒有虛度一天。"

鄧維剛曾經以為自己也會延期畢業。

學校的圖書館裏,白熾燈一直亮著,鄧維剛靠窗外那棵大樹感知外界變化。陽光打在樹枝上,雨水沿著葉子滑落,北京的大風刮起時,會擾亂樹的意識,也會動搖鄧維剛的思考。實在寫不下去,鄧維剛就走到對著停車場的那扇窗邊,站定往下看。他愛看那些人倒車," 有的人倒車技術特別差,要回好幾把,有些人就一把就進去了。" 最久能看二十多分鍾。

晚上回到寢室,大多數博士研究生不會想在夜晚交談。看文獻、寫論文已經令人疲倦,再去了解別人的論文、工作進度隻是徒增焦慮。白天偶遇同學一起吃飯,大家也會默契地避而不談,隻是吃飯。

線上的 " 交談 " 反而是種釋放。在一個近 500 人的博士延畢群裏,一會不注意未讀消息就會衝破 99 條。去年冬天,群裏有博士在寢室樓大廳裝了厚門簾,有博士認為門簾難以清洗,容易沾染病毒成為傳播源,該博士在群裏分點論述為何要取消門簾,另外的人在群裏反駁不能取下,理由是住在一樓的同學會冷,值班的宿管直對著門,更冷。

這事兒鬧了兩輪,群裏還經常有人出來指正錯別字,在群裏的時瑩記得,北京在去年冬天感染人數陡增後,門簾被取下過,但後來實在太冷,有人發起投票,又給裝回來了。群裏還會為了食堂的菜難吃、超市物價高、不讓外賣快遞等事情 " 鬧 "。

時瑩一開始納悶,為什麽這些延畢的博士生,還有心思為這些瑣事爭辯,她聽說帶頭主張門簾髒容易感染的那名博士生,在電梯間都不戴口罩。為此思來想去,最後時瑩猜:" 可能也不是為了防感染什麽的,就是個發泄?"

和心理谘詢師傾訴,是鄧維剛讀博期間少有的享受時刻。有段時間,他陷在分手、論文撰寫和尋工壓力揉成的漩渦裏。為此他預約了學校的心理谘詢,12 次,開始每周都去,後來兩周去一次。

在心理谘詢室,鄧維剛會覺得 " 今天終於又到了可以找個人說話的時候了 "。谘詢師告訴他:你的情緒是正常的,每個人都會有,接受自己的情緒。不要老是批判自己,認為自己很脆弱,想哭的時候,你就哭。鄧維剛哭出來了,以前他相信男兒有淚不輕彈,總是克製自己。

12 次心理谘詢結束時,鄧維剛慢慢接受了自己," 找不到工作就算了,大不了再停一年。" 他知道有其他學校的博士,畢業沒找到工作,gap 了一年再以應屆生的身份參與考公。

2022 年年初,鄧維剛參加預答辯,他的觀點得不到認可,說服不了老師,但答辯老師也說服不了他。有的老師認為鄧維剛是對的,但答辯組老師的意見和他相左,鄧維剛不敢改," 如果我照著答辯組老師意見修改,萬一我外審碰到的老師又不是這種觀點,那不就相當於白扯了?"

高學曆就業陷阱

在博士翟軍的理解中,讀博是一項職業選擇。選擇讀博,就得花 3 到 5 年像上班那樣對待,才有可能出一些成果。並且出路很窄,多是高校和事業單位的研究崗。

中國高等教育研究期刊 2022 年 7 月份的一篇論文,《博士就業去向與擇業心態——基於兩次全國調查的對比分析》(以下簡稱 " 博士就業 "),選取了 2021 年 261 所博士培養單位,共計 14869 人的有效問卷,調查顯示,人文學科的博士去了高校就業的占比 87.1%,科研機構的為 1.7%。

鄧維剛論文答辯校內通過後,還是每天坐在圖書館座位上,除了改論文通過外審,他正式開始操心找工作的事。每天,他打開各類網站,把北京地區針對博士的招聘崗位都報上名。隨後,他每天被線上的筆試、麵試推著走,最多時一天兩場。

經曆得多了,他發現,那些有自主權的事業單位好像不太在意筆試成績," 如果你有關係,那其他人基本就在陪考了。"

鄧維剛最後拿到了兩個工作機會。北京某研究所邀請他做研究員。某地方高院也要了他。他很是糾結。他怕過早接下工作機會,會錯過高校的橄欖枝,此前,他朋友給某事業單位交了檔案,後來收到更好的高校 offer,該單位不願意退檔,朋友隻能硬著頭皮去事業單位上班。

而且,選擇了北京戶口,就意味著要家裏出資在北京買房," 工資一萬多,不分房,我甚至在想,工資以後可能都不夠給我孩子報班,還有房貸。哪怕雙方的父母支持,仍然壓力很大,好像不能給下一代提供很好的條件。"

2022 年 11 月本是翟軍博士後出站的時間,但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申請了延期。

翟軍有同學去了山東一所高校任教,一萬至一萬五的工資,不給房。翟軍本來有機會去到南方某省的社科院,對方承諾 15 萬元左右人才引進費,還是學科帶頭人,但他思來想去拒絕了:" 其實帶的是我自己的頭,一個快退休了,一個不做研究了。而且人才引進費用不一定拿得到,隻是先給一部分,再看論文發表成果。"

翟軍另一個同學想得很是清楚,不做學術,找了個高校做行政,拿了北京戶口,主管學生工作,每周組織年輕人玩劇本殺、打桌遊," 很舒服快樂,看著比我有活力,錢也不少,一萬多。"

很多博士研究生畢業後想去高校任教,以高校任教為目標讀博的也大有人在。實際上,現在高校人文社科類的崗位似乎越來越少,翟軍 2022 年找工作時,發現北師大、人大、北大等高校,已是蘿卜崗位,退一個人或者有教授去世,才會新招聘教師。" 除非地方新建校區,擴張時缺人,會有大量帶編製的崗位放出來。"

鄧維剛也聽說,前幾年,整個北京高校刑事訴訟法的教職隻有一個。上述《博士就業》的論文稱,截至 2020 年,全國在校博士生數超過 46 萬人,與 2017 年相比增幅超過 10 萬人。

延畢群還有博士說,再不畢業,過了 35 歲就考不了公務員。那就啥也沒有了。

不少想留在北京的博士們不得不再去讀博士後,按照規定,博士後不占用簽約單位的戶口名額,由國務院直屬事業單位全國博士後辦公室統一解決北京戶口。《博士就業》論文中被訪者有 22.4% 的人進入了博士後崗位。

2022 年 6 月,鄧維剛法學博士畢業,選調考試考取了北方某省的高級人民法院,按照國家規定,他需要下基層鍛煉兩年。到社區街道辦事處後要經常下鄉。基層的工作他的專業知識用不上,他害怕時間久,專業知識生疏,於是總得忙裏偷閑地看專業書。

在社區街道辦公室,鄧維剛經常發呆。那些撰寫的年度報告,日常匯報好像找不到任何意義。再往前,他拿著個大喇叭在鄉鎮的主街道上呼喚鄉民出門做核酸,負責幫鄉民掃碼、維持秩序。還負責接送醫護人員到鄉鎮的核酸點,幫他們貼試管上的條碼。

時間久了,鄧維剛有點惱火。" 這些是個人就能幹的事情。" 他覺得高學曆在這裏全然無用。

鄧維剛的室友與湖南某個 985 高校法學院談好去做講師,買好了機票,但該高校又說,講師崗位隻招聘博士後,契約作廢。室友又去談了武漢一所高校,一個月工資隻有七八千,三年需要發兩篇核心期刊,再做一個課題,非升即走。

室友左右為難,最後選擇了西北某高校。

不執著於高校任教,時瑩想在國內找份工作則簡單得多,行業內公司的技術崗年薪普遍在四十萬左右,麵試氛圍輕鬆愉悅,巴不得博士們明天就入職。上述《博士就業》論文的調查數據顯示,工學、理學去往企業就業的比例達到了 24% 左右,而人文學科的博士在企業工作的隻有 2.2%。

最終,時瑩決定出國讀博士後,體驗國外的培養體係,再回國找份高校教職。

還在等待工作的翟軍甚至不求一間辦公室了,隻要有個工位,有個北京的編製他就滿足了," 看看書,寫寫論文 "。

這是他讀了 18 年書最後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