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詩人·臧克家
「逝於2004年2月5日」
出自作品:《有的人》
……
01.
2005年9月1日,北京八寶山舉辦了一場遺體告別儀式。現場聚集數千人,導演馮小剛做主持人,演員張國立致悼念詞。另外,陶虹、呂麗萍、笑林、牛群、馮鞏、梁天、陳紅、萬梓良、六小齡童等等等等,演藝界、曲藝界的大紅人都去了。正趕著給《千裏走單騎》做後期的張藝謀也抽空去了。
當年那場葬禮,媒體給的說法是"半個娛樂圈出動"。熱鬧、擁擠的場麵,告別室門前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景況,日後圈內鮮有。數百名影迷跟記者你推我搡,其中甚至有早上6點出門趕來的老人,就為看死者最後一眼。
死者去世後的24小時內,各大網站、報刊紛紛表達哀思,推出專版悼念。娛樂圈裏,當時身處一線的李冰冰、劉若英、秦海璐、韓紅等人相繼表達震驚與惋惜之情。許多影迷表示無法接受。那時最火的娛樂節目《娛樂現場》為他播出半個小時的專題片。當晚,連央視都播了白岩鬆在《新聞會客廳》裏采訪他的片段。法治頻道《大家看法》也做了一期懷念專題。
各大網站上,廣大群眾的懷念留言如浪滾湧。最令人驚訝的,是全國500名媒體記者聯名表達哀思,寫了封"聯名泣立"的公開信。上麵說:
"我們都舍不得你走,我們都希望你能夠再一次留下來,用你的藝術,用你的人品打動著周圍的每一個人……"
然而離世的這位,並非什麽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也不是什麽紅透半邊天的巨星。他才42歲,而且是從最小的龍套跑起,演最不起眼的小角色起家的。後來,他主演的機會也不多,也沒拿什麽了不得的大獎,常年演配角。在名利圈裏,他沒有多大的話語權,雖不能說是什麽邊緣小人物,但要論起票房號召力、明星咖位這些娛樂屬性,估計連前五十名都排不進。
那天很熱,上千人頂著烈日,就想再看他一眼。第二天的追思會上,張國立感歎說:我很羨慕他,能有這麽多人來送別,他走得很光彩。
這個演員叫傅彪。算起來,他離開有18年了。
18年來,還沒有哪個明星,像他這樣被眾口一詞地稱讚過。
02.
傅彪出生於解放軍後勤總部的軍隊大院,父母都是軍人。他從小愛模仿,露天電影前麵的《新聞簡報》,看完後,他能原模原樣來一段。街上大媽賣冰棍兒,從口音到形態,他都學得惟妙惟肖。軍隊大院裏天南海北的人,各地方言,他也信口拈來。這為他日後的命運,埋下伏筆。
傅彪兒時的夢想,是進軍隊,當個將軍。結果有一年,電影《紅雨》在大院裏拍攝,為了看一個叫馬連福的演員,他忙跑去片場。路上摔一跤,膝蓋紮進去一段4公分的樹枝愣沒感覺到。回家才意識到受傷。他爸把這件事告訴劇組,導演崔嵬和演員很感動,請傅彪喝了冰鎮飲料,還送了他兩個裝電影膠片的金屬盒子。從這天起,傅彪有了一個演員夢。
「傅彪長相憨厚」
可惜上中學時,老師並不待見他。一大原因,就是嫌他長得"醜"。傅彪軍鼓打得不錯,軍樂隊卻不讓他進。唱歌跳舞這種露臉的活兒,更沒他的份。那時最喜歡他的,是班上同學。傅彪性格好,愛講笑話。他所到之處,都是歡聲笑語。要是哪天他生病請假了,同學們都會無精打采。
因為貪玩,傅彪高考沒考好,差了24分,落榜。正在彷徨之際,他看到中華社會大會電影藝術係表演專業招生,做演員的心思活了。中華社會大學雖是民辦,卻不好考,錄取率百分之一,2000個裏麵選20個。老師都是電影學院委派的。傅彪瞞著家裏人,把攢下的零花錢用來上輔導課。被他爸發現後,他爸問你想好了嗎,傅彪說想好了。他爸又問,不管多難,都不後悔?
傅彪說,不管多難,我絕不後悔。
他問姐姐借了10元錢報名,順利成了那百分之一。
考上大學後,傅彪不但接受了專業訓練,還撈到了表演機會。1982年,他在電視劇《彭總出差》裏演一個炊事班戰士。隨後又參與電影《北國紅豆》拍攝,在大興安嶺待了4個月,演個小配角。那裏天寒地凍,拍完夜戲,沒飯吃,隻能靠酒取暖。他拿了900元片酬,按規矩,要給學校交1500。傅彪沒錢,無奈離開了學校。正好中戲和鐵路文工團合辦表演班招生,他就去了。
班裏不少同學都是生瓜蛋子,其中就包括他日後的老婆,考上了空姐但沒去的張秋芳。在班上,傅彪還是那個最愛講笑話、活躍氣氛的人。他的幽默總能逗得張秋芳哈哈大笑,笑起來後槽牙都收不住。演技上,傅彪也比同學們強。一次即興表演"上墳",班上20個人輪流上台,誰也不許重複,傅彪被排在最後一個。前麵有人磕頭、燒香,還有大喊大叫的。
傅彪怎麽演呢?他緩緩走上台,全程默然,盤腿坐下,點了兩支煙,一支放在墳頭,一支自己慢慢吸起來,沒說一句詞兒,給同學們看哭了。
「傅彪的印象評定上寫著:農民型」
那時,傅彪沒少在表演上指導張秋芳,還時不時給她送好吃的。兩人感情越走越近,偷偷談起戀愛。萬萬沒想到,傅彪情場得意,職場失意。前麵說了,他模仿能力強,各地方言一學就會,天生具備幽默感。一次,鐵路文工團說唱團去大連演出,帶上他,效果非常好。回來後,說唱團領導非要他去。
傅彪想做演員,不想說評書。話劇團領導也來做工作。傅彪不幹。最後上頭施壓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不去說唱團,我們話劇團以後也不要你。甚至還給傅彪爸媽請來,做各種思想工作。傅彪沒辦法,隻能去。
對傅彪而言,這是極大的痛苦。大家給他踐行時,酒量很差的傅彪喝了很多酒。眼睛都喝紅了。他望了大家一圈兒,問:
"你們以後不會看不起我吧?你們都能做你們喜歡的事,可我呢……"
傅彪說著把酒杯摔地上,怒吼一句:
"我他媽不喜歡幹那個!"
03.
不喜歡講評書、說相聲的傅彪,在說唱團裏摸爬滾打,這一去就將近十年。
對一個演員而言,這十年是最黃金的上升期,二十多歲的傅彪隻能放棄夢想,服從安排。但他沒絕望,還在曲線救國。一有時間,他就回話劇團看排練。一次團裏排《紅岩》,導演為讓他過過戲癮,給了他一個小角色,看守甲。
為了演好,傅彪回去琢磨了一宿。第二天問,導演我來個獨眼龍怎麽樣?
導演說,已經有獨眼龍了。傅彪問,那我來個光頭?導演驚了,說就一句詞兒,你為這把頭剃了?傅彪說,一句詞兒我也給你演出花兒來。他不但剃了光頭,還設計了一個光膀子,叼煙嘴兒,上台後,狠狠衝小蘿卜頭踢了一腳。這場戲去清華演出,憤怒的學生在他劇照上打了個大紅叉。
打那時起,傅彪心裏就定下了標準,管它什麽戲,無論多麽小的角色,隻要我上去演,我就一定要讓觀眾記住我,記住我演的人物。
那些年裏,傅彪隻能靠跑龍套解饞,鬱悶的他跟領導申請多次回話劇團,始終不被批準。直到1995年,話劇團排大型話劇《荒原客》,傅彪被推薦去演裏麵難度最高的角色,女主演的公公。這個角色因為醉酒,睡到兒媳床上引起軒然大波。傅彪為此把頭發刷白,設計了一個給兒子下跪的動作。排練時,傅彪出色的表演打動了所有人。導演跟上級反應,說必須把他調回來。
可就在這時,老天爺又給傅彪開了個大玩笑。
臨到公演時,傅彪突然生病,患上肝炎,住進了鐵路總院。團裏隻好安排其他演員頂上。傅彪的不甘心,可想而知。張秋芳去探病時,他從枕頭下麵掏出個小本子,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對角色的分析。他拉著張秋芳一段戲一段戲拆解,說這兒該怎麽演,那兒要怎麽處理。張秋芳看他滿頭大汗,說讓你好好養病,你還寫這麽多字,你就不能好好照顧一下自己?
見老婆生氣,傅彪說,這戲我演不了,我就想幫幫你:
"這樣你一上台,咱倆的戲魂就綁在一塊兒了。"
「傅彪與張秋芳」
說起傅彪的肝炎,也是有原因的。評書不景氣後,傅彪成了家庭婦男,在家帶孩子、做飯。每天錄音機裏放著薩克斯管,他把兒子扛在肩上轉圈,轉著轉著就睡著了。可在他心裏,賺錢養家,這是老爺們兒的事。
那時候,張秋芳演戲,一集片酬三千塊。他出去客串,一集三百,這還是朋友給麵子。很多戲去跑個龍套,一分錢都沒有。
這期間,傅彪給一個朋友做擔保人,結果被狠狠騙了一道,一夜間背上了30萬的債務。30萬,1993年,那是多大一筆數字啊。傅彪為了還錢,去廣告公司打工,從業務員做起,一路幹到副總。每天陪客戶吃飯喝酒,酒量不佳的他吐得難受,回去對妻子哭訴,我不想喝酒,我想演戲:
"我他媽恨死喝酒了。"
為了這筆債,傅彪落下了病根。先是被說唱團強行要走,然後是為債務去打工,本來要被調回話劇團,臨門一腳,又生病。老天爺存心跟傅彪對著幹,好像就是不想讓他回舞台。這份苦楚,傅彪很少抱怨。
好在老天爺沒徹底瞎了眼。
1997年,傅彪遇到了一個機會。
04.
大半個90年代,傅彪都隻零敲碎打在一些影視劇裏露臉,沒留下什麽鮮明的熒幕形象,發揮空間很小。直到1995年,他被張藝謀選中,演《搖啊搖,搖到外婆橋》裏的黑社會老三。還是從外形入手,他設計了一個中分頭。到了劇組,聽李雪健、李保田討論劇本,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嫩。
聽了前輩的發言,傅彪沒繃住。隔三差五去找李保田串門,請教如何塑造角色,研讀劇本。回家跟張秋芳說,以前演戲,總有種不知道往哪兒使勁的感覺,這次跟人家合作,總算知道怎麽使勁了。
「《搖啊搖》裏的傅彪」
《搖啊搖》上映後,沒人注意傅彪。過了兩年,落難的馮小剛拍《甲方乙方》,英達的戲在309醫院拍,是傅彪父母的單位。製片陸國強早跟傅彪認識。傅彪去探班時,很熱情地幫忙協調了一些拍攝工作,還去食堂給劇組訂了物美價廉的夥食。馮小剛見他忙前忙後,特能幹,想收下做製片。
一打聽,原來是個演員。就把"張富貴"的角色給了傅彪。
角色很有意思,一個愛欺負老婆的男人,想吃吃受欺負的苦。可惜不是主角。傅彪跟著《甲方乙方》劇組巡回宣傳時,隻能跟演吃苦大款的葉京坐角落裏。有一站到武漢,要拉劇組跟當地領導吃飯。葉京說,咱們就別湊熱鬧了,小配角,誰理咱們呀。傅彪聽了,說:
"京哥,總有一天,我會讓記者走到哪兒都圍著我。"
葉京心生感佩。那時,傅彪年齡不小了,和張秋芳還住八平米的單位宿舍,家裏就電視、冰箱和一沙發床。這絲毫沒磨滅傅彪的心誌。
誌氣和人品,給傅彪帶來了好運。兩年後,馮小剛拍第三部賀歲片《沒完沒了》,頂著巨大壓力,請傅彪來演阮大偉。為了學快板,傅彪專程去說唱團拜師,大熱天在家練習,又怕吵到鄰居,差點給自己悶暈。拍攝期間,他壓力極大,第一次演這麽足的戲,生怕給耽誤了。直到首映那天,電影結束,燈光亮起,韓三平第一個站起來朝後排望,問傅彪呢,人呢?
傅彪迎上去,三爺使勁拍了拍他的肩:
"你小子這下火了!"
那一年,傅彪拿到了金雞男配的提名,還留下一句著名口頭禪:
"OK、OK、OK!"
「"想吐我也不吐…"」
就在第二年,他又被滕文驥選中,在《押解的故事》裏演一個鄉鎮詐騙犯。為了把這個狡猾的小人物演好,從外形上貼近角色,傅彪故意頂著沙塵暴在街上走,曬得皮膚發紅乃至發黑。為了從內心深處感受角色,他端著大海碗蹲在大街上吃麵,去幫房東磨豆腐,真成了農民。
憑借這部電影,傅彪順利拿下金雞男配。
傅彪的演技到底有多細,隨便舉幾個例子就能感受。拍《血色浪漫》,演一個陰壞陰壞的王主任,一場查包裹的戲,傅彪臨場加了點細微的手部動作,就給對戲的劉燁看愣了……葉京的《貽笑大方》裏,他演一個農村出身的企業家,每次拉屎,非要脫鞋蹲在馬桶上……最有名的當屬《大腕》裏那場哭戲,最滑稽的場麵和台詞,卻要哭得無比動情。如今多少人還記得那句: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泰勒,沒來的及給你們美國文藝界補鈣,你就…"
這段戲,無論何時翻出來看,我都能笑噴。
05.
後來傅彪跟網友交流時,網友問他領金雞獎時怎麽走那麽慢。傅彪說,為了登上領獎台,我走了將近20年,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怕我摔跟頭。
1997年,傅彪演趙寶剛《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演其中一個警察。拿到完成帶,迫不及待拿回家給老婆看。對照著劇中片段,一段段講自己是怎麽設計的,興致來了,還要現場演。張秋芳表現冷淡。傅彪有點不高興。
張秋芳說,你確實設計了,演得也不錯,可演出來設計感很重,我覺得最成熟的表演藝術家,是設計了,卻不露痕跡,彪子,我得拿這個水平要求你。傅彪聽了覺得言之有理,再說老婆也是學表演的,不會瞎說。
打這天起,傅彪再沒為表演上的小心思沾沾自喜得意忘形過。
拍《大明宮詞》時,他演武攸嗣。讀完劇本,天天在家念叨這角色如何有意思。開拍了,有點摸不到感覺,跟李少紅探討半天沒結果,就請假停戲,回家反複研讀劇本。琢磨來去,傅彪想到《楊家將》的評書,裏麵使用了許多山西話。傅彪想,武攸嗣也是山西人,不如讓他說方言?
回劇組,他給李少紅一演,把李導給樂壞了。
為了把戲演好,傅彪什麽都能幹。拍《日出日落》,他演一個說書班子的班主。班子去一個惡霸家裏說書助興,一個姑娘被惡霸欺負,姑娘不從,惡霸來砸戲班鬧事。劇本上寫角色跪地求饒。傅彪想了想,說光是挨打、下跪還不夠狠,這些窮山惡水的土霸王沒人性,幹的是最侮辱人的事,這麽著,我跪地求饒後,那些打人的嘍囉一對眼神,就解褲子朝我臉上撒尿!
「《大明宮詞》裏的傅彪」
不光管自己,就算沒戲份,傅彪也投入。拍《夢開始的地方》,詠梅有一場戲,給劉蓓演的角色下跪磕頭,求她把男友還給自己,要磕出血來。為了同期聲的效果,沒戲的傅彪脫掉鞋子,用腳後跟狠狠跺地,配合詠梅,連拍三條,把自己跟腱跺傷了。後來詠梅演《地久天長》拿下柏林影後,還一直念叨這事兒,對記者說,那時她正在轉型期,幸虧有傅彪在。
跟袁立合作《啼笑因緣》也是。袁立不愛演哭戲,拍的時候死活哭不出來。傅彪不著急,就慢慢引導她,跟她講自己外婆的故事,講外婆走後自己的心情。袁立其實很難代入,但最終哭了出來。不是為彪哥外婆,是被傅彪感動。袁立心說,換做是我,遇到對手沒狀態,我能這麽做嗎?
我會這麽耐心去啟發對方?還是事不關己,在旁邊站著看?
傅彪去世後,袁立說,傅彪就是這麽個人,他希望每一場戲都能好,不管有沒有他的角色,都因為他出的一份力,戲能更出色。
不光為戲,他還為人。隻要覺得有能力的人,傅彪都使勁兒往圈子裏招呼。
演《人民的名義》裏大反派趙瑞龍的馮雷,演戲演到一半,跑去賣衣服,老早就用上了大哥大。那時,傅彪千辛萬苦回到話劇團。有一次,兩人一起跑龍套,馮雷就是玩票。傅彪卻把一個龍套角色拿來仔細揣摩。
馮雷就說,哥哥您至於麽?傅彪樂嗬嗬地回,弟弟我回話劇團不容易,我得把握好每一次機會。馮雷說,那你也沒必要把自己搞那麽累。傅彪說,咱們起點可能不一樣,我是笨鳥,我得先飛。說著,話鋒一轉:
"你條件好點,但演戲,還是得認真。"
這話對馮雷當頭一棒。後來,傅彪出名了,馮雷還在跑組。葉京拍《貽笑大方》時,傅彪二話沒說就給馮雷介紹進去。另外他還介紹了張涵予。
張涵予早年是配音演員,藝考時就認識傅彪了。後來張涵予覺得沒意思,出國溜達了一圈。傅彪聽說他回來,把他介紹到《夢開始的地方》劇組。
那是張涵予第一次演男主。
看過《沒完沒了》的估計還記得,阮大偉的哥們兒,張涵予也去客串過。
也是傅彪把張涵予帶進了馮小剛的圈子,這才有了日後的穀子地。
「《沒完沒了》裏阮大偉倆哥們兒」
最廣為人知的,是他對王勁鬆的"逼迫"。拍電視劇《等你歸來》,傅彪看中他的演技,希望他去北京。王勁鬆當時34歲,覺得沒機會了,對方八成是客氣。過了一陣,傅彪一天一個電話催他買票,說你怎麽還沒動靜呢?
架不住傅彪的盛情,王勁鬆去了。傅彪去接他,發現他帶了一小包行李,就問,你怎麽帶這點東西?王勁鬆不解。傅彪說,我讓你來,就是讓你到北京紮根,不是讓你小住,你就別給自己留什麽後路了。
隨後,親自帶著王勁鬆四處跑組。每到一個組就跟人說,這是我一小兄弟,演戲特好,你們隻要肯用他,有戲我免費給你們客串。
王勁鬆就這麽一步步被傅彪逼著,成為了走向全國的演員。
06.
對於演戲,傅彪說過,自己最高的追求,是觀眾能把自己當親人,就夠了,此外沒有更高的追求了。他說每次表演,都怕演壞了,怕同行罵我,觀眾罵我,老師罵我,如果我演的角色對不起觀眾,我會後悔死。
傅彪離世後,演藝圈之所以群體惋惜,不僅是因為他始終保持著這份藝術追求,更大的原因,是他的做人。自少年時代起,傅彪就整日樂嗬,每到一處,必定成為大家的開心果,活躍氣氛,與人為善。任何一件事,隻要他答應了人家,他就力所能及做好,隻要能幫上的忙,就一定會幫到。
謙卑、溫和,是他留給大多數人的印象。沒戲演那幾年,有人幫他,找他客串、跑龍套,等他紅了,他就不計回報去串戲。加上自己得掙錢,最多的時候,連續工作了58個小時沒休息。拍《等你歸來》時,葉京找他演《貽笑大方》,兩邊都是朋友,推不了,他隻能軋戲,還不多收錢。最後,這兩部戲都因為審查問題沒能順利播出,傅彪也一點不抱怨。
演完《一場風花雪月的事》,他跟趙寶剛打招呼,說以後有戲想著我。趙寶剛拍《無雪的冬天》,裏麵有個角色,傅彪特想演,結果給了劉斌。傅彪沒說什麽。開拍了,劇組到他父母那個大院取景,傅彪主動找上門,說這地兒我熟,幫著聯係場地,安排吃的。不久,趙寶剛拍《永不瞑目》,傅彪也想演。趙寶剛又沒找到合適的角色給他。傅彪同樣沒抱怨。
1999年拍《沒完沒了》,他是主角,按理說,應該單獨一間屋子。製片陸國強為了省錢,把他安排到跟自己一起住。傅彪每天拍完,回房間休息,其他工作人員來找陸處理製片工作,屋裏鬧哄哄的。傅彪第二天還拍戲呢,人來人往,很久才消停。傅彪也沒意見,還幫著陸做事。
「傅彪客串《編輯部的故事》」
導演康洪雷還記得,在片場,傅彪對誰都客氣,不論資曆、年紀、地位,他總是笑臉相迎。不拍戲的時候,他總在給大家解壓,不是請劇組吃飯,就是請工作人員泡溫泉。跟伍宇娟合作《居家男人》時,天氣熱,拍攝緊張,傅彪經常給演員買冰鎮飲料,怕大家枯燥,還備了一堆CD。
演唐僧的徐少華跟傅彪合作幾次,回憶起來說,拍戲時,傅彪總是謙虛的,經常詢問對手意見。哪怕成了知名實力演員,依然謙遜。不管在哪個劇組,隻要有演員過生日,他會準備一束鮮花,送上生日祝福。
不止對導演、演員,對任何一個人,傅彪都是溫情脈脈。
1997年,拍《甲方乙方》。日後《鳳凰道》的主持何東在組裏跟采,一天夜裏忙到很晚,傅彪看他準備打車,無論如何要送他回去。送何東到家門口,兩人抽煙聊了半小時。聊到最後,何東才知道他不是劇務,是個演員。
1999年,跟侯勇一起拍電視劇。侯勇那時沒名,兩人一起去外地,要用劇組同一輛車。聽說侯勇比較急,傅彪就讓先送對方,最後把自己的事給耽誤了。
2002年,傅彪跟福建影廠拍《神探穀梁》。一個小演員拍完戲,要回上海。當時淩晨三點,小演員一個人收拾行李,有點淒涼。傅彪就陪著小演員聊天,一直聊到天快亮。五點鍾,他自己又要開工了。
完成拍攝後,導演鄭誌宏去北京做後期配音。在機房裏穿一雙大皮靴,行動很不方便。傅彪心細,專門買了一雙老北京布鞋送上。後來鄭誌宏說,演藝圈裏多少人都是人走茶涼,傅彪不是,他會把你放在心上。
對此感受最深的,就是傅彪的好友丁誌誠。兩人拍《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時住一個屋。丁誌誠明明靠近燈的開關,但每天晚上,都是傅彪跑去關燈。而且傅彪總要等丁睡了再睡。因為他胖,怕睡著了打呼嚕,耽誤丁睡覺。
「丁誌誠談傅彪」
丁誌誠去做生意。一有機會,他就要去找丁誌誠,說服他回來。丁誌誠後來都煩了。拿到《夢開始的地方》劇本,傅彪還是忍不住,說我有個本子,太適合你了。丁說你就別瞎給我操心了。結果劇本一看,丁誌誠讀到心裏去了,這是葉京多少年的心血,太感人了。他立馬答應。
拍戲期間,丁誌誠女兒發高燒40多度。丁不放心,拍著老走神。傅彪得知,直奔醫院,帶著丁的女兒驗血、打針,守了一夜。
兩人忙起來後,傅彪經常督促丁誌誠,要他沒事多回家看看,一定要孝敬父母。2004年,母親住院,丁誌誠去照顧,發現床頭多了一根紫檀木的拐杖。一問,是傅彪送來的。那時,傅彪自己剛出院都沒幾天。
傅彪去世後,上何東節目,丁誌誠回憶說,彪子對我的影響,不光是演戲,怎麽做人,如何孝敬父母,對人的那份細膩,都是他教我的。
07.
對朋友、對父母,傅彪無微不至,對張秋芳也一樣。娛樂圈那麽亂,傅彪從沒有過二心。在外拍戲,隻要人在北京,無論多晚,哪怕淩晨一兩點,傅彪也要趕回去。有一次,劇組有南方演員來,帶了荔枝。傅彪知道張秋芳愛吃荔枝,大半夜開車送到家裏,坐下聊了一會兒,又趕回劇組拍戲。
陳紅記得,拍《呂布與貂蟬》時,張秋芳做了個小手術,住院,傅彪每天都要去醫院。每次陳紅搭他車回去,車開到半路,傅彪說:
"抱歉,我隻能把你放到這兒了,我還要看我太太去。"
傅彪總覺得對張秋芳有虧欠。年輕時,自己掙得少,靠張秋芳賺錢。有名氣後,他就拚命接戲,一年接七部,想補償這個家。有了孩子,張秋芳放下事業相夫教子。傅彪過意不去,覺得埋沒了妻子,費好大力氣攢了個劇本,就叫《妻子》,從頭到尾張羅,為張秋芳量身打造了這部戲。
傅彪把養家看成責任。最忙的時候,一年隻有一個月在家。張秋芳也生過氣,說我不要錢可不可以,我隻要人就行。說完了,知道沒用。傅彪一看見好劇本、好角色,倆眼睛就放光,根本閑不住。
「傅彪的底色」
2004年8月一天夜裏,傅彪從劇痛中醒來,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去醫院查,說是膽囊炎。本來是個小手術,結果碰到放射科的主任,是傅彪他爸帶過的。主任讓他順道查個CT。一查,發現肝部有個巨大的腫瘤,若不趕緊采取措施,傅彪活不過三個月。隨後,傅彪被推進了手術室。
換肝手術做完,傅彪身體前麵被切開了一個巨大的"人"字形口子。傅彪忍著疼痛,還跟張秋芳開玩笑,說你看這像不像一奔馳車標?
在醫院,傅彪依然是最關心別人的那個人。
一個五十歲的大姐,手術還沒做,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傅彪一有時間就去開導對方。有個姓張的大哥,進來時身體雄壯,昂首闊步。一場手術下來,從230斤掉到140斤,每天黑著臉,萬念俱灰,動不動就哭。傅彪為了安慰他,把演技都用上了。一見到他就誇,說還是你身體底子好,恢複快,我們還躺著呢,你就能坐起來了,我們還坐輪椅呢,你就能扶著牆走了。
就這麽假裝羨慕地聊下來,對方情緒也好了,信心也有了。
後來傅彪去複查,發現對方都出院了。
當時在醫院,傅彪對別人關心到什麽程度?同樓層的病人,誰該打針了,誰情況好轉了,誰準備出院了,他比護士還清楚。
傅彪住院後,媒體聞風而動。他手術完,張秋芳想讓他曬太陽,沒想到一打開窗戶,樓上一個攝像機吊了下來。還有記者賄賂家屬,搞到了病房布局圖,刊登在報上。張秋芳罵個不停。傅彪卻說,算了,這是人家工作,他們也不容易,我們得理解,等我恢複好了,我也要給關心我的人一個交代。
傅彪說這話,有意所指。從發病到手術,他沒掉過一滴眼淚。直到張秋芳把網上觀眾的祝福打印出來給他,他看完後,哭得像個孩子。
那一千條祝福,他始終枕在枕頭下麵,直到出院。
就在這期間,《沈陽今報》聯合《南京晨報》、《生活新報》、《新安.晚報》、《貴州都市報》、《成都日報》、《燕趙晚報》六家報社向全國媒體同仁發出倡議:對正臥在病床上的傅彪"多情"一些,讓他安心養病,爭取早日回到藝術舞台。
隨後,20多家媒體再次聯合發聲,希望不要打擾傅彪。
傅彪不是什麽大腕,要說是寶藏級表演藝術家也談不上,被全國媒體人保護,何德何能?說到底,還是因為做人。傅彪去世後,全國500名媒體記者"聯名泣立"悼念,也是因為傅彪生前,從不擺譜,對記者關懷備至。
「傅彪也總在演平凡人」
有記者寫過自己剛入行時,采訪的第一個人就是傅彪。別的明星一聽你這媒體沒什麽分量,一句話就把你堵回去,傅彪卻不會。如果聽出你太緊張,還會幫你舒緩情緒。傅彪早年在廣州拍戲,與一記者有私交,後來傅彪紅了,聽說對方來北京辦事,那是大年初七,傅彪趕忙請來家裏坐。
當時傅彪住望京,那一片還挺荒的。路不好找,記者打了好多次電話問路,傅彪不但不嫌煩,還提前到樓下,拿個大手電筒在那兒接,生怕他們走錯。到吃飯的時候,又提醒對方,說廣州有怪病(非典),千萬別亂跑:
"別不當回事,父母養大咱們不容易,沒事就多陪陪老人。"
麵對記者采訪,傅彪從來都好言好語。如果他在拍戲,確認來意後,就說抱歉,我等會兒打給你。一忙完,會主動聯係對方。有一次,記者采訪趕上飯點兒,請傅彪去飯店邊吃邊聊。等到結賬,記者發現單已經被傅彪買了。
記者過意不去,傅彪樂嗬嗬地說:
"我掙得比你多,哪天你掙得多了,你再掏錢,這總可以吧?"
他在橫店拍《大清官》時,有記者在勞動節期間被派到影視城采訪,找了四個小時才找到劇組。一看人家假期加班,非常不容易,采訪結束,傅彪忙問吃了沒,記者說沒吃。傅彪趕忙讓工作人員煮了碗雞蛋麵。半年後,又有記者采訪別的劇組,對接有誤,沒找到人。遇到傅彪在橫店拍戲。傅彪看他們累得不行,就讓他們上車取暖,還派人去買了熱包子。
不管是哪家媒體派來的記者,無論大小,在這些人麵前,傅彪從來不會擺明星的架子。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傅彪去重慶拍《朝天門》,被安排在一個兩星級都算不上的賓館裏,也根本不計較。
他從沒把自己當個什麽腕兒,認為自己高人一等。
這就是為什麽對八卦無比饑渴的媒體,也希望他能安靜養病。
08.
手術做完不久,傅彪就忙碌起來。拿他自己話說,他想給關心自己的觀眾一個交代。那一個月裏,他參加《天下無賊》首映,參加搜狐"年度感動藝人"頒獎,上了白岩鬆的《新聞會客廳》,去了許戈輝的《名人麵對麵》。
朱軍邀請他做《藝術人生》時,他說恐怕扛不下一整期,可以坐一會兒,條件是要當著觀眾麵,感謝主治醫師。月底,他參加《大清官》的宣傳,得知電視台欄目經費低,傅彪沒讓張秋芳同行,一個人拎著皮箱就去了。
到了成都,傅彪還有點低燒。為了讓他睡好,節目組把錄製時間調整到下午。傅彪說別,工作照常,早上開始。開場前,他不停地流汗,手發抖。主持人有點害怕,他安慰大家,說沒事,給我準備條毛巾就行。即便到這時候,傅彪還這樣,寧可自己撐著,也要照顧對方。
「第一次手術後的傅彪,依然樂嗬嗬」
住院期間,他看到了醫院裏太多故事。出院不久,就找人來合計,打算編寫一個《冷暖人生》的本子。那時,陸國強剛辭職,賦閑在家,有點焦慮。傅彪說你別怕,我這個本子弄好了,肯定找你來做製片。
可誰也沒想到,傅彪的肝癌複發了。
他再一次被送進了手術室。這次比之前更痛苦。手術做了十幾個小時。手術後,傅彪隻能依靠醫療器械來鎮痛。醫生告訴張秋芳,出院後,彪子最好半年哪兒都別去。張秋芳聽出話裏有話。後來大夫才告訴他,切開傅彪身體時,發現癌細胞已經侵蝕整個肝髒,侵犯到了胸腔,右肺的一角也得切掉:
"這是我做過的創麵最大的手術。"
傅彪本人似乎也預感到什麽,很長一段時間情緒不高,不像上次,還能樂嗬嗬地鼓勵別人。可葛優和幾個朋友來探病時,麵色蠟黃的他,還在講笑話。一時間氣氛沉重,找不到話,傅彪就學馬三立的相聲給大家聽。
傅彪知道身體回不去了。葛優再去探病,他笑著說:
"沒事兒,這回可能快到點兒了。我先給哥幾個打地兒去,先把地兒置好,往後咱們那邊也有人了。"
事後葛優才知道,他偷偷哭過很多次,哭得很傷心。
他還有許多戲想演,還有劇本沒寫完,他還想過自己當導演,拍一部屬於自己的電視劇、電影。但傅彪明白,自己沒有時間了。
到了生命的最後,葉京來看他,他還故意講了個跟丁誌誠有關的笑話。葉京回去才想明白,之前自己和丁之間有點誤會,傅彪突然提起這件事,是想他和丁最終能把誤會化解了,繼續做回朋友。
到生命的彌留之際,陸國強來探病,他都說不出話,隻能用氣息示意,聽說陸的女兒上中學的問題解決了,才徹底放心。
傅彪做了一輩子好人,可老天爺隻讓他活了42年。
2005年8月30日,北京武警總醫院。馮小剛、徐帆、韓虹、楊立新、丁誌誠等人,排成一道弧線站在病床邊,目送傅彪離開人世。距離他調回話劇團,成為一名正式演員,這才10年,距離他出演阮大偉走紅,這才5年。
後來張秋芳說,她19歲時遇到傅彪,從遇到他第一天起,就被他帶著演戲,每天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後來她學會了做女人、做妻子、做母親,一路上都離不開傅彪的陪伴和支持,傅彪就是個陪著她長大的天使。
可那一天,瞎了眼的老天爺,還是收走了傅彪的生命。
09.
距離傅彪去世,已經18年了。
18年後的今天,隨著中國社會巨變,經濟體量劇增,資本的瘋狂投入,當初被稱為娛樂圈的這個圈子早已天地翻覆,所謂的明星們的地位,更是被抬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雖然在今天,很多明星嘴上說要向老藝術家看齊,要修身養性,要做一個好演員,但無論從演技上還是道德上,他們到底是個什麽水平,心明眼亮的廣大群眾,想必都看得很清楚。
18年前八寶山那樣的告別儀式,想必很難再現了。像傅彪這樣溫和、幽默,處處為對方著想的演員,這樣熱愛演戲,如此敬業,並不以明星身份去蔑視、看低任何人的演員,已經屈指可數。他一生沒演過什麽大角色,也沒有為他狂迷、呐喊的粉絲,但他演的那些人物,深入老百姓的心,在更多的普通人心裏,種下了溫情的種子。這大概比讓令萬千少男少女癲狂,更有意義。
傅彪的人格,使得周圍人願意相信,其實一個人活著,不必有通天的能耐,隻要能沐人春風,從細膩處做起,也能影響別人的人生,為別人帶來價值。傅彪的藝術,也使得身處這個行業的人能夠相信,其實未必要去爭最好的角色,要去演獨一無二的主角,要去收割粉絲的呼聲,要光芒萬丈地行走名利場,隻要認真對待手上的工作,把觀眾放在心上,這一段職業生涯,就算沒白幹。
「傅彪留給世界的,不僅僅是藝術價值」
在一個飛速狂奔、名利奔湧的年代,許多人都被同一種價值觀籠罩,因此保持著追逐同一個目標的慣性,都想去摘天上的月亮。而傅彪,無論從演技上還是做人上,都交出另一種答卷。他演了無數平凡人,在生活中也是一個平凡人,他從不把自己當什麽"人物""明星",他真誠、踏實、熱切地活著,也在平凡中,完成了自身價值。18年前那場告別,是對這份平凡最好的肯定。
記得小時候,在我外婆的鎮子上,如果哪位老人生前特別會做人,待他去世後,入殮上山那天,送行的隊伍穿過整個鎮子,沿街的街坊會挨家挨戶提前準備好鞭炮,隊伍一到,鞭炮聲就響徹雲霄,街坊們會站在家門口,注目遠送。
每當這時,人們會說,老人家走得風光,給後人掙臉麵了。
我想,即便傅彪不是明星,他離去那天,為他落下的眼淚,也會鋪滿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