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控史航性騷擾者:當時不反抗,是怕顯得不專業

指控史航性騷擾者:當時不反抗,是怕顯得不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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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4月26日史航涉嫌性騷擾的消息傳出以來,目前已超過20人通過不同途徑發聲,示意自己在不同的時間和場合下,遭到史航不同程度的性騷擾。

在這些女孩的控訴裏,微信聊天裏史航發出的露骨話語,史航對她們做出的摸手、舔耳朵、抓臀部冒犯的行為,被高頻提起。

麵對上述的指控,史航分別在5月1日和5月2日作出了回應:“情緒我理解,但情況不屬實。”“我從未違背女性意願,亦從未利用過所謂的強權地位侵犯任何人。”史航在回應中,也附上了相關聊天記錄截圖。

5月2號,史航麵對多方指控的回應

但公眾圍繞該事件的討論,值得關注的,並不隻是“有沒有性騷擾”的事實層麵。

公眾關心的還有:在受到性騷擾甚至是性侵時,為什麽當時不反抗?為什麽不在第一時間站出來發聲?為什麽不報警?為什麽事後還要和史航繼續保持聯係?為什麽還要在微信上與史航打情罵俏?

關於這些疑問,南風窗記者聯係了事件中第二位站出來指控史航性騷擾的當事人QY。

采訪中,她回應了以上疑問。

在QY的第一次公開指控中,她表示,自己與史航是工作關係。在QY所任職公司的一場活動上,當引導作為活動重要嘉賓的史航到貴賓室休息時,趁自己摸黑找電燈開關的瞬間,史航“突然從後麵抱住我,手抓住我的屁股,並用舌頭舔我耳朵”。當時QY“驚恐到身體僵硬,不知道該如何作出反應。”

對此過程,QY並沒有舉證、(在當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舉證。而在史航近兩次的回應中,也沒有專門對此指控作出回應。

QY告訴南風窗,在那幾秒鍾裏,她沒有反抗,因為她擔心和史航“撕破臉”會影響到公司的活動,會顯得自己不專業。

她清楚,在自己所處的文化行業甚至是文化圈中,和史航這樣有流量、有名氣的公眾人物維持關係,是她的工作內容之一,為此她甚至需要犧牲自己一些“東西”來作為報酬,給出席活動但卻“不收錢”的史航。

這些隱秘的心理活動、這些來自行業和圈子無形的壓力、這些人情社會裏被默認的“規矩”,是比“事實層麵”更難言說、卻也更普遍的存在。

QY當時沒意識到,這就是性騷擾,但卻一直存在一種不適感。事情發生幾年之後,當QY知道有越來越多女孩跟自己一樣,曾受到史航的性騷擾後,她心生自責和愧疚:“如果我當時勇敢一點站出來的話,這些女孩就不會受到這些傷害了。”

QY告訴南風窗,自己對史航本人並沒有抱著一種“仇恨”情緒,反而希望通過發聲,讓更多人討論和意識到:“什麽是性騷擾”。

以下是QY的講述。

受害者,不完美

我是在一個比較有安全感的環境下長大的。

小的時候,父母沒有因為我是個女孩就讓我少讀書,或是放鬆對我的成績的要求。我從小就習慣了跟男生們一起競爭。

我的性格比較強悍,沒被男生欺負過。因為我個子比男孩兒都高,所以很容易跟他們處成哥兒們。我是一個跟別人“身體距離感”很近的人,跟我的哥兒們平時也會有些身體接觸,我覺得都還OK。我的人氣也一直不錯,招了挺多“桃花”。

以前的我仗著自己漂亮,又受過良好教育,還存有一些虛榮心,甚至偷摸地“利用”這種“性別優勢”。比如,我在高鐵上隻要往旁邊看一看,就會有男性幫我把行李箱扛到座位上放好——但實際上我自己也能做到。

這像是漂亮女孩的一種“生存之道”。但在某種意義上,我在獲取性別“紅利”的同時,也默默變成了他們的幫手。

我看上去成了一個“既得利益者”,並且無意中維護了一個壓製我、傷害我的體係,而我還自以為是地跟它共謀。在這個維度上,我更難對性騷擾和偏見做出反抗。

因為這些,我就像一個“不完美受害者”。我知道,很多人無論是男性女性,哪怕是我自己看到聊天記錄的時候,雖然理性上知道,這(性騷擾)是在權力結構下發生的,但情感上又有一部分覺得“她有點騷”“他還是在跟她調情”。

我自己還是把“蕩婦羞辱”內化了的。然後我自己也有一部分在羞辱自己,但是史航的惡就在於,他把這個東西拿出來攻擊我們。

我的第一份實習工作是在一家知名媒體做調查記者。當時我是工作最努力的實習生,會聽所有的錄音,一些方言、英語我都會聽。

但即便是這樣,老師還是不會把任務交給我,因為他不想招惹你,好像招惹了你自己就不清白了似的 。

2015年我研究生畢業,之後進入了一個很“烏托邦”式的工作環境——沒有大廠那種非常明確的等級,女性穿衣也很自由。我們每天都想穿什麽就穿什麽,夏天熱的時候恨不得穿吊帶去上班,也沒有人會說閑話。

後來我跟老板一起出去談事情,對方是一個男性。我去上洗手間的時候,那個男的也來上洗手間,直接把我按著親。

還有一次,一起出差的同事大半夜忽然給我發房間號。我不懂什麽意思,就覺得特別尷尬。但到了第二天,他們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在20歲那年,我在親密關係中被嚴重地性侵了 ,但我當時其實意識不到(這是侵犯)。我就一直哭,事後一直擦洗自己的身體。因為這件事,我兩年都沒跟男生再有親密接觸。

直到多年後,(史航性騷擾我)這件事情發生了,我對性騷擾的理解、對來自男性的侵犯才開始有所敏感和認識 。

反抗、撕破臉,是“不專業”

我最早是因為工作認識史航的。我每一次主動跟他講話都是因為工作,而且我的稱呼都是“史航老師”。

2016年,我們第一次見麵。我當時還覺得他好有親和力,特別有意思。他就像一個卡通人物,看起來“很安全”。我很難將他跟性騷擾產生任何聯想,也對他沒什麽戒備 。

第一次見麵時,覺得史航就像一個卡通人物,給人的感覺很有親和力和安全

當時我們去拍一個欄目的視頻,拍攝中途換了一次地點。我走在史航的前麵,然後他偷拍了一張我的照片。

收到照片的時候我也沒多想。因為我想,朋友之間在外麵一起玩的時候,也會拍張對方的照片發給他。雖然他說了一句評價我身體的話,但我當時覺得,他可能是覺得我挺漂亮的。這個事兒就過了。

後來,公司邀請史航擔任活動嘉賓,由我負責對接。史航到了,在會場站著,我就把他帶進了嘉賓休息室。我說:“來早了,這裏燈還沒開。”

就在我背對著他找燈的時候,史航沒有任何預兆地從身後撲了過來,用手抓我的屁股,舔我的耳朵。

我當時驚恐到身體僵硬,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我完全沒有想到要呼叫和抵抗,反而想掩蓋那些聲音。因為我覺得如果別人聽見了,發現是我跟史航兩個人在當時那個環境裏麵,第一反應是我在那跟史航勾勾搭搭,我在勾引他 。

我覺得很羞恥。之前“小默”(指控史航性騷擾的另一位當事人)寫的那些描述我特別能理解——她在電影院被史航騷擾時怕被別人看到了;在車上還擔心司機覺得她不是個正經人。

我覺得解釋的成本太高了。

我內心深處知道,我是個愛打扮的、“穿衣自由”的女性。雖然他們不說,但我也知道在很多人眼裏我是個“蕩婦”,可能覺得我有點“騷”。我當時呼救的話,好像就印證了那些人對我的猜測——你就是靠那點姿色來搞好嘉賓關係,而不是你的工作能力。

我覺得我需要更努力地證明自己——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證明自己對公司有用,證明我是能做成事情的人。所以,我沒有做出激烈的反抗,還擔心跟嘉賓“撕破臉”會顯得我不“專業”。

我找了個借口,幾乎是麵帶微笑地逃走了。這件事發生之後,他沒有再提起過,也沒有向我道歉。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還沒意識到這是性騷擾,當時我還覺得他可能有點喜歡我,或者是我很有魅力。他那些讓我很不舒服的言語,我還在很嫻熟的去應付,製造一種“我接得住你拋來的球,我沒問題”“我情商挺高的,挺會來事兒的”的表象。

我當時沒有翻臉,所以導致他後來跟我的聊天更加露骨——仿佛我已經跟他建立了某種親密關係 。

當時我坐在公司電腦前,看到他在微信上發的那些話,羞恥得不得不把電腦屏幕蓋住,深思熟慮後再若無其事地回複過去。


史航與QY的微信聊天記錄

我當時覺得,我得“玩得起”。無所謂,史航又不能真把我怎麽樣。

但史航甚至會在聊天的時候,聊著聊著就突然給你發一個男人跟女人的口交的表情包。“耍流氓”“無論時空”這是我回過最狠的話。

我後麵就開始躲著他。他說他來我們公司了,我就說我在開會。

我那會兒還覺得,他的這些騷擾就是針對我的。這可能跟我比較“穿衣自由”有關,可能我跟他見麵的時候穿的衣服不夠正式有關,又或者是我前麵對他的回應,讓他覺得可以進一步(冒犯我)。

直到最後一次,我們約采訪的時候,他特地問我去嗎?我當時想著,我一定不會去的。但我怕告訴他的話,他會拒絕采訪。我就說我會去的,然後出發前跟他說我發高燒了。

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在不撕破臉的情況下保護自己了。我找去頂替的同事也是一男一女。我覺得有個女生在,得找個男生稍微保護她。

我的恥感和我的難過,有一部分其實是在於我看到自己應付的嫻熟程度,看我自己那種侃侃而談的樣子。我會覺得挺對不起自己的。

如果當時我對他的態度能再強硬一點,我可能都會好受一點。

史航的高位

史航是那種我們會“有求於他”的嘉賓。因為文化活動本來就沒有什麽錢,所以也沒有嘉賓費給他。我在內心深處會覺得,讓他不收錢來(參加公司活動),對他有一種虧欠,好像自己給別人添了一個很大的麻煩。

因為虧欠,所以在麵對這種工作關係時,我要稍微應付一下他,千萬不能把這個關係搞不好。

我其實兩個很難過的點是在這裏。

其實文化行業是很難的,錢很少,這個行業做起來,需要在很多地方依靠人的情感勞動、不可見的一些付出隱形地維持著行業的運轉,我好像用自己的情感勞動來隱形地“支付”了那一部分他需要的報酬。


史航

我真的不是圖任何他能夠給我帶來什麽好處。我隻是單純覺得我想要把公司的一個事情做成,我要維護好這個關係。

這次史航被多人指控性騷擾事件後,很多人都說,對史航的“粉絲濾鏡”破碎了。但其實對於我自己來說,我對史航完全沒有任何濾鏡或者粉絲心態。

可能小時候看過一點《鐵齒銅牙紀曉嵐》,但在這之前我都不知道那是他寫的,我也不是他微博的粉絲,我沒有看過《奇葩說》,我跟他隻有那一層工作關係。

他當時來我們公司參加活動的時候,算是一個比較重量級的嘉賓,需要重點維護的一個對象。

行業裏大家都叫他史航老師,都覺得他非常沒有架子,為人很有意思。我們那個時候已經開始慢慢地在做直播節目,隻要有他參與的活動,都是有流量的,而且他也可以不收錢。


有史航參與的活動都是有流量的

對於這種很配合、支持我們工作的嘉賓,我們就會很感激。

他的地位就像是一個在文化圈的流量咖,他特別萬能,既可以去戲劇的活動,也可以去讀書的活動、文學的活動,配合度很高,還很親和。每次活動,他的出現都是一個可以拿上去宣傳的名字。

被性騷擾,不是我的錯

事情發生之後,我沒有第一時間去報警或者發聲,是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麽做。

當時我其實承受不了報警之後所麵臨的二次傷害。

我朋友曾經在路上被人性騷擾,我陪她去報過警。但這個過程很受屈辱。

最近這些年,開始有很多的女性,公開講述自己曾經被性騷擾的經曆,這些故事和細節,讓我立馬反思我自己所有的經曆,讓我知道自己經受的是什麽。好像“國王的新衣”被扯掉一樣,逐漸意識到,從前,包括2016年時在貴賓室裏和史航單獨相處的遭遇,就是被性騷擾。

這次反思讓我放下了很大的重擔。這種反思對我來說,是一個天大的進步。

這讓我知道了,我被性騷擾,不是因為我軟弱或者是諂媚的問題,也不是因為我穿錯衣服或者給了對方錯誤的信號。當我把自己放在一個權力結構之中來看待被性騷擾的問題時,我就能意識到,這不是我的錯。

在2018年,我曾經通過其他途徑將以前在各種場合下被性騷擾的經曆說出來,但並沒有被更多人看到。

如今,事情發生已經7年了。我這次站出來講述我被史航性騷擾的經曆,也是被第一個女孩的發聲震撼。

舔耳朵這個細節,跟我被史航性騷擾的經曆如此相似,好像我們在史航麵前,隻是一具肉體、一隻耳朵。

這種重複的細節讓我特別的震撼。有人會問我:“有沒有證據、有沒有錄音”,但性騷擾在發生的時候,這些細節我們是沒有辦法馬上去保留的,我們也沒有必要去忍著惡心編造這些情節。

被性騷擾的經曆是我生命經驗裏以前不會言說的秘密,因為我曾經被一種羞恥感深深地蒙蔽住了。我曾經為自己當時沒有反抗而意識到自己的軟弱,這種軟弱非常折磨我,其實我是有點看不起自己的。

這也是我這次會站出來的原因之一,我不能再被這個東西折磨了,我也不想有那種愧疚感。

隻要有新的受害者出現,隻要這個人是在我被騷擾之後被騷擾的,我就會有一種愧疚感。我會覺得,如果我當時勇敢一點站出來的話,這些女孩就不會受到這些傷害了。當然這個不是我的責任,但是我會忍不住這樣想。

所以這次我想站出來,告訴大家,這就是性騷擾。

發聲之後的這幾天,我身心全線崩潰,我就一直在戰鬥。看到公眾在進行關於什麽是性騷擾的討論,這就是我預想中發聲達到的效果了。

這是我覺得最重要的部分,我們沒有這樣的教育,但這是需要被教育的。

這次發聲,我並不是要抒發對史航的個人仇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引發公共層麵的討論。

很遺憾的是,目前還有很多討論依然止步於性別對立的維度。我隻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權力關係”作為一個重要的理解語境,希望大家明白,這不隻是“女人”的事,是每個“人”的事。

如果你沒有理解那樣的痛,可能你隻是幸運——更或者,你不妨可以反思下,在很多情境下,你本人是否就是更有權力的一方?權力關係是一個相對關係,是動態的。女人麵對的權力濫用,可能是性騷擾,對於男性,可能就是不得不陪領導喝的那杯酒,不得不加的班,不得不加入的利益共同體。所以這一次的發聲,不是隻為女人,也為每一個追求平等的人。